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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列,一路向南

军列,一路向南

 

作者:王永德

 

1991年12月11日,清晨八点,小镇大靖迎来了第一缕阳光。天空湛蓝如洗,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大地上,给这片苍茫的戈壁带来了一丝温暖。空气中的寒意尚未消散,弥漫着丝丝凉意。微风吹过,带着干燥的泥土气息,拂过人们的脸颊,提醒着人们这是寒冷的冬季。此时,镇政府门前熙熙攘攘,锣鼓喧天,热闹非凡。欢声笑语弥漫着整个小镇。

这一天,我与二十名来自各村的年轻人,身穿崭新军装,胸戴大红花,在亲朋好友的欢送声中,爬上了篷布覆盖的大卡车。随着引擎轰鸣,我们踏上了一段崭新的征程,朝着县城方向驶去,自此开启了一段充满挑战与激情的军旅人生。

汽车在二级公路上缓慢前行,北边是一望无际的腾格里沙漠,南边是绵延的祁连山脉。我们的双手紧紧握着车子栏杆,或蹲或站在车厢里。经过三小时的颠簸,到达县城。

在巍巍祁连山脉东南麓、乌鞘岭北侧的县城古浪,初冬的阳光并无多少暖意。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前几天降临的一场大雪将小城装扮成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尽管是白天,季节的寒冷已透过骨髓,让人不由自主地紧缩衣襟,抵御刺骨的严冬。

武装部大院里,一辆接一辆的篷布大卡车从四面八方驶来,车身贴着“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等字样。车上站满了黄军装蓝裤子的年轻人。汽笛声、锣鼓声此起彼伏,原本安静的县城瞬间变得热闹非凡。这些大卡车分别来自裴家营、海子滩、新堡、干城、民权、横梁、黄羊川、土门、井泉、砚子、湖边、泗水等乡镇,满载着新入伍的年轻人。

接兵干部和各乡镇的武装部长正在清点人员,集合各自的队伍。接兵团长正给县武装部长介绍,这些新兵将成为成都空军后勤技术兵,未来将在云、贵、川、藏各军用机场服役。

这时,两位军官带着五六个新兵和接兵首长正交谈着什么,后来得知他们是分别来自武威、民勤的小董、小李、小裴和小聂等,加入我们的队伍,成为我们的战友。

武装部食堂的两口大锅热气腾腾,散发出诱人的香味,那是当地特色烩菜。我们正在排队领取午餐,吃到了生平离开家的第一顿军餐。那个艰苦的年代,这样的伙食标准,确实对我们西北农村来说如过年般丰盛。初次离家的人群中,突然有个年轻人眼神透露出一丝不安,眼角闪烁着泪光,脸颊因为某种难以言说的痛苦而憋得通红。他的表情像一幅画,描绘着极度的不适和尴尬。周围的人已注意到了他的异样,一个心地善良的家长迅速将这一情况报告给接兵领导。紧接着,一位身材高大,肩章佩戴着“两杠一星”的军医迈着急匆匆的步伐走过来。他面容严肃,但眼神却带着专业的关怀。军医俯下身,用温和的声音问:“小伙子,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新兵小赵用力咽下嘴里的食物,眼里的泪水已难以抑制,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以为这是红烧肉,就……就吃了两块,现在嘴里、胃里好难受。”周围的人听到这话,不由得相视而笑。军医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他轻轻拍了拍小赵肩膀,语气里充满了理解和宽慰:“别担心,多喝点水就好了。这不是红烧肉,是豆腐乳,是我们南方的特色食品。它味道比较独特,每次只能吃一小点。”

大院里,前来送别的亲友们围满了四周,大家议论纷纷:一个小孩好奇地问爸爸:“哥哥当的是空军,是不是要去开飞机?像电影里那种英勇的战斗机一样?”有个老汉自言自语:“技术兵好,容易留在部队,即使回来也会掌握一门技术。”有个大妈关心地说:“去四川,地方倒是不错,就是怕娃们不习惯那里的饭菜,我听说顿顿吃米饭,把娃们会饿坏哩。”一个梳着大背头、穿着“四个兜”的中山装,背着双手的中年人不屑地说:“什么技术兵,这些人去部队估计是擦飞机或扫跑道……”小张舅舅忧心忡忡地说:“我担心这些娃们去了,训练三个月就分到云南边境打仗去哩!”

