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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情

牛情

 

作者:王昌宇

 

  水牛,在20世纪年代,是我们贵州农家的大型农耕牲口。那时山区的田户子大多养有水牛,没有养水牛就不算真正的田户子。也有以山土为主田少没养水牛的“山土户”,那就要去租牛来耕地。租用水牛只能是水牛主人不用水牛的时间,才租给你。水稻插秧的黄金季节是那十多天,抓住了季节,就抓住了粮食,就抓住了丰收。插秧时候,一般水牛是不空的。没水牛的农户大多是抓不住种植农作物的最佳时期,于是我们家乡的农户千方百计都要弄条水牛来喂养。

 

  能买就买,买不起就与人分水牛喂。所谓的分水牛喂,就是有的农户喂了几条水牛,有多的,给你一条小水牛,小水牛有几年不能耕田干活的时间,是空养,喂大了能耕田了,可用两年,能干活的两年后,老板有权处理。如果是沙牛,生了头一条牛儿,可协商归喂牛户,不久老板就把大牛牵走了。

 

  这样,我们家乡的农户大都养有水牛。“一马一夫,一牛一娃”。养一头水牛就要一个人来专门伺候。成年人来伺候水牛的叫“望牛匠”,如果是小娃儿,就叫“放牛娃儿”或“看牛娃儿”。

 

  我就是个放牛娃儿。放牛,不要理解为放牧,还要割草喂养,其中含有较深的学问。

 

  首先是割草,我们家乡山地宽,林地多,草类多。马蒲草、马儿斯、熟地草成块成厢,草身高,割起不弯腰,又上手快,很快就割一大背。割这种草,我们用的是“毛镰”。对那些矮浅的草,要弯腰,又割不上手,用“钷镰”慢慢地“片”,半天都割不到一背篼草,不是迫不得已不去割浅草。春夏草盛期,草嫩,倒在哪里都能割一大背篼。农忙季节,必须割草喂。还不管是天晴落雨就是落刀,都要去割,牛饿着肚子拉不动犁头。秋实冬枯,草老,没有成片的草,马蒲草结籽,马儿斯草叶老稀疏,很难割一背篼。好在是农闲,可吆到大山里去放,割少量的草来补充就行了。

 

  喂水牛不单是把牛草丢给它就算了,早晨和傍晚要牵水牛吃水,窝尿,窝屎;冬天要添干草垫圈,关严牛栏门保温,牛栏要经常掏干净(打扫卫生);夏天要牵水牛滚水,牛滚水的凼凼水不宜太深,要滚出泥浆,泥浆浆在水牛的皮肤上防止牛蚊子叮咬;经常用牛篦子替水牛篦虱子,把皮毛梳理得油光水滑的;还要随时观察水牛的食量、情绪和鼻子的汗液的变化,发现问题及时去找兽医。水牛不能吃露水草,一定要等露水干了才赶水牛上山。还不让水牛吃人尿,吃了尿要得鼓胀病。会伺候水牛的望牛匠,给他一头瘦得像“风簸”的水牛(骨架),只消个把两个月,水牛就会变得油光水滑圆滚滚的。

 

  早先,我不想当望牛娃,是怕水牛的凶相,更怕割草和伺候它。

 

  一天,幺叔见我一个人在家孤独,问我要去放牛耍不,走龙潭沟,要去就来骑牛。我看水牛庞大的身躯,张开两个坚硬而尖的角,大而红的眼睛看上去是非常吓人。幺叔说:“不要怕,来!”一下就把我抱在水牛背上去了。水牛见我是个小孩,没欺侮我。出了牛栏门,和幺叔骑的牛一道,慢悠悠地向龙潭沟走去。安逸!骑牛好耍。有了这次,天天都想去放牛,不时还与幺叔学割草。嘿,水牛通人性,你与它熟悉了它对你温柔有加。我喜欢水牛,也喜欢放牛这活。

 

