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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浪奔涌

稻浪奔涌

(报告文学)

 

作者:李谦

 

 

1989年,三十三岁的郭晞明接到一项新任务——跟随自己的老师、吉林省农科院水稻栽培专家李学谌前往镇赉县嘎什根乡,开展盐碱地改良种稻项目。

 

全球盐碱地的面积为9.5438亿公顷,其中我国盐碱地约有9913万公顷,面积在全世界居第三位。而吉林省西部地区是世界三大苏打盐碱地集中分布区之一,因盐分重、碱化度高,曾被称为“八百里瀚海”。

 

盐碱地的开发利用,吉林省农科院一直走在前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省科技厅下达的“盐碱洼地种稻”科研项目,全省盐碱地开发200万亩。项目结束以后,在西部考察的兰士珍研究员确定在镇赉县嘎什根乡建立基点,蹲点指导的任务就落在了李学谌身上。其时,他带着郭晞明在德惠、前郭地区的盐碱地开发种稻已经四年,成就斐然,声誉日隆。

 

当时,位于内蒙古、黑龙江、吉林三省区交界处的嘎什根乡,头顶镇赉“首穷”的帽子,被称为镇赉东北角的“困惑”。

 

镇赉?你要去镇赉?上那地方扎根,得吃多少苦啊?

 

亲戚们听闻郭晞明的新目标时,纷纷摇头,有人甚至出言阻止。盖因当时的镇赉县,给他们的印象实在不佳。

 

怕吃苦,就别学农!跟着老师干就是了。何况,一天还给一块二毛钱的补助呢!

 

郭晞明怀揣这个朴素的念头,跟土壤栽培专家李学谌、才从延边农学院硕士研究生毕业的青年才俊赵国臣、专业进行土壤化验研究的隋鹏举一起,一路火车、汽车的颠簸,用了两天时间,走进了镇赉大地,来到县东北角的嘎什根乡。其时,嘎什根乡刚刚结束夜晚靠煤油灯照明的历史,通上了电。嘎什根人初步体会到科技给他们的生活带来的改变。

 

那一刻,四个也算见过世面的农科人集体失语。眼前的大地苍茫,寥廓,一马平川。一团团枯黄的草皮稀稀拉拉分布在大地上,斑秃一样,凸显出大地的寒碜与丑陋。天空是灰白色的,大地是灰白色的,风刮过时扬起的土面子是灰白色的,村庄是灰白色的——当地人就地取材,用土和泥,筑墙造屋。为防渗水,屋顶不起脊,光秃秃的,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被称为“碱巴拉”的斑秃大地和秃溜溜的房子联手一击,先从视觉上给四个农科人一个下马威。乐观的郭晞明灵感突现,当即口占顺口溜一首:进屯没有道,竟从大甸子绕,房子都是秃耳道。

 

这几句即兴创作和流行在当地民间的自嘲——“风吹沙土遍野跑,盐碱地上不长草”、“干的时候硬邦邦,下雨的时候烂泥汤”、”“一进镇赉府,先吃二两土,今天吃不够,明天接着补”……可谓异曲同工。

 

“碱巴拉”板结的不仅仅是土壤,还有人心。从泥屋里射出一道道怀疑的目光、呆滞的目光、嘲笑的目光,结成一张大网,把他们严严实实地困在其间。大风刮过时,扬起漫天尘沙,捎带手送给他们一份“见面礼”,吧嗒吧嗒嘴,咸滋滋、涩溜溜。

 

此地土壤里的碱性重到——这么说吧,当地供销社、小卖店,最不喜经营的日用品生意就是洗衣粉、肥皂,盖因人们只要在菜园里划拉几撮子土,用铁锅熬出纯碱,就能解决基本的卫生用品需求。

 

在这片白花花的重度苏打盐碱地上,泡塘密集如星罗棋布,雨后刨地,抠出一坨坨黏饼子;太阳出来晒干了,硬如坚石。十年九涝,涝年歉收或绝收,丰年,玉米秸秆上的棒子也干瘪细弱,缩在紧登登的包衣里羞于露头。

 