新兵小刘的行李中,除了背包还比其他战友多了一个破旧木箱子。他告诉接兵的周连长,箱子里全是书,因为他是高中生,希望到部队能考上军校。另一个新兵小孙拉着哥哥大孙的手,大孙自信地说:“部队情况我了解,你到部队后新兵训练完就找领导汇报思想,就说想学开车。”张二爸叮嘱儿子:“你去了就好好表现,争取留在部队转个志愿兵,实在留不下就赶紧回来说媳妇子,一晃就二十几岁了”。

中午两点半,绿皮火车缓缓驶入古浪车站。新兵和送行的亲友们再次沸腾起来,有的嘻嘻哈哈,有的眼泪汪汪,有的沉默不语。接兵的军官们正在临时分班,指挥上车。高中女生小高在队伍里找了半天才发现男同学大梁,激动而又害羞地看了一眼大梁,迅速把一本红色笔记本和两双鞋垫塞进大梁手里,转身就走。大梁赶忙喊道:“唉!我到了给你写信,信就寄到张家小卖部,你要经常去看着些。”正说着被一名接兵干部发现,教训道:“站好队,马上上车了!”大个子小汪,嘻皮笑脸,一会笑话小张和小李长相难看,一会儿又向大梁打听刚才那姑娘是不是你女朋友。大多数没见过火车更没坐过火车的年轻人激动万分,东看看西摸摸,车厢里乱做一团,此刻也顾不上和车厢外的亲人打招呼,绿色的车厢、绿色的军装,让车厢外的亲人分不清哪个是自己的孩子,对着背影一个劲地呼喊着乳名,而这些土得掉渣的乳名又是我们一路的笑柄,直到几十年后我们见面还会叫他乳名。

半小时后,一声汽笛,列车缓缓启动了。新兵们爬在车窗上,伸出手和亲人说着再见,站台上的亲友们也在大声呱喊:“到了就赶紧写信来”,“吃饭要吃饱”等叮嘱。

列车出站后,以时速二十公里的速度向乌鞘岭爬去,一路气喘吁吁,时而吼叫声,冒着白烟。“咔嚓、咔嚓……”车轮与铁轨的碰撞声很有节奏感,仿佛在叙述着一段英雄出征的故事。

车厢里,大家激动地东张西望,大多数人是第一次出远门,有的甚至是第一次到县城,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见这么多人,内心无比幸福和好奇。新战友们有的在聊天,有的静静地看着窗外。小朱拿着铅笔,正在专注的给大袁画素描。小东靠着车窗抱着吉他,弹着流行歌曲《小芳》和《游击队之歌》,虽然不很流畅,但在此时也打动了不少人。小康爬在桌子上写日记,他要把今天的所见所闻都记下。小王静静地坐在车厢最后一排,手里拿着一本《汪国真诗集》在认真看。

大宋看着窗外风景陷入了深思,就在前不久,他父亲突然病重,咳嗽得异常剧烈。前往大队保健站就诊后,医生建议尽快前往武威地区医院进行详细检查。父亲已经七十高龄,五零年参军,亲身经历过抗美援朝的战火硝烟。为了让最小的儿子顺利参军,老人放弃了治疗,强忍着病痛,不断地鼓励儿子。他告诉小宋,到了部队要听从党的指挥,刻苦训练,提高战斗技能,同时加强文化学习,为保卫国家时刻做好准备。在小宋的记忆中,父亲一直是家里的顶梁柱,一生都在为国家和家庭付出。他怎能忍受父亲在病床上痛苦地挣扎,自己却无能为力?他默默地祈祷,希望父亲能够挺过这一关,继续陪伴他们走完未来的岁月。同时他暗下决心,在部队一定刻苦训练,不辜负父亲期望,为国家和人民贡献自己的力量。

