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在我心头的三座坟
作者:程奇伟
又是一年清明节将至,人们都在以各种形式思念着先人,缅怀着先人,祭奠着先人!自参军后,我把青春和热血奉献给了祖国南疆,且已扎根八桂大地,只能向远在故乡的爷爷、奶奶和父亲遥寄哀思了!祝天堂的他们各自安好!愿天堂不再有病痛、不再受折磨!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奶奶、爷爷、父亲先后离开我们近50年、40年、20年了。奶奶离开人世时,我们没饭吃,常常饿肚子;爷爷离开人世时,我家条件也比较差,但能吃饱饭了;父亲离开时,家庭条件仍不太好。但这些年来,伴随着伟大祖国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变,我们几姊妹的生活条件已发生了根本变化。然而,我对爷爷奶奶和父亲的怀念,却与日俱增,特别是在夜深人静之时,我常常遥望着故乡的方向,良久伫立,愣神发呆,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每当我回到故乡,到爷爷奶奶和父亲的坟墓上坟时,我总感觉他们并没离开,仿佛还活在人世间似的,至少他们的家风和精神还在!回望来时的路,我认为,我们应该感恩父母和祖辈,因为我们来自父母,父母来自爷爷奶奶,祖祖辈辈,列祖列宗,总会有根,总归有源。树木要枝繁叶茂,必须有树根扎向大地,而且扎根大地的只有一处,这是融入血脉的眷念,也就是我们的来处。心里清白之人,自有清风拂面涤心,自有皎洁明月般的真善美。花开花落,叶绿叶枯,云卷云舒。我们是为人父母、为人子女、为人夫妻,是华夏的血脉,是祖国的儿女,必须知恩、感恩、报恩,应当心存感恩、传承家风、担当奉献,不忘初心、砥砺前行、接续奋斗,创造无愧于时代的人生。这些年来,我虽在工作上取得了一些成绩,但对爷爷奶奶和父亲的思念和后悔、自责、愧疚,犹如在故乡土地上拴住我漂泊心灵的那三座坟,总压在我的心头!
我的奶奶
我的奶奶去世时,我虽然才几岁,我对奶奶印象却很深刻。我很小时,父母亲要到生产队出工,根本没时间管我。我由奶奶和外婆轮流带着,奶奶与外婆一样,视我为掌上明珠,给我喂饭,给我穿衣,带我玩耍,给我洗澡,晚上带我睡觉。我还记得,晚上睡觉前,奶奶都要抱着对着家里的水缸喊,“我孙伢要睡觉了哦!我孙伢要睡觉了哦!我孙伢要睡觉了哦”!每天均如此。
我奶奶个子不高,常穿那件洗得很旧的粗布衣服,但身上干净、整洁。奶奶在旧社会裹过脚,没出过远门,不认识字。奶奶勤劳善良,勤俭节约,责任感强,有担当,体贴人。在我的印象中,我奶奶身上有着中国女性的许多传统美德。
奶奶年近四十岁才生的我父亲,我父亲是奶奶的独子。在他的几姊妹中,父亲排行最小。所以,奶奶特别疼爱父亲,很宠父亲。我是父亲的长子,很自然的,奶奶也很疼我、宠我!那个年代,虽然物资匮乏,家庭条件很差,但有奶奶带在身边,想方设法弄些吃的,每天悠哉悠哉的,我感觉很幸福!然而,这一美好的日子随着奶奶的去世就被打破了。我6岁那年,奶奶半夜起床上厕所,返回房间时,因天太黑,奶奶可能是想去扶床沿,但在黑暗中没扶住,不幸摔倒了,奶奶有高血压,引起心脑血管并发症,意外的离开人世。奶奶去世时,爷爷没发现,父母亲也没及时发现,而我还在奶奶的床上呼呼大睡,直到次日早晨,父母亲到生产队出完早工,回来喊我起床时,才发现奶奶倒在床前的地上,已经去世多时,母亲慌忙将我从奶奶床上抱走,我却一无所知,依旧沉浸在熟睡的甜蜜美梦中。后来,我慢慢醒来了,当我听说奶奶去世了时,我惊恐万分,完全不敢相信!一连几天,我都在等奶奶醒来,但奶奶一直没能醒来。当大人们抬着奶奶的棺材去安葬时,我才如梦初醒,奶奶再也醒不来了!我坐在奶奶的棺材上陪同奶奶到安葬点,看着奶奶下葬,我哭丧着脸,哭得很伤心!每每回想起来,我就非常后悔、懊恼、自责!我想,如果我能稍早一点懂事;如果我睡觉睡得不那么沉;如果那时家里条件好一点,厕所不建在房子外;如果那时有电灯,把房前屋后都照亮;如果奶奶上厕所时,我牵着奶奶的手走过去,再牵着奶奶的手走回来,奶奶就不会摔倒,更不会因摔倒而去世!可惜,人生没有如果,人生不能重来……
