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美庐
作者:谢志
引言:一个隐于山的美庐,蒋介石曾在这里指点江山,毛泽东曾在这里会见前妻。两人离开美庐时,都带着遗憾。绿水青山,时光流转,只有那美庐,依旧美丽如初。
载着我们上山的旅游小巴,沿着北坡,于一路青翠中左摇右摆盘旋而上。导游说,毛泽东当年上山走的就是这条路,据称有四百余道弯;而西坡,则是蒋介石上山的路,崎岖峭陡,如果步行攀登,要花两个多小时才能登顶。当年,老蒋是请了轿夫坐滑杆上山的,轿夫知道抬的是蒋总统,当然十分给力,一鼓作气就把他和宋美龄送上了山,老蒋很是高兴,大赞轿夫是好汉,故后人称西坡为“好汉坡”。
庐山的山顶,是一座桃源般的山城,三面环山,一面临谷,山下有的,山上都有,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沿着最繁华但不甚宽阔的牯岭正街往前走,只见临街两旁,商铺错落,书店、车站、网吧、舞厅、商场、银行以及派出所等服务设施应有尽有,其中又以旅社、餐厅和酒楼为最多。沿着河西路往前走,就进入了一个古木参天的绿色世界。举目远眺,一排排红绿尖顶的别墅在葱山翠岭间若隐若现,就像天上的街市,又像一个大花园,一个近在咫尺的世外桃源。
庐山别墅群的形成,与一名叫李德立的英国传教士有关。十九世纪末,西方列强入侵中国,李德立采用强迫手段,低价租用庐山牯岭的土地,然后向各国拍卖。先后有22个国家的达官显贵到此买地建别墅。这些揉合了二十世纪初欧美和东方各种建筑风格的别墅,依山而筑,高低错落,造型独特,无一雷同,所以又被称为“万国别墅”。最多的时候建有1000多幢,抗战时期被日寇飞机炸毁了很多,当时只剩下600多幢。美庐别墅只是其中的一幢,坐落在庐山牯岭的长冲河畔。
蜿蜒而来又悠然而去的长冲河,石上流潺,浅草摇浪,古桥岸畔,春蕾待放。这是一个休闲的好去处,当年蒋介石夫妇住在美庐,经常来到桥上散步,这道桥又被称为“美龄桥”。那幢掩隐在长冲河畔绿荫深处的英国券廓式别墅——美庐,位于庐山牯岭镇河东路180号,占地面积近五千平方米,主楼两层,副楼一层,建筑面积九百多平方米。1903年由英国人建造,后来转让给医生哈莉女士,1934年哈莉女士又将别墅赠送给了宋美龄。这幢木石结构的百年老屋,绿门白窗,灰墙红顶,十字石阶,通透凉台;楼内装饰典雅,设施齐全,会客厅、办公室、卧室、餐厅、琴房、侍卫室等等一应俱全。不知是历史的巧合还是上天的安排,蒋介石和毛泽东都喜欢这里并先后入住这里,这是唯一一幢国共两党最高领导人都居住过的房子。
神秘苍然的美庐,是庐山特有的一处人文景观,它展示了风云变幻的中国近代史一个侧面,一幕幕充满传奇的历史大戏在这座小楼上演,令看客为之动容却又浮想翩跹。在中华民族最危急的关头,蒋介石曾在这里向全国军民发出了一个伟大的呼号: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同时会见了参加国共两党合作抗日的中共代表周恩来等人,承认了中共的合法地位;1946年,蒋介石在此多次与美国特使马歇尔会晤,商谈“调停”国共内战事宜;解放前夕,国共内战的许多战役,都是蒋介石坐镇美庐指挥的。这些举世瞩目令人回味的历史事件,有魔影,也有光灿;有政治的冷酷,也有生活的温馨。
早春时节,美庐四周的花草树木算不上葱茏繁茂,但倚在庭院绿色围栏旁的珍稀金钱松,依然苍劲偃盖,虬枝屈铁;牯岭玉兰,争春怒放,花色洁白,散发着幽幽清香;庐山结香,喷黄吐艳,似球的花,溢满枝头。
在不太宽敞的一楼廊道上,红蓝黄绿的各色导游小旗,在这里招摇着一群群来自天南地北、操着不同口音的游客穿庭过院,漫步参观。游客摩肩接踵,鱼贯而行,观看那些泛着白末黄尘的老照片,听讲那些穿过烽火岁月的陈年往事。题为《度尽劫波兄弟在 相逢一笑泯恩仇》的组照,展出了蒋毛在美庐工作、学习和生活过的照片,回顾了国共两党的分分合合、恩恩怨怨,让人倍觉中华民族漫漫历史的曲折与厚重。