人们年复一年躬耕其上,春种,夏锄,秋收,冬售,按部就班地过着“吃粮靠返销,生产靠贷款”的日子,不知道是源自农民面对土地的本能还是对种植已经形成了信念,年复一年。当1986年,嘎什根乡的人均年收入出现了2.44元这个数值时,他们终于抬起头,去审视自己和自己脚下的土地了。信念在这个必将刻在乡志耻辱柱上的数字前崩塌,本能这种复杂的神经机制也在经受考验。

 

他们的先人闯进这片土地,匍匐在大地之上,虔诚地亲吻它,喃喃地赞颂它,不吝汗水,不吝歌声。他们把血、泪、汗和着活下去的希望,随犁铧深耕进大地深处,期待大地承载起一个个家族的繁衍生息,使之绵延不绝。现实却阖上了那扇希望之窗,让逐渐堕入黑暗的他们痛下决心,选择逃离。

 

土地失去了农民对它的爱与尊重,舍弃,就变得轻而易举。

 

当地政府急了。泡塘密布是吧?十年九涝是吧?苞米大豆花生都给涝死了是吧?何不以毒攻毒,种水稻试试!周边有些盐碱地上的农户陆续吃上了大米饭,咱嘎什根豁出重金,礼聘能人,没准就起死回生了呢?趁着离开的人还不多,趁着有些人心还没凉透,一切都还不晚,一切都还来得及。

 

数百里外的吉林市永吉县——携名噪多年的“万昌大米”的威名,闯入当地政府领导们的视线,稻作老把式李凤岐被请进了镇赉县水稻办公室。副主任待遇、高薪、住房……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嘎什根人双手奉上的诚敬令人动容。

 

老把式知恩图报,跑遍全乡河道调研,随后提出,嘎什根乡九个村,需再选聘多名技术员。正当育苗季,农时不等人。乡领导忙不迭答应,承诺吃住差旅在外,每名技术员年薪两千元。

 

十一名永吉县稻作能人随李凤岐进驻嘎什根乡,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埋头在八十厘米高的育苗小棚里,施展出浑身解数,傲慢的“碱巴拉”却把他们的脸面踩在了脚下——该插秧了,育苗室里一片荒芜,土地辜负了种子的信任。“技术员”们在家乡黑土地上收获的尊严与自信,就这样被嘎什根乡四月的大风撕成碎片。

 

1988年的嘎什根大地,收获的注定只能是失望。

 

乡领导咬咬牙,追上仓皇离去的十二位“技术员”,把沉甸甸的两万四千元塞到他们手里。诚信,从来都是这片大地的气质。

 

以李学谌为首的四人专家小组就是在这时候走进了嘎什根乡,拥抱了这片“困惑”之地。那一年,年龄最大的李学谌47岁。

 

2

 

李学谌团队徒步走遍嘎什根乡的每一块土地,一地数测,得出了科学的结论:全乡地势低洼,降雨稍多即成涝灾,土壤以碳酸钠和碳酸氢钠为主,属苏打盐碱地,改良难度是世界三大难题之一。通俗说,这片土地有盐又有碱,往往几步之遥,土壤里的盐碱含量就不一样,当地人称“一步三换土”——碱重盐轻的,碱轻盐重的,盐碱同重的……治理改良的方案复杂多变。只有发展水稻产业,大兴农田水利基本建设,走以稻治涝、以稻治碱的路,才能填饱肚子,进而以稻致富。

 

时任乡党委书记的张乃峰极度渴望改变嘎什根乡贫困现状,听不懂专家们的专业术语不要紧,他只需要专家们笃定的一句“嘎什根乡有救!交给我们!”就够了。

 

“只要你们能让咱嘎什根人吃上自己地里长出来的大米,我也给你们两万四千块!”张乃峰拍着胸脯承诺。

 

可是一涉及到试验用地,党委书记的蓝图,农科专家的方案,统统撂不了地。土地早已包产到户,分到农民手中。种试验田需要勇气,瘠薄的大地不具备生成勇士的条件。

 

旱改水初期难度大,格局和勇气是第一道“拦路虎”。张乃峰和乡农业站于站长反复掂掇、择选,把目光投向了嘎什根村,一个叫胡国学的中年汉子。胡家在渠边有两亩地,开水田有地理优势。胡国学年轻,农闲走遍十里八乡,打零工,干木匠活,见世面多,脑瓜灵活,家里除务农外还能进点儿活钱,是村里的上等户。年轻,决定了面对新事物的态度;经济基础,则往往决定一个人的视野与格局。

 

胡国学果然应了,可第二道“拦路虎”横在渠边,岿然而立。一亩地三百块钱的投入,塑料篷布、竹坯子……哪哪都要钱。种玉米,风调雨顺的年头,还能填饱肚子。水稻?几乎肉眼可见的绝收。

 

胡国学堂上有父母,枕旁有发妻,三代同堂的大家庭,他的话语权有限。

 

张乃峰盯住他不放,私底下向他承诺:这两亩地的公粮任务我替你出呢?