  上山放牛是最好玩的,牛刚出牛栏,放牛娃就骑在牛背上,使唤着牛高高兴兴地上路,一路山歌唱到大茅坡。其他的放牛娃早就到了,水牛到林里去找伙伴一起吃草去了,几个放牛娃在林边挖炭窑子,安鸟,跳桩,捉鱼摸虾玩得不亦乐乎。这几条都是沙牛(母牛),常言说得好“牯牛喜斗,沙牛温和”,同是沙牛是不会打架的。也不会走丢的,因为每条牛的脖子上都吊得有一个铃铛,各条牛的铃铛的声音不同,铃铛声响就可分辨出是谁家的牛。况且,一到收牛的时间,牛已经吃饱了,会自己出林来找自己的主人,在你身旁撒娇。放牛娃翻身上牛背,高高兴兴地回家了。放牛娃与水牛那亲密劲,像朋友如弟兄,真让旁观者羡慕。

 

  一天,幺叔对我说,他要去学搬筏子,水牛就交给你了。在快乐中我就成了放牛娃儿。后来才知道家乡有句俗语“骑牛就当放牛娃,赶耙娃儿枷担枷。”我现在懂了一半,悔不该图骑牛安逸。还有一半不理解。只晓得农村传承农活都是在高兴中传承,娃儿在高兴中上了岗。

 

  沙牛保起胎了,我就只能在房屋近处的干田里放牧,放的时间也逐渐缩短,回牛栏要喂些包谷,麦麸,米饭。牛肚子大了,周身的肉也多了,沙牛更漂亮。我老汉(父亲)高兴,我也高兴。临产期一开始,老汉和我在牛栏上搭间铺,昼夜守候。晚上不敢怠慢,油灯一晚点到亮,怕在晚上生牛犊误事。白天老汉经常来关注沙牛的情况,牛犊是一堆票子,大家都非常关心。我却不是喜欢票子,我是喜欢牛犊。

 

  一天,沙牛在牛圈里刨垫草,把垫草刨松一大堆,牛的神情有点凄楚。我赶紧去叫老汉,老汉把妈都叫来了。这时牛的“水衣”已经破了,“羊水”跟着牛腿流,随即小牛犊慢慢地来到快乐的世间。它一下地,偏偏倒倒的站不稳,跪下去又站起来,倒下去又“板”起来。我要去抱它,老汉老妈都制止我,老汉说:“牛犊生下来就要拜五方,拜了五方,五方神灵才保佑它平安成长。”明明是站不稳,还说是拜五方,我心疼了。奇怪,经过十多次挣扎,小牛犊终于八字八脚的站稳了。牛妈妈,疼爱地舔拭牛犊身上的污水。小牛犊顺从地接受妈妈的抚爱。我妈用水去洗母牛的乳房,把乳头洗得红润润的。小牛犊的头在牛妈妈身上擦来擦去撒娇,当嘴接触到大牛的乳头时迫不急待吮吸着乳汁,把前脚跪下,安闲地享受到世上来的第一顿美餐。是条沙牛(母牛),长相很乖,我们家乡说小娃儿不能说乖,乖的神灵要收回去,要把乖说成丑,丑的神灵不要。我给它取了个名丑花。

 

  一个月后,放牛的牛群中又多了好几头牛犊。原来,各农户选的配牛时间是推算过的,生产期一定要在农闲的时候,每家都这样选,丑花的小弟妹就有好几个。

 

  放牧时丑花跟在水牛妈妈后面乱跑乱跳,不时一阵“猫(读作苗Máo)儿纵”,把路边的菜地,麦地跳得“稀皅烂”。我没办法,只有等到穿了鼻子,上了牛鼻索就能约束住它了。牛鼻索是穿在牛鼻子上,必须要“穿牛鼻子”。穿牛鼻子,就是用削得又薄又锋利的小竹筒,把牛犊两个鼻孔间的隔骨打个食指粗的小孔,好穿牛鼻索。打牛鼻孔农户是非常慎重的,先要看期;二要请两个有打牛鼻孔经验的老农民来操作;三不准小女孩,孕妇看,说是这两种人看了今后牛要护鼻,不好换牛鼻索。