昔日重兵警卫的“主席行辕”褪去了神秘的面纱,成了国共历史的见证和游客悠然出入的景点。墙头上的美国凌霄花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就会开出红色的花朵,院子里的乔木也依然绿意盎然。展示在游客面前的所有物品,都按原来的模样摆放着,精致而奢华,那些丝柔沙发、高贵家具、精美瓷器和外宾贡品等等,都是昔日主人的日常之需和心爱之物,因为工作人员的尽职守护,虽经百年沧桑,依然光泽四射,独成一景。
宋美龄与宋蔼龄、宋庆龄并称为宋氏三姐妹,她有杰出的英语功底,会说六国语言,是一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很有外交才能的女人。在展厅里,她阅读收藏的精装英文书籍和她画的《庐山溪流》水彩画,还静静地摆放在那里,似乎还是当年的模样,只是历史的烟云,早已变幻万千。那个烧煤油制冷的美国菲赛尔冰箱,是否还冷藏着款待周恩来和米歇尔的纯香咖啡?那架女主人纤纤玉手时常摆弄的德国老式钢琴,悠扬舒曼的音乐,仿佛穿过遥远的岁月,又缭绕在美庐的厅堂回廊,那是一种多么安逸与浪漫的风情啊。
正所谓好景不常在,聚散终有时。1948年8月,蒋介石夫妇最后一次向庐山告别。他们回眸美庐,看秋叶飘落,满目萧瑟;驻足古桥,听流水逝去,涛声唱绝。此时的委座,百感交集,临别挥毫,在庐山留下了“美庐”二字,并命人刻于庭园中的卧石之上,以作纪念。“庐”在古汉语中指房子,美庐,顺读意思是“美的房子”,即宋美龄的房子,倒读意思是庐山很美,可见,蒋介石对庐山是充满着眷恋和不舍。北伐时期,他上庐山就曾萌发感慨:“异日退老林泉,此其地欤”,意思是,退休了,就在庐山上安享晚年。然而,历史的轨迹没有如老蒋所愿而运行,最终,他被毛泽东赶到了海峡那边的几个小岛,而美庐却永远留在了美丽的庐山。
1938年,日本鬼子打到庐山,宋美龄在即将离开庐山时,怀着伤感的心情,在观音桥老蒋的官邸内,种下了两棵柳杉。几年后,她重返庐山,那两棵树已经长得老高了,果然带给她吉利;这一次,她又要离开庐山了,她在别墅的花园里又种下了两棵红枫,然而,这回却没有那么好彩,植下的树,没有给她带来吉利,她跟着她的丈夫离开这里后,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但事有凑巧,十年后,她的二姐、已是国家副主席的宋庆龄住进了她的别墅。静夜时分,二姐置身美庐,她会想到些什么呢?想到宋氏三姐妹在国共政治漩涡里的合合分分?想到她们一家人的生离死别?无论她有没有想到这些,但作为国家领导人也是人,在那个特定的环境里,想必她的心情也是难以平静的。
1992年,庐山上有人策划变卖那些老别墅,一时引起轰动。远在美国的宋美龄也很焦急,特意跟蒋纬国商量此事。她离开庐山已经很久很久了,可她的心仍然牵挂着她的美庐,可见她对美庐的情结有多么的深厚。她的晚年,或许是深居简出,孤独养性,让她活到了常人少有的年纪,106岁,又或许是,上天感念她为中国抗战出过力而给她的一点补偿吧。
人世间,谁都讨厌分别,但到了要分别的时候,又不得不分别。乾坤流转,天祚轮回,总会有旧人离去,也总会有新人前来。蒋介石离开了,美庐并没有消停多久,毛泽东又来到了这里。1959年夏,毛泽东出席“庐山会议”下榻美庐别墅,他也是百感交集,脱口而出一句肺腑之言:“委员长,久违了!”茫茫世事,真的有许多巧合,美庐位于河东路,正应了那句“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民间谚语,就像《潇洒走一回》里唱的: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恩恩怨怨,生死白头,几人能看透?是啊,世事盛衰兴替,变化无常,没有谁能算得出来,蒋介石夫妇告别美庐刚好十年,毛泽东又来到了这里,来到昔日蒋介石的夏都官邸,来到政治对手曾经叱咤风云的山间别墅。