 

公粮的砝码不够分量,天平的一头还高高翘着。

 

到秋打不出稻子,赔偿你的玉米收成呢?要是担心公家没这个先例不出这笔钱,我个人拿工资补给你呢?

 

终归是一乡之长,承诺到这个份儿,天平缓缓持平,第二道“拦路虎”黯然退下。豁出去试试,不就是两亩地!

 

像胡家这样的两亩地试验田,嘎什根乡当年试种了三块。小分队的四名农科人没了退路。

 

该育苗了,却没有改良盐碱地所需的草炭土,看到当地家家养马,他们就把马粪和碱土拌上硫酸进行发酵,然后再和碱土混合制成育苗土。水稻品种的择选是关键,产量、口感、养分……统统让位给“耐盐碱”这个特性。稻苗育出来了,该插秧了,要以灌水冲田的方式不断淋洗和排除土壤中的盐碱含量。新田,泡田耙地时,地需平整得寸水不露泥……所有的活,专家们都自己动手。苏打盐碱地不甘于被人类轻易驯服,在那个特别的收获季,把失望和希望同时赐给人们,三块试验田,只有胡国学渠边的两亩地喜获一千三百多斤稻谷。

 

已经足够。

 

这两亩地上的每一株稻穗,由人工仔细摔打脱粒,在全乡没有一棵水稻的年代,当地找不到稻谷磨米机。那就填进磨玉米、高粱米的机器里,磨出的米粒洁白、椭圆,像一粒粒小珍珠。

 

胡国学慷慨地把这珍贵的收成和亲友们共享,同时分享给大家的是一种信念。这信念就是——咱嘎什根有救!别逃荒了,回来吧,都来跟着农科专家种水稻吧!有国家兜着,有农科院扛着,我的今天就是你们的明天!

 

两亩地的面积太小,不用说放置在省、市、县域地图,就是站在村里人家房顶俯瞰,那小小的一团金色也很难对人的视觉形成冲击力。可在1989年那个秋季,在这片“碱巴拉”大地上,那一个个沉甸甸的稻穗,却无疑是一束束金色的火苗,在秋风的吹拂下起伏成浪,渐呈汹涌之势,在嘎什根人的心头燃起泼天大火,照亮了暖热了一颗颗被盐碱地伤透了寒透了的心,也把他们的胆怯、犹疑、故步自封一股脑烧个精光。

 

一户、两户、三户……主动提出旱改水的农民越来越多。他们信奉和遵行的向来是朴素的“眼见为实”,一旦认准,十头牛拉不回。

 

张乃峰言出如山,李学谌把嘎什根乡奖励的两万四千元钱从他的手里接过来,转头上交给农科院水稻所,转换之间流动着一纸无字合约:嘎什根人未来的日子,就交托给农科人了。

 

这是一份沉甸甸的托付,它的重量,四个人掂得出。

 

1990年春节一过,盐碱荒滩还沉陷在残冬的怀抱里未及醒来,四名农科人已经开始了行动。大家听从李学谌的安排,提前准备分发到农民手里的材料。

 

“你们写的那玩意儿先念给自己听几遍,得让农民一看就懂才行。”李学谌吩咐。

 

“那玩意儿”指的是育苗技术和本田管理技术两份材料,要做到嘎什根乡农民人手一套。印刷完的材料足有两百斤,郭晞明用自行车推回家,路上撅倒了好几次,求人帮忙连滚带爬弄上楼。

 

四月初,春寒料峭,四名农科人再进嘎什根。年龄最小、学历最高的赵国臣多出一份甜蜜的牵挂——他结婚才十八天。水稻所领导让他过完蜜月再下乡,毕竟这一下去就是几个月。他简单地回了四个字“怕误农时”。