 

  要在牛鼻孔内的软骨上打孔,一定很痛,牛犊不会心甘意愿让你打的。不像小女孩穿耳朵,是出自女孩自己追求美的心情,知道痛都要穿,要乖就不要怕痛。打牛鼻孔就不同了,是强迫实施。这两个打牛鼻孔的老头有办法,先把丑花用绳子套住脖子,栓在牛栏横木上。耐心地去抚摸丑花的头部和前夹,丑花以为“这两个老头在爱护它”。老头不时用手去摸它的鼻孔,摸了又摸它的前夹,后背。又来摸鼻孔,反反复复若干次,慢慢地时间长了,丑花放松了警惕性。一个老头摸准了打孔的位置,将竹筒摸来对准要打的地方,出力一次穿透成功。等丑花痛得跳上跳下时,两个老头早已去喝烧酒去了。这是丑花来到世间第一次受骗,我看着心痛得流泪。从此,丑花在牛鼻索的牵引下,跟着路走,不再去跳菜园麦地了。后来,我摸着丑花的鼻子说:“这是爱你,要有那次疼痛,你才走得上正路。”难怪我们家乡小孩发蒙读书叫“穿鼻子”。

 

  大水牛犁田,丑花在后面跟着犁沟走,不时与妈妈品排,学着妈妈走,不时又去玩去了,丑花开始接触田了,它喜欢水田。到了岁半至两岁,就要开始教丑花耕田了。教牛要用“撑筒”,撑筒就是一根2米长的竹竿,比锄把稍粗点,下端留节,节的上方打个孔,把牛鼻索从孔中穿过,人只要拉紧牛鼻索,用竹竿就能控制牛犊,牛犊发毛,就将撑筒抵在田中,牛与人就有两米的距离,就是耍横以伤不到人。牛反抗板几回,没有效果,没有力气就慢慢地就范了。先用双撑筒,一边一个。一个掌犁的。这三个人不管是天晴落雨,都要穿蓑衣,戴斗笠,以后牛见了蓑衣斗笠才不怕。枷牛时要把枷担在牛背上刮来刮去,让牛习惯,今后不小心刮到他一下牛才不惊恐。要在大路边教,过路人各式各样的衣着,背的、挑的、扛的都各自有异,特别是雨伞是庞然大物,有意的打着伞过上过下,让牛适应。最重要的是掌犁的教牛的口令,“追时”“上移”“转来”“瓦”。司口令时要口齿清楚,准确,及时。“追时”是撵着牛走快点;“上移”要牛踩着犁沟走;“转来”到了田角,令牛倒回来;“瓦”停住。掌犁的不时要将牛鞭吆一下牛屁股,还要唱山歌,就是要把平时经常做的动作在教牛时都要用上,否则,今后用上它不知道的事,牛不适应,不会去做的,还要惊恐。教牛一般要1015天,慢慢地取下撑筒,慢慢地一个人去使牛。牛学会了犁田就是成牛了,就不叫牛犊了。这十多天,就成就了丑花的一生。

 

  教牛时,我跟上跟下,看丑花学习、毕业、成长。

 