这里曾是一处“禁苑”,被包裹在漂浮的烟雾中,令人神往,又令人困惑。如今“美庐”敞开了庐山真面目,以它独有的风姿和魅力,迎接毛泽东的到来。然而,此时的毛泽东,内心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自豪。作为伟人,他的视野更高更远更开阔,透过“委员长,久违了”这句肺腑之言可以看出,毛泽东是希望国共两党能有第三次真诚的合作。有史料显示,海峡那边的蒋介石,也通过秘密通道,曾向毛泽东传递了祖国统一的愿景。毛泽东收到这一消息,非常高兴,并用实际行动积极反应,指示特赦了一批没有特大罪行的战争罪犯和武装特务。“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宋·陆游《示儿》),到了晚年,毛泽东仍在竭尽全力地向历史做着交代,可惜天公不作美,蒋介石先他一步永远地走了,那时秘密起步的统一大业也就不了了之了。
1959年,庐山上的夏天,是个不平凡的季节,毛泽东在美庐住了42天,留下了许多遗憾,也留下了许多温馨。在江西省委和省妇联的精心安排下,毛泽东在美庐秘密会见了久别的贺子珍。
贺子珍小名桂花,毛泽东称其为桂妹,“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毛泽东《蝶恋花·答李淑一》)。这首词里的杨、柳、桂都是喻人的,杨、柳分别指杨开慧、柳直荀两位烈士,已为世人所知,词中的“桂花”,是指贺子珍就鲜为人知了。一曲蝶恋花,泪飞顿作倾盆雨,可见贺子珍在毛泽东心中的悠长情结,只是时势、地位以及诸多因素的影响,注定了他们最终只能是悲情的一对。
这对从延安凤凰山吴家窑洞一别22年的患难夫妻,在夜色朦胧的美庐重逢了。之前,享受副省级待遇的老红军贺子珍接到通知,被安排上庐山度假消夏,但她并不知道毛泽东要会见她。当贺子珍看见毛泽东从二楼卧室走出来,不由一惊,眼前的人,不是画像,不是雕塑,也不是照片,而是她曾经朝思暮想、刻骨铭心的毛泽东。美庐啊美庐,你演绎过人世间几多悲欢离合的故事啊!那是一个宁静清幽的夜晚,庐山的明月,在天上凝视着一个断肠人,向她曾经的丈夫叙说她的不幸遭遇。直到月儿渐渐隐进云层,东方露出一缕曙光。
贺子珍为毛泽东共怀10胎,生了6个孩子,但仅存活4个。其中3个孩子又因红军转移被留在苏区不知音信,李敏是贺子珍和毛泽东唯一在世的孩子。十年夫妻,情深所至,之后,贺子珍又先后三次去到魂牵梦绕的庐山,可惜再也不曾与毛泽东相见了。美庐一别成永别,20年后两人再见却是在北京毛泽东纪念堂,贺子珍见到了掠过世纪风云的毛泽东,安静地躺在冰冷的水晶棺里。阴阳界上,没有哭泣,没有交谈,只有泪水,只有生者的哀痛。
谜一般的美庐,百年之后敞开尘封的心扉,默默地向我们述说着新旧中国两个时代在这里演绎的传奇故事。蒋介石和毛泽东为了各自的信仰和目标,相互缠斗了大半辈子,他们之间,没有对与错,只有成与败。他们的身影仿佛还在美庐走动,他们的轶事早已进入了寻常巷陌的茶余饭后,他们的一生总共有过三次谋面,于美庐却是隔绝时空,擦肩而过,成了世纪憾事。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明·杨慎《临江仙》)。早春里,从长冲河岸畔飘过的一串串芬芳,似乎总在追忆昔日美庐别墅的扑朔迷离,秀美清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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