 

农时,宝贵的农时,你误它几天,它误你一年。刚刚看到日子奔头儿的嘎什根人,像盲人离不开盲杖一样紧紧依附于农科专家。离了专家们的视线,不敢拌土,不敢下种,不敢下药,不敢下肥。约莫时候到了,他们集体守在村口巴望着,像孩童等待进城的母亲归来。

 

嘎什根乡的八个村被划分成两片责任田——李学谌和赵国臣承包南片儿,郭晞明和隋鹏举负责北片儿。住的是农家闲屋,中午奔波在外时就吃“百家饭”——走到哪吃到哪,赶上农家忙起来忘记吃饭,专家们也就饿着。饥一顿饱一顿,久而久之,不甚健壮的李学谌闹起了胃病。

 

种植面积大了,要一家家指导育苗。育苗的床土用秤称,xx克换算成几两几钱;盐水比重不能靠比重计,纸上不能出现“比重计”三个字。让农民拿个鲜鸡蛋放到盐水里,水面露出五分钱硬币那么大的蛋皮时,比重正好。

 

选地作床、选土调酸、施肥拌药、选种催芽、播种盖苗……按户指导,手把手教,四五天开一个现场会,一周三个晚上在小学校开课,四人轮流当主讲老师。授课不能照本宣科,得结合现场会的实际情况分析。选种、浸种、播种;催芽、浇水、打药;啥时候散热通风,啥时候关门保温……说完了,讲清了,都没问题了,再分给每家两份“种稻明白纸”,上面清清楚楚印着每个步骤的操作方式和对应的时间点。

 

这两份“作业历”,被李学谌命名为“种稻明白纸”。这是颇具他个人特色的表达,吻合了农民们的基础需求。

 

李学谌随和,不端架子,穿着打扮跟当地村民没多大差别。要是把他的眼镜摘掉,往农民堆里一扔,保准谁也找不出他来。到农民家里,他也不用人让,自个儿脱鞋上炕,把腿一盘,抓过烟笸箩就上手卷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唠种稻磕儿,一口气唠上一两个小时,再上另一家接着唠。他满口大白话,一天书没读过的老农民也都能听懂。

 

盼望着,盼望着,稻苗钻出土了,像初生的娃娃睁开了朦胧的睡眼,鲜嫩可爱。一叶一心期开始进行通风炼苗、培育壮秧、消毒防病的指导。插秧前先平田。没有农机具,平地用马拉着木拖子拖,专家拎着铁锹跟在后头,哪儿凸起了,挖两锹平复。东北的早春,乍暖还寒,水田里结一层冰碴,土地的主人几度抬脚又撂下,踌躇再三,望而却步。专家们挽起裤脚,脱掉鞋袜,一脚踏破寒冰,一步步做起了插秧示范。

 

大五家子村是蒙古族聚居村,牧民多,马多,牧民也种水稻。嘎什根就是蒙语,汉语意思是“一家人”。这个问世之初精准表达了其时其地人迹罕至、落后蛮荒现状的词汇,在其后的岁月更迭变迁中,逐渐演变出另一重意思。

 

嘎什根,一家人,一家亲,农科人和农民一家亲,汉族人民和蒙古族人民一家亲。

 

老百姓家条件差,专家们吃“百家饭”时不挑嘴,高粱米饭不嫌硬,大碴子粥一口气扒拉两三碗。有体面点儿的农家主妇过意不去,现从鸡窝里摸出几个蛋,再炒个土豆丝,即是当地人待承贵宾的“硬菜”。入了乡,生活习惯就得随。吃“百家饭”时,碗筷旁边是鸡毛鸡粪,人在锅台这边吃,猪在锅台那边吃……耷拉下眼皮权当没看见,慢慢也就真的“看不见”。

 

初春家家闹“菜荒”,专家们也只有一坛榨菜就粗粮果腹。那一次,水稻所的科技人员来嘎什根“探班”,摸摸土炕上的席子,看看碗橱里的剩菜,关丽君大姐忍不住落泪,向所长反应:“这哪能行?咱农科人的身体要垮的啊!”