一连好多天,家人们都沉浸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中。安葬完奶奶后,我的生活规则也就由此改变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于是,生活的重担过早的压到我头上了。做饭,洗衣,打猪草,喂猪,挑水浇水,挑粪浇粪,栽种油菜、棉花、贮麻、黄麻,收油菜,摘棉花,打贮麻,砍黄麻,等等,样样都要干,还要为生产队看牛、割牛草,参加一年一度的“双抢”,收割晚稻。最扎心的是挑稻谷,有时,肩膀被扁担磨得脱几层皮,磨出血印,衣服嵌入血肉中,与伤口粘贴在一起,脱衣服时,要用热水烫很久,才能使衣服和皮肉分离开来,那种痛苦,无法用言语形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起早贪黑,辛勤劳作,成了幼小的我每日生活的经常。搞集体时,有时能挣半个劳力的工分,家里能多分得一点点粮食,分田到户以后,我就想助力家里能多些收成,能吃饱饭,日子过得稍好一点。由于我小时候经常吃不饱,严重的营养不良,加上高强度的农业劳动,导致我身体很差,仅长个子,不长肉,经常生病。每当生病时,我就不由自主的想起奶奶,特别是看到同村的小朋友由奶奶带着时,我甚是羡慕,但也常感叹命运的不公!
奶奶去世后的第二年,一天午饭后,趁大人们午睡了,我跟几个小朋友在老宅后面的水沟里捞泥鳅。当我正沉浸在捞泥鳅的劲头上时,突然看见奶奶飘过来抚摸着我的头,然后从我身后闪到屋后的梨树旁,再从房屋左侧迅速飘走,边走边喊:“哦豁-哦豁-哦豁”。我想喊,但嘴巴好像被捂住了似的,怎么也喊不出来。后来,我父母亲问了年纪大的老人,说是小孩的奶奶想孙子了,来看看孙子,魂魄回来了!我父亲自然相信,赶紧烧香瞌头,求奶奶不要再吓唬孙子,保佑孙子快乐健康长大。直到现在,那一幕还浮现在我脑海里,我始终记得那真实发生的场景,而科学又无法解释,到现在为止,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的爷爷
从我有记忆时起,我爷爷就是个生活不能完全自理的病人,一点农活都不能干,每天都需要家人伺候。
爷爷一生贫苦,但心态好,从没见到他发过脾气。我从有记忆开始,爷爷就得了一种皮肤溃烂的病,一处地方还没好,另一处又开始溃烂,还具有一定的传染性。我小时候,有一次,不小心接触到了爷爷用过的东西,手脚的皮肤也溃烂,但连续打了好几天针后才勉强好。后来,家人立即重视起来,先是要求爷爷务必与家里人和其他人隔离开来,爷爷用过的东西,我们都不能用手直接接触,要先用烧开的水烫几遍,彻底消毒。爷爷的洗漱用品和其他生活用品都是单独放,与家人使用的东西分开。对于爷爷的病,父母亲想过一些办法,带爷爷到镇上医院去看过,也看过老中医,还用中草药治疗过,但都没有多少效果。那时,家庭条件本来就很差,根本没有钱带爷爷去县城医院甚至更大的医院治疗,导致爷爷的病长期拖延,得不到彻底的根治。
村里人都知道爷爷的这个病后,就没什么人跟他来往了。父母亲起早贪黑忙于劳作,我们小孩子要么学习,要么干农活,家人都没有多少时间陪同爷爷说话聊天。这样一来,爷爷每天都呆坐在堂屋的门槛边,每天都在孤独中度过。倒是爷爷知道这个病很难治后,彻底想开了,放松了心态,不背思想包袱了,不抱任何想法了。于是,爷爷每天就坐在椅子上,眼睛盯着屋前的道路,看来来往往行走的人,夏秋时,不急不慢的手摇蒲扇,吹吹风,晾快晾快;冬春时,在身上盖块粗布,晒晒太阳,倒也觉得有些惬意。
爷爷有时疼得难受,我们就请赤脚医生过来家里,给爷爷打针,有时,问诊老中医,按照老中医开的药方,想方设法凑齐药材。由于没钱购买药材,我们就采取适当买一点、自己再去地里采摘一些的办法,配够药材后就熬药汤给爷爷喝。同时,把消炎的药涂抹在爷爷皮肤的伤口上。
后来,我住校了,每次回家后去学校,爷爷都舍不得我。每次我离开家走在路上时,爷爷都要目送我好远好远,有时,我走了好长一段路,再回过头看时,爷爷还在目送着我。我十分同情爷爷,但却很无奈,很无助。我在家时,陪一陪爷爷,把零食拿给爷爷吃,摘些瓜果给爷爷吃,有时,我到河里或湖里去捞些鱼,给爷爷改善伙食。就这样,在病痛折磨中、在平平淡淡中、在不知不觉中,爷爷又活了一、二十年,活到了近80岁。我很庆幸,爷爷去世时,我就呆在爷爷的身边,爷爷是喊着我的乳名断气的。我清楚的记得,爷爷小声喊我过去,说是要睡觉了,我跟爷爷还没聊几句,突然发现爷爷没啥反应了,然后看到爷爷脖子一歪,一觉就睡过去了,走得十分安详,应该没啥痛苦!爷爷在世时,没少受折磨,可以用痛不欲生来形容,但去世前,没有遭受多少痛苦,算是老天爷对爷爷的恩赐吧!如果说,奶奶的意外去世,我满是后悔、懊恼和自责,但爷爷的去世,我并没留下多少遗憾,只是爷爷生前的病痛折磨,让我痛心、揪心、扎心罢了!