晚八点半,列车缓缓驶入兰州火车站。站前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一百多个年轻的面孔,在这冰冷的城市夜色中显得既激动又迷茫。大多是第一次离开农村,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我们穿着统一的军装,背负着简单的行囊,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眼中闪烁着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与期待。战友们脸庞还带着稚气,眼神中却透露出一丝坚定和勇敢。火车站的喧嚣、繁华与我们平日里的生活形成鲜明对比。霓虹灯闪烁,高楼大厦耸立在夜幕下,街上车水马龙,这一切都是我们从未经历过的。大家紧张地背着行李,小心翼翼地跟着队伍,生怕在这庞大的人群中走失。火车站外,灯火通明的兰州城显得格外热闹,对我们这些新兵来说,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又陌生。

晚上九点左右,饥肠辘辘的感觉让我们对晚餐充满了渴望。这群来自武威和古浪的年轻人,虽然从小在面食的陪伴下长大,但今天,好多人将首次品尝到传说中的兰州牛肉面。几名军官组织大家前往车站附近的一家拉面馆。走进餐馆,一股浓郁的牛骨汤香味扑鼻而来,让人顿时感到温暖和满足。新兵们按照军事化的秩序排成几列,有序地坐下。大家的目光被那些热气腾腾、色泽金黄、汤料丰富的大碗所吸引。“这就是正宗的兰州牛肉面吗?”一位新兵小声地问旁边的同伴。“没错,咱们将尝到最地道的味道。”一个带着微笑的老兵回答道。随着服务员熟练地将一碗碗热腾腾的牛肉面端到每个人面前,新兵们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们看着细长而筋道的面条,上面撒着碎香菜和红亮的辣椒油,心中不禁涌起对家乡的思念和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第一口面汤入口,那醇厚的滋味立刻征服了大家的味蕾。面条弹牙有力,牛肉炖得软烂入味,每一口都让人感受到兰州这座城市的淳朴与热情。有的新兵眼眶微红,或许是因为辣,或许是因为突然间的情感涌动——这一碗面,不仅仅是食物,更是对家乡的一份记忆,对军队生活的第一份体验。

“连长,我没有吃饱,还想再吃一碗?”一位新兵刚吃完,很胆怯地问一名军官。

“好啊,没有吃饱的同志可以继续吃!”张参谋长面带微笑提醒着大家。

我们被安排在候车大厅的一个角落,等待着换车指令。

战友们的心情明显轻松了许多,谈笑声渐渐取代了之前的寂静。在离开家乡的路上,这一碗牛肉面不仅是一次简单的饮食体验,更是我们成长旅程中一次小小的仪式,标志着我们即将开始全新的军旅生涯。

快到零点时,换乘的车缓缓驶来,夜色里、寒风中接兵军官们忙碌地组织着新兵,他们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给这些初来乍到的年轻人带来了一丝安全感。我们被分成班排,深夜的寂静中,兰州火车站显得尤为忙碌。站台上,昏黄的灯光下,一百多名新兵整齐地排成数列,等待着登上即将启程的军列。这些刚离家门、满怀报国之志的年轻人,此刻或许心中有些忐忑,但更多的是期待。

凌晨一点左右,该是许多人沉睡的时分,对于我们这群新兵来说却是另一段旅程的开始。胸前贴着崭新的姓名标签,脸上写满了青春的朝气和不舍家乡的神情。班长们低声清点着人数,确认无误后,便发出了登车指令。

火车慢慢启动,随着车轮与铁轨交响出的有节奏的铿锵声,大家的心也随之跳动。都东倒西歪地坐着,有的靠在同伴肩膀上,有的低着头沉睡。大家带着一身的疲倦进入梦乡;梦境中,或许有家乡的亲人,有曾经的生活琐碎,也有对未来军旅生涯的期待和忧虑。在这漫长的夜晚,在梦中体会着人生的酸甜苦辣。这趟列车不仅是我们身体上的迁移,更是从一个社会青年到到军人身份转变的象征。当火车缓缓驶出站台,穿越城市的灯火阑珊,大家渐渐地意识到,从这一刻起,我们将开启一个全新的篇章,肩负起保家卫国的神圣使命。

