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我的伴
作者:姜正本
刚吃完六十岁生日宴,吃饱喝足,往炕上一倒,我睡着了,醒来感到浑身不舒服。闺女看出我慵懒的样子,立即拿来仪器测了测血糖:啊!26.9mmol/L。吃惊过后,闺女、儿子,以及孙子孙女,拖着拉着抬着,硬把我塞进了车厢,送到医院,又前呼后拥地把我送进原本安静的病房。
病房很宽敞,窗子很大很明亮,有厕所,有空调,我很满意。一位模特身材的老女人一条腿伸直一条腿弯曲着侧卧在靠门的病床上。我和她打招呼,她没理我,眼珠子一直瞅着天花板,转都不转一下。天花板洁白如洗,是什么东西吸引她如此聚精会神呢?
老女人留着女篮五号的头型,穿名牌服装,那气质,一看就是个文化人的样。我虽然上学少,识字不多,但我很敬佩文化人。我对孩子们说老奶奶喜欢安静,你们就别在这里添乱了,回家去吧。什么?陪床!昨天我还能在玉米地里锄地除草,今天就需要你们侍候我?别在这里烦我了!
孩子们走后,我躺在病床上,这是我做了媳妇后,第一次不晌不夜躺在这么柔软的床上,真舒服!
老女人把护士摁了过来。护士正要拔针头,老女人说,慢,滴完药袋最后一滴液,再拔不迟。护士顺应地退后一步,眼睛死盯着输液管。
喂!老女人好像有话要说,可张了几次口,把话又咽了回去。我说,老人家,身上不舒服,我给你捶捶背?
老女人怪怪地说,你知道这袋药液分多少个单位进入我的身体里的吗?
我摇了摇头。
4440滴。老女人自问自答后,把头转向护士,这袋药液怎么比昨天的那一袋少了三滴,问题出在哪里?
护士说,机器装袋,容量应该相同,可能与滴的快慢有关,明天你再继续数继续研究吧;最好把每分钟滴几滴也计算在内。
晚上,孙女送来了饭。孙女调皮地捏起一个饺子就要往我的口里塞。我用手挡了回去,没大没小,先给老奶奶吃。
老女人摆了摆手,说,我从来不吃别人经手过的东西。
这是最干脆,最有效的拒绝方式。我不再客气,端起饭盒就吃了起来。
我把孙女赶走以后,病房里只剩下了我和老女人。两个人在一起,总要说点什么吧。我没话找话地问,一看你就是个文化人,你的工作一定不错吧?
老女人说,我当过县委秘书,年纪大了,反应迟钝,组织调我来供销社工作。计划经济时期,缺吃少穿的年代,供销社是最好的单位,别人凭票买不到的货,我不凭票也能买到更便宜的好物。
我说,事业转企业,工资不如从前了吧。
老女人说,钱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我依稀记起这个老女人。大哥结婚那年,好像妈还求她买过烟酒糖茶肉禽蛋什么的。她给我装了满满两大筐,是我用独轮车推回家的。我很感激地问,你是不是当过前铺供销社书记,我是后铺的,从我妈那里论,我还应叫你姨:五姨。
捅破了窗户纸,我俩的关系一下子亲密了起来。五姨是一个很健谈的人,我没好意思问她的问题,她都毫不保留地把自己的隐私和感受全吐露了出来:
她说她年轻时爱整洁、好打扮、有洁癖,结婚前,她提出不要孩子,男朋友老侯也同意陪着她过丁克生活。
老侯是县委宣传部长,她是党委秘书,他俩学问大,钱也挣得多。两人结婚后穿高档衣服,天天都是那么光鲜亮丽;他们的衣服两天一洗,三天一换,身上散发出来的肥皂味、香水味吸引一群鼻涕匠追随在身后,抽搭着鼻息,生怕浪费了这不花钱的仙香;晚上两人散散步、看看电影、逛逛商场,下下馆子,谁见谁羡慕;节假日,一起坐火车、乘游轮,蹬飞机,夏去北,冬去南,春去东,秋去西。哪里好玩去哪里,祖国山水任我游,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标签似的贴在她俩的脸上。
(旧话重提仍掩盖不住她内心的欣喜。)
过了不惑之年,老侯提出要一个孩子。她也感到有个孩子挺好玩的。老夫老妻的感情随着年龄增长开始淡化,有个孩子闹腾着才像一个家的样子;晚年有孩子养老送终,家产有接班人继承,天伦之乐,享不尽的清福!可是晚了,年龄不饶人,医生说她已经失去了生育能力。于是,老侯提出了离婚。现在老侯家已子孙绕堂了,可她……
五姨流泪了,拍着大腿说,我的那个悔啊!
我家种了一亩菜园。一亩园十亩田,这亩园,耗尽了我们全家人的精力,当然收入也是挺可观的。我的力气小,可我卖菜并不外行。
在去赶前铺大集卖完菜回家的路上,我看到了五姨。这时,雾散了,天晴了,日挂南天,阳光照在身上,暖意融融的。五姨在路边散步,一只高大威武的公羊,犄角高耸,小牛犊似的跟在五姨的身后。五姨快走,羊也快走;五姨慢走,羊也慢走,像随身保镖。
挺好玩的,我骑在电动三轮车上慢走慢赏。一辆四轮货车从我的身边窜过,留下一路腥膻,停在了靠近羊的路边。车门敞开,下来两个人。瘦高个臂弯处挽一缕长绳,直奔羊而去。我加足马力赶在“抢羊贼”的身边,以防不测。
五姨站在路边,身姿让人羡慕:昂首挺胸,凹凸有致;像大家闺秀在塑型站功。大敌当前,五姨击掌,啪啪两响,羊跳了个高,把瘦高个顶倒在路边的麦地里。
矮胖个走到五姨面前说,养羊,不就是卖钱的吗?我出的价已经是最高的了!
五姨说,我不需要钱,我需要一个伴。羊咩地跑了过来。五姨用纤细小手轻轻捋了捋山羊的胡须,说,它,就是我的伴。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