爷爷去世后的第二年春夏,我在学校准备上晚自习。校园的灯光很昏暗,仅能隐隐约约看清一点点道路,当我走到教学楼后的马路上时,我突然看到爷爷从路旁的草丛中飘过,消失在教学楼后的草丛上方,与奶奶去世后发生的情况一样,也发出“哦豁-哦豁-哦豁”的声音,只不过时间发生在晚上,而奶奶是在中午。我还是被吓到了,汗毛都竖起来了,呆在路灯下好一阵,不知所措,还没回过神来。后来,我也把这一幕告诉了父母亲。父母亲说,这应该是我产生的幻觉。我说,我明明看到的,看得清清楚楚,也听到声音了,根本不是幻觉。我人生中,仅遇到过这二次,或许,只能等待科学家解开谜底了。
我的父亲
我父亲是一名老党员,先后为公社开过车、当过大队会计和生产队长、当过小学老师和校长,但为了我和弟妹们,最终选择在家务农。父亲一生传承着“勤劳节俭、担当奉献、廉洁奉公”的良好家风,通过言传身教,父亲的言行深深影响着我,教我怎样做人和做事。
我父亲就像一头不辞疲倦的老黄牛,每天从早忙到黑,经常饿着肚子干农活。我似乎从未见父亲歇息过,即使是下雨天,他也要戴上斗笠,穿上蓑衣,扛把锄头,到田里土里四处转转,放放水,松松土,找点事做。左邻右舍有事请父亲帮忙,他从来没有推辞和拒绝的。我经常半夜才能见到从地里干活回家的父亲,推门的声响时常把我从睡梦中惊醒,一盏昏暗的煤油灯映照着他疲惫的脸庞和瘦小而刚毅的身躯。父亲用勤劳的双手,用辛勤的汗水,换来了田地里比邻居高许多的亩产量。我从小就由衷的感受到,人世间的一切幸福,都要靠勤劳的双手和辛勤的劳动去创造。
我小时候,家里很穷,每当开学前,家里拿不出足够的学费,父亲只得硬着头皮去借,要借够学费,需要找很多亲戚和邻居借,而且要借好多天,有时,还是凑不够。为此,我不知哭了多少次。家里没米时,父亲就拿着一个旧脸盆去借,每次,我忐忑不安的等着父亲的米下锅,但父亲有时没借到米,失望而归。每每面对父亲那失落的眼神,看到父亲那无奈的身影,看到父亲那无助的背影,我就会伤心和难过的哭起来。
我上小学时的一天,放学后,我看见父亲脸色特别难看,独自坐在一块土砖上大口吸“自制”的土烟。我一问母亲,母亲就哭了,哭得很伤心,透着无奈、无助与绝望!幼小的我心里害怕极了,感觉天要塌了!后来我才知道,父亲那天经历了很大的身心打击!一向硬朗的父亲,突然感觉身体难受了,到县医院做检查,医生说是癌症,要父亲到省城大医院做手术。父亲心想,家里捉襟见肘、家徒四壁,哪有钱治疗?父亲想得更多的是,自己万一活不成了,年幼的孩子们怎么办?一家老小又将如何生活?父亲想,即使自己死了,也要把房子建好了再死,让一家老小不再承受日晒雨淋、严寒侵袭之苦。于是,父亲带领我们用脚踩手揉的原始方式搅拌泥巴,用模具做成泥砖,待晒干后再放进窑里用稻草烧成红砖。经过几个月的辛勤劳作,父亲终于兑现了承诺。红砖质量虽不太好,但好歹盖了三间“砖房”,解决了住房大难题!我常想,这就是父亲作为家里的顶梁柱,对家庭和妻儿的责任、奉献和担当。
上世纪七十年代以前,政府年年都要组织冬修水利,要求各家各户派出劳力参加。大多数情况下,要求带铺盖过去,要干上一、二个月,十分的辛苦。村民们都希望分得离家近一点,好兼顾一下家里。有时,有村民幸运的选到了离家很近的工地,象中了彩票似的高兴。冬修水利是记工分的,但村民们不是求挣的工分多,而是希望有口踏踏实实的白米饭吃。对村民们来说,那是个巨大的诱惑。有时,父亲把自己省吃下来的锅巴饭和猪肉片用报纸包回家,给我们吃。有了米饭和猪肉,我们小孩象过年似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现在回想起来,那香香的锅巴饭和美味的猪肉片,是一种人间美味,让人垂涎三尺!