 

那以后,专家们的生活条件渐渐有了改善,大米饭取代了粗粮,还不时有鲜鱼佐餐——三面环江的嘎什根,鱼多且鲜美多脂。

 

苦中的“乐”着落在乡领导来慰问时提的一桶桶白酒上。纯粮食土酿,为当地特产之一,廉价,辛辣,过瘾。寂寞了,来一碗;想老婆孩儿了,来一碗;工作中遇到坎儿了,来一碗;看见成果了,那得一碗之后再来一碗。久而久之,郭晞明酒瘾初成,令爱人屡屡对他投来怀疑的目光,“不知道你们水稻种得咋样,我看你这酒量可是见涨!”

 

单位配给一辆自行车,作为四人在嘎什根乡的代步工具。赵国臣骑车,后座上带着李学谌,泥土路原本窄仄,路中间两道深深的辙痕,授课结束,夜归时,稍不注意,两人一车就摔成一团。不止一次,半路上突降大雨,赵国臣就从兜里掏出备好的绳子,栓在自行车前轮上,挎在肩膀拖着自行车走。

 

深夜,大雨,天空中霹雳闪电,脚底下稀泥爆浆,四周黑沉沉的,不见一丝灯光,身后是步履维艰的李学谌……前路漫漫,看不到尽头又似乎永无尽头,当时才二十几岁的高材生赵国臣,都想了些什么呢?也许,他会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新婚妻子吧……

 

南片儿同事喜成“有车族”,咱北片儿得看齐,郭晞明再回家,就把自家的自行车随火车托运到了嘎什根。从此,两辆自行车上驮着四个农科人,党和政府科技富民的举措也如自行车的辙痕,完完整整地覆盖了这片三面环江的大地。

 

郭晞明家的这辆自行车来了,却没能回去,郭晞明的原话是“直到骑碎了为止”。按现代人的意识,它的碎片残骸该运回吉林省农业科学院,放在博物馆的展厅里,作为农科人扎根穷乡僻壤,科技富民兴农的见证,一定具有撼动人心的力量。可惜。

 

五月底,插秧工作基本结束,过一个星期左右,稻苗挺直了腰,待第一遍肥下去,专家们齐齐松了一口气,可以轮班回去探家了。不过,要等秋收后稻谷颗粒归仓,他们在嘎什根乡的指导研究工作才正式结束,回到位于公主岭市的水稻所工作,和家人团聚。

 

在通讯不便的年代,每年长达大半年的下乡蹲点儿的日子里,专家们跟家那边经常处于“失联”状态。嘎什根乡距镇赉县城七十公里,家或者单位有大事、急事时,打电话、发电报过来……等乡里派人到田里找到他们,一般来说再大、再急的事也已经不大、不急了,回不回电话、回不回去,都不重要了。

 

3

 

1992年的春夏之交,嘎什根乡初现天水相连、稻浪翻滚之态。风沙小了,环境改善了,逃荒的人们都回来了,四名农科人自然成了村民们眼中的“香饽饽”。约摸着他们该来到自个儿村了,女人们扯着孩子,拿着活计,缕缕行行汇集到村口谁家,衲鞋底、织毛衣、唠闲磕儿。孩子们在院子里挥舞着苕条你追我打地疯闹,远远瞄见沙石路的尽头出现了骑自行车的人影,立刻丢下苕条,扯嗓子喊一声:“技术员来啦!”

 

像士兵听到了发起冲锋的号角,女人们丢下手里的活计,狼哇地涌向村口。专家们的自行车还没停稳,已经被女人孩子团团包围,扯手的,拽胳膊的,帮推自行车的,争先恐后,狼哇地想把人拉到自个儿家。

 

“那个像豆油的玩意儿啥时候开始拌?”