  开始耙田了。我们山区的耙子,是“踩耙”,不同于有些地方的“浪耙”。踩耙,是两块1.5米长的硬木枋,斗在两块0.5米耙头上,呈长方形的框架;两块木枋上分别打入7颗和8颗耙钉;耙钉是铁的有0.2米长,四方,呈钉子状;在两块木枋左边0.7米的地方,斗上耙手桩一根像“上”字样的耙手。耙田时,犁纤套在耙枋上,牛拉耙时,农夫用手按着耙手,不时用脚踩着耙子右边0.8米的半头,使耙钉插入泥饼,把泥饼划碎、绞绒。倘泥饼失过水的,就不易划碎,耙田人就要站在耙子上,发出“追时”“上移”“转来”“瓦”的口令,像赶车一样,威武,好玩,这叫“赶耙”。我很想去试一试,但怕摔下耙来,老汉说:“你都这样大了还怕,来!”我就真的上去了,嘿!安逸得很。我站在耙子上,一手牵住牛鼻索,一手掌着耙手,像将军一样威风凛凛。丑花准确地执行我的口令,我高兴得很。第二天,我又去,老汉叫我自己去枷牛,去耙田,还叮嘱我:“不要吆得太快,牛累,田又耙不绒。注意把泥巴往两个田角赶。”我掌握了要领。还教我这块田耙完了怎样“解”(ɡɑì)到上一块田,解牛只能往上解,解下坡牛是不允许的,若一定要解下坡,就得把枷担取了,先牵牛,后去扛耙子枷担。第三天,就叫我一个人单独去耙田了。从此我就负责犁田耙田的农活,枷担正式枷在我的颈子上,由望牛娃升级为农夫,与丑花长期相处了。我图赶耙,又上了我老汉的当了。终于懂得了“赶耙娃儿枷担枷”的意思。

 

  那时的田是四犁四耙,种稻谷才有好收成。丑花最辛苦,拉着沉重的犁头,在深深的泥脚的田里,吃力地向前移步,来来回回,一块田要走20多遍,大田要走100多遍。我累它也累,粮食是在累中得到的。农忙活路多,丑花劳累。我要给牛加料,有时还悄悄地舀碗饭去喂它,半夜还加一顿夜草。丑花,成了我家的主要劳力,大家爱它,疼它。

 

  古时称牛为“太牢”,不知好多年前,人们就为它立了个节日――牛王会。赤水山区过去很重视农历的十月初一这个牛王会。这天不准使牛,要喂鲜草。我家要打糍粑,拿些来喂丑花,我拿两砣捏成团,粘在丑花的角上,叫饷牛王。就是对丑花的犒赏。

 

  我到县城读书,离开别了老家的田土、山林、老屋,也特地到牛栏与丑花告别,我摸着它的鼻梁说:“我会回来看你的。”它鼓着的大眼看着我,像湿润了许多。

 

  1961年,我高中毕业,分到一边远的村小教书,我上岗时大队长告诉我,这学校只有你一个“望牛匠”( 那里的乡民把教师称为“望牛匠”),只需要我为他们望好那40多个“牛犊子”,将来能记工分、打得起条子(能写借条、收条)就行了。我在这里教了6年,我真的当起了“望牛匠”。看见我的学生,就想起了丑花。我用骑牛、赶耙的方式,让他们爱上文化,爱学习;用“打鼻空”“教牛”的方式的让他们走好人生路。他们都没让我失望。

 

  2019年,我幺婆逝世,我回了一趟老家。一别就是60年,问及丑花的事。梦成侄儿说:“丑花是谁?没听说过。”是的,我离开丑花后,经过了农村合作化、人民公社、大跃进、三年困难时期、大集体、联产承包......这样多时期,它肯定不在了。我没埋怨梦成侄儿,缓和了语气,我说:“是头牛,曾经为我们能幸福的生活,不闹生活,不求报赏,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干了一辈子的牛。”梦成侄儿笑了,他说:“大伯,早几年就没有人喂牛了。田,很大一部分退耕还林,栽上竹子了。就是有几块没退的田,都用手扶耕田机来耕了,哪个还喂牛啊。”“那放牛娃呢?”“牛都没有了,那还有放牛娃。”是的年轻人读的读书,打的打工去了,犁田的都用机耕了。

 

  听了梦成的话,我沉默了,是该忧呢,还是该喜呢。社会在向前,科技在发展,农耕在进步;新的要取代旧的,先进的要挤掉落后的;落后的慢慢消失,社会一切向好发展,这是必然。我不是在留念落后的农耕文化,而是记录我在落后的农耕操作中走过的一段路,是怀旧,是思乡,是念亲。从中品味出前辈怎样进行家教传承,怎样教育后人的方法,家庭、学校、社会能不能借鉴,用以为小孩子们减压。这就是我写这篇回忆的初衷。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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