好多个冬季,父亲参加完公社和大队的冬修水利任务后,都要利用过年前的一小段时间去冰冷刺骨的湖里挖野生湖藕。我陪父亲去挖过,北风刮得凉飕飕的,直往衣服里灌,风吹到脸上,象刀割一样的痛。身上穿的破旧棉衣,脚上穿的水鞋,根本抵御不了那瑟瑟的寒风!湖中的泥土被冻成了冻土,父亲在使劲的挖,吃力的挖,拼命的挖,也没往泥底里挖下去多少。我拿起铁锹,试着用脚使劲踩了一下铁锹,铁锹却纹丝不动的,根本进不到地里。我如此重复了好几次,但还是挖不进去。我看了看父亲,他还在一锹一锹的吃力的往下挖,还在咬牙切齿的坚持,我十分佩服父亲的干劲和毅力。父亲是想多挖点湖藕,多换点钱,改善我们家人的生活。每年冬季,父亲都要在冬修水利后、过年前的那段时间连续去挖湖藕,每次望着父亲挑着箩筐疲惫不堪的远去挖湖藕的背影,我都难以控制自己,泪水夺眶而出!
我19岁那年,家里很缺劳动力,中越边境还有枪炮声,战火硝烟还未散尽,父亲却深明大义,极力支持我到部队这所大熔炉里去锻炼。接兵干部了解到我高考落榜和家里的实际情况后,鼓励我走出去,闯一闯,拼一拼,并叮嘱我,可以带上书本,抽空复习,将来报考军校,应该比待在农村里更有出息。父亲常叮嘱我:“在部队好好干,要干出点名堂来”“要做好人,要有担当;要努力学习,报效国家;要勤劳节俭,廉洁为公”。我每次回老家,父亲从不过问我职务升迁和工资待遇,说得最多的,就是叮嘱我做好人、干好事、管好嘴、管住手、不占公家便宜、不犯错误。前些年,我身边不时有同学、战友和同事身陷囹圄,成了罪犯,令人痛心!父亲的不断唠叨、提醒和教育,使我更坚定了信念,理解了责任,感悟了担当,抵挡了诱惑。这是父亲给我的最好礼物,也是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有一次,我回家探亲,我发现父亲的头发全白了,皮肤黝黑得像黑淤泥,眼角布满皱纹,脸上是深深的沟壑,疲惫的眼睛总是干干的。我感觉到,我的父亲老了!
有一年,我即将参加战区大比武集训,父亲却病倒了,病得很严重,瘦只剩下一副骨架,我难得的请了一次探亲假回老家陪护。一天,父亲醒来了,指着枕头底下,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儿呀,你数数,从你回家那天开始捏的,如果够了25个,你就该回部队了”。原来,父亲怕我耽误回部队的时间,每天从昏迷中醒来时,就用冰凉的手捏一个小纸坨,足足捏了25个……。我按时返回了部队,顺利参加了大比武,当我手捧三等功军功章时,也接到了父亲撒手人寰的噩耗。我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母亲说,父亲走时眼睛都没闭上!这就是操劳一生的父亲,临终前还惦记着儿子的工作,还在为儿子着想!
我已实现了父亲对我的期望。父亲可以眠目了……
简历:程奇伟,军转干部,公务员,爱好文学和写作。在中央、省部级报刊杂志发表文章200多篇,在多家电子媒体发表文章数百篇,多篇获奖。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