 

“像电表会走字儿的家伙我还没买,快帮我买一个吧……”

 

曾有一个采访郭晞明的北京记者轻声重复了两遍“狼哇地”,然后笑问他是啥意思。

 

郭晞明不打奔儿地说,就是着急,心情迫切的意思。

 

“狼哇地”,字典释义为:东北方言,说明程度强烈。

 

她们把投资在稻田里的每一块钱,都押宝一样押在农科专家的身上。尽管她们已经亲眼目睹了一部分人的成功,也尝到了细粮的芬芳,可是那砸进水田里的,毕竟是沉甸甸的钞票。

 

她们太穷,她们穷得太久。自从生命之树扎根在这盐碱荒滩,穷就像一道绳索,把她们五花大绑,越捆越紧,直到她们在窒息中无声无息地死去,埋葬在这片爱不得恨不得离不得丢不得的大地。对比1986年嘎什根乡人均2.44元的年纯收入,一亩地投进去的三百块钱到底有多沉重,就更加直观。

 

她们穷得狼哇地,她们狼哇地到处求借,她们狼哇地渴盼着摆脱贫穷。农科专家,就是帮助她们打败穷神的财神赵公元帅、关云长。

 

黄色像豆油的是敌克松,农用杀菌剂,拌床土用。

 

像电表会走字的是温度计,催芽可少不下它,下次帮你们买了带来。

 

这回记住了?专家们耐心地给女人们解读。

 

女人们乱纷纷点头,七嘴八舌嚷着,记住了这回保证记住了,尼克松尼克松,这名听着就熟,好记。

 

专家们相对莞尔。

 

村复村,年复年,一个个春夏秋冬的轮回,周而复始。渐渐的,就熟了,就拍肩膀称兄道弟了,就能一碗散白你一口、我一口了,进屯时手里不拎打狗棒,狗子也摇着尾巴迎进送出了……专家们推着自行车走在路上,嘴里和迎面过来的村人打着招呼,眼睛四外撒目着,突然丢下自行车,抬腿翻过灰白色泥墙,扑通跳进院子里,抢到育苗棚前,掀开篷布的小通风口,让憋闷得透不过气的稻苗畅快地呼吸。同样的速度和动作,有时候是关通风口,那是赶上天气突变,大幅度降温的时候。从这家墙可直接跳进另一家,重复同样的动作,不走大门,图抄近道,快。

 

专家们的生活方式、习惯渐向农民靠拢,农民也偶尔嘴里蹦出几个稻作术语,生命于不知不觉中彼此浸染,情感日深,倒解决了异乡人一部分思家之苦。

 

总有格外想家的时候,在特别的日子里。

 

那个大雨瓢泼的端午节,“雨休”的四个人窝在炕上,看雨脚砸在灰白色的地面时溅起的白沫,思绪被这长长的雨线牵引回到遥远的城市,难受得百爪挠心。

 

狗叫起来,四个人精神一振,四张脸几乎同时贴在了冰凉的玻璃窗上。

 

来的是乡长和县组织部长!手里提着珍贵的鸡蛋、白面和此刻也一样珍贵的土酿!

 

“那会儿,甭管来的是啥人,我们都能乐蹦高儿!”郭晞明说。

 

幸福突如其来,因无任何预兆而迅速膨大,挤跑了小屋里所有的感伤。六人分工,和面、剁馅、包饺子。木柴燃烧得毕毕剥剥响,混合了说笑声、笊篱嚯楞饺子刮碰锅边声、筷子搅拌蛋液声、哗哗啦啦的雨声……多年后,还不时闯入郭晞明的梦里,让他一次次红着眼圈,深情地说:雨中送蛋,堪比雪中送炭。

 

嘎什根之夜,永不改变它的寂寞属性。没什么娱乐活动又劳累了一天的人们陷入沉酣时,专家们还常常沿着大坝漫步,他们收养的大黄狗紧随他们,时而跑在前,时而落在后。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耳朵格外好用,听蛙鸣咯咯求偶,听野鸟噗噜噜掠过头顶,听夜风拂过时稻浪的喧嚣,总要听到隋鹏举的小半导体收音机里传出“各位听众朋友们,晚安”时,他们才慢慢折回。大黄执着相伴,时而跑在前,时而落在后。

 

这样的生活,他们过了整整五年。  

 

4

 

2012年,吉林省农科院组织了五大宣传媒体——新华社、《中国农民报》《科技日报》《吉林日报》、吉林电视台,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赶赴嘎什根,去打捞沉落在盐碱大地二十多年的故事。老一代农科人吃苦耐劳、无私奉献的精神被总结为“嘎什根精神”,一经提出,就在业内引发了震动,为天下人所知。

 