12日早晨九点多,火车终于抵达了宝鸡站。阳光洒进车厢,大家逐渐从梦中醒来,揉揉惺忪的眼睛。此刻的我们,虽然疲惫,但对这个陌生的城市很好奇。宝鸡火车站显得格外热闹,一派繁忙景象,熙熙攘攘的人群穿着厚实的棉衣,裹着围巾,缩着脖子,不停搓着手取暖。不远处,一些小贩摊位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吃食,包子、油条、豆浆、热粥等美食,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让人忍不住垂涎欲滴。各班排已接到通知,新兵不许下车。有些新兵被摊位上的美食所吸引,忍不住掏钱购买。

下午三点,新兵小宋坐在车窗边,蠢蠢欲动地想要品尝站台上香气四溢的烧鸡。他终究按捺不住,将头伸出窗外,对着站台上的小贩喊道:“喂,老板,给我来只烧鸡!”

老板娘笑盈盈地将烧鸡递过来,却见小宋皱起了眉头:“这烧鸡怎么卖10块钱一只啊?能不能便宜点?”老板娘瞪大了眼睛,语气坚决地说:“这可是正宗烧鸡,便宜不了啦!”双方陷入了僵持。就在这时,小宋不小心,戴着的军帽掉下了站台。他慌忙探出头去寻找,却见老板娘趁机捡起帽子,笑眯眯地说:“哎哟,小伙子,你的帽子掉了呢!”小宋急得脸都红了,恳求道:“老板娘,能把帽子还给我吗?赶紧啊!”老板娘瞪大了眼睛,狡黠地回答:“那可不好说,除非你给我15块钱,这帽子就归你啦!”小宋无奈,只好妥协,乖乖地递上15元钱。老板娘数了数钱,笑逐颜开地将帽子还给小宋。小宋一边庆幸帽子失而复得,一边却在心中默默感叹:这世道,人心难测啊!火车缓缓启动,小宋戴好帽子,望着窗外渐行渐远的宝鸡火车站,心中不禁感慨万分。这次经历让他明白了社会生活的复杂,也让他更加珍惜部队的单纯与团结。而这一切,都将成为他成长路上难忘的回忆。

火车穿越黑暗的夜幕,沿着蜿蜒曲折的铁路,穿过一座座隧道,越过秦岭。在这一夜间,我们感受到了大自然的神奇魅力。清晨,当阳光洒进车厢,我们醒来时已进入四川境内。与甘肃黄土高原相比,眼前的青山绿水,美景如画,让人陶醉。车厢内,大家交谈着,分享着各自的所见所闻。在这漫长的旅程中,我们开始彼此了解,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面对这如诗如画的美景,大家心中充满了喜悦。纷纷感叹,祖国的山水之美,不禁令我们对未来的军旅生活充满期待。在这片土地上,我们将为国家的安全稳定贡献自己的力量,守护这份美好。

战友小张和小周激动地拿起笔开始写信,他们要告诉爸爸妈妈,南方的冬天非常美,像家里墙上挂的那幅画一样。绿皮火车继续在成都平原上前行,车窗外的风景如同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群山起伏,绿意盎然,碧水如练,蜿蜒曲折。层峦叠嶂之间,白雾缭绕,宛如仙境。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山间水畔,金黄的稻田、丰收的景象尽收眼底。此刻,我们仿佛置身于一幅美丽的山水画中,让人陶醉不已。大家兴奋地望着窗外,心中不禁感慨万千。火车奔驰在青山绿水间,仿佛驶向了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

12月13日上午十点,经过三天三夜的行走,列车缓缓到达成都站。在车站广场,部队领导们手持单位旗帜,神情严肃,但目光中却透露出对新兵的关怀。随着新兵们纷纷汇集,队伍逐渐成型。一声哨响,众人有序地登上绿色大卡车,踏上通往军营的道路。我们知道,即将展开的新兵训练,无疑将成为我们人生中难以忘怀的篇章。

 

作者简介:

王永德:甘肃省武威市古浪县大靖镇人,退役军人,现居昆明市,有散文、诗歌作品刊于《西藏日报》和诸多文学平台。

 

本文由史映红推荐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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