那时的李学谌老师已经病入膏肓,无力参与这次返乡。当人们赶到他的病床前慰问时,形销骨立的老人家一提起嘎什根,浑浊的双眼就放出了熠熠的光。他坐起来,拉着大家的手,滔滔不绝地话说当年。

 

“1989年,长白九号在公主岭选育出来以后,一点优势都没体现出来,差点儿就扔了。第二年,我们在嘎什根试种水稻成功,得陇望蜀啊,下一步得奔高产,我们就把长白九号拿到嘎什根试种,没想到它在盐碱地上那么争气!秋后打完场灌粮食时,就听见刷刷刷,刷刷刷,囤子就满了……那年月,垧产就达到了一万八九千斤!老百姓那个乐啊……我们走在大街上,听一家一户的,屋里传出来的都是笑声。那一刻,吃的所有苦,都烟消云散了。咱搞农科的,不就盼着人人吃饱饭,过上好日子嘛……”

 

那之后没几天,老人家就溘然长逝。这个在学校毕业照的后面写下“为农而战”的水稻栽培专家,几十年里身体力行,践行了自己的誓言。

 

四个月后,时任水稻所所长的赵国臣因病猝然离世,时年四十九岁。作为第二代农科家的代表,他走进嘎什根的时候最年轻,学历高,能力强,实干,亲民,除了日常工作外,项目申报、经费分配、设立方案计划等也都归他负责。他的离世让熟悉他的人们深感惋惜和痛心。

 

那是省农科院水稻所成立以来最隆重的葬礼,告别厅里哭声一片。国家、省、市各部门,各有关单位,赵国臣的同事、同学、朋友、家人……济济一堂。沉湎在悲痛中的人们应该没注意到其中几位特别的送葬人,他们风尘仆仆,气质中流露出属于八百里翰海的厚重朴实。他们从遥远的嘎什根乡赶来,送别这位英年早逝的科学家最后一程;他们要代表家乡数万人民在赵国臣的灵前鞠上一躬,把嘎什根人对农科人的谢意、敬意、缅怀之意,传达给他……

 

嘎什根出现在更多人的视野里了,它传奇般的巨变开始广为流传。

 

2017年,郭晞明带着央视拍摄团队走进嘎什根乡,参加“重走当年路”的活动。其时,隋鹏举也已经因中风卧床多年,摄像机跟拍的老科学家,只剩下郭晞明一个人了。

 

郭晞明举目四望,眼前的世界让他有些陌生了,当年的老朋友也凋零大半,记者想在村子里找一个合适的采访对象不易了。

 

“郭老师,咱重走当年路喽!您抬头,抬头……前面就是您三十年前亲手平整过的第一块稻田!好……好嘞,就这样!”

 

定格在郭晞明眼前的稻田绿浪翻涌,直连天际。晴空碧蓝如洗,几只家鹅大的水鸟翱翔其间,为稍嫌单调的天空平添生气。

 

眼前的一栋栋房屋美轮美奂,道路整洁。路边不时闪过一家颇具规模的米业加工厂,从大墙外能看见工人们忙碌着的身影。像这样的大型米业,嘎什根乡拥有十一家,它们构建了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渠道,把特产大米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全国各地,连云、贵、川的城市乡村,都飘荡着嘎什根大米的香气了。今日嘎什根的村容村貌,可以和省内任何一个经济发达地区的村庄媲美,村里年轻人的服饰打扮,通身气派,不逊色大都市的同龄人。

 

郭晞明的眼神恍惚起来,眼前的画面迅速切换到三十年前。那一次,他们赶到距离嘎什根乡相对较近的泰来县火车站时,天气不好,去嘎什根乡的公共汽车没发车,他们只好步行赶往嘎什根乡。雨后的盐碱地泥泞湿滑,他们艰难跋涉,步履蹒跚,稍不注意,就摔一个大跟头……足足走了六七个小时。

 

他蹲下身子,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要是你们都能回来看看多好啊!李老师、赵所!你们都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稻浪声声,汹涌澎湃,潮水一样的感伤漫上郭晞明的心头。他模糊的泪眼里,李学谌、赵国臣、隋鹏举,三个老友并肩行走在窄窄的田埂上,不时蹲下去查看苗情,时而又拿着一株生病的稻苗头挨着头研究……

 

这次重走当年路,郭晞明收获了很多珍贵的细节:

 

嘎什根乡的前副乡长李淑琴看见郭晞明,大喊一声“小郭!”扑过来紧紧抱住了他。当年,是她领着专家们按家走访,也是她按家通知村民来小学校听课。提到当年创业的艰辛和英年早逝的赵国臣,这位已经退休多年的基层干部痛哭失声。

 

一进嘎什根乡,赫然可见道路左边的大牌子“俊霖米业”。米业的老板王俊霖小名“王二”,当年是嘎什根乡政府的通讯员,“联络员”,负责给专家们跑腿、传递消息。听说郭晞明回来了,他“狼哇地”来找“郭老师”。丹岱乡并到了嘎什根乡,米业竞争激烈,他想请熟悉的老专家帮助选个适合嘎什根乡土壤特点的新稻种,由“俊霖”独家经销,做更大、更强。

 

“有技术,也离不开当地政府的大力支持。中国农民善良、淳朴,中国农民也重实惠,讲效益,‘不见兔子不撒鹰’。很多关键时刻,只有政府的行政命令才能推开被陈旧的意识形态锁紧的那道门,一切才能水到渠成。所以,嘎什根从‘镇赉西北角的困惑’成长为今天的水稻大县、强县,镇赉县‘首富乡’,是科技与政府的结合。”

 

这一番深思熟虑之后的结语,最能代表老专家郭晞明的心声。

 

5

 

以李学谌老师、赵国臣为首的第一代、第二代农科专家一手结束了嘎什根乡的贫困史,造就了名震一时的镇赉县“第一富裕乡”,全乡私家汽车拥有量居全县之首(几乎每家一辆),可农科人并没有因此就“马放南山,班师回朝”。每一个生产季,水稻所都定期派专家到嘎什根乡进行技术指导,帮助水稻种植户选良种、用良法、建良田……年复一年,第一代和第二代农科专家逐渐故去、老去,第三代科学家代表侯立刚率领齐春艳、刘亮等年轻一代继续坚守在这片土地上。

 

2010年9月,从沈阳农业大学硕士毕业的马巍来到吉林省农科院工作,被安排到院里的国际合作处,一待就是两年,这是决定马巍未来事业发展方向的两年。这个安静淡泊的年轻人,每每在一些常规事务中现出茫然之态。最常见的是组织开会时放置桌牌,每一次都相当于对他的大考:来宾的座位、同事们的座位、领导的座次……一次次的碰壁,没能让他在此类事上驾轻就熟,只让他在重新审视自己后,夯实了对自己的定位——我要做专业。

 

侯立刚慧眼如炬,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年轻人身上的巨大潜力,经过长久观察,他的一个想法日趋成熟。不过,马巍太年轻,侯立刚还要继续考察、磨砺、锻造他,使这块好钢严丝合缝地嵌合在自己的战车上。侯立刚设立的第一个考场,就是松原市乾安县腾字井,马巍被派去学习盐碱地改良技术。

 

正是在这里,发生了一件让马巍刻骨铭心的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稻农,瘫坐在秋风里,面对眼前灰白色的稻浪,捧着一把稻穗,哭得声嘶力竭。稻穗上的每一颗籽粒都是空壳。辜负了老稻农的不是土地,是不适合这片土地的水稻品种。它用一年的绝收,惩罚农民选种时的失误。

 

当时,马巍作为一个刚进入盐碱土改良领域的农业技术员,蹲在绝收的老稻农跟前,一边安慰他,一边在心里立誓:终其一生,我要竭尽全力,杜绝这样的不幸在我眼前发生。

 

2013年,侯立刚履新担任水稻所所长,正是我省西部第三次盐碱地大改良初始,有一家企业在镇赉县东屏镇洋沙泡附近拿到了两百公顷的盐碱地。其时,马巍已经向水稻所交上了一张张科科优秀的答卷,千里马初步养成。侯立刚找到马巍,开门见山地说,目前水稻所的工作跟实际有所脱轨,很多科技成果不能落地,有很多试验,只能在盐碱大地上进行。因此所里决定,恢复在镇赉县的长期蹲点儿工作,第一步先去洋沙泡。你觉得怎么样?

 

灰白色的稻浪在马巍的脑海里闪回,两人一拍即合。

 

洋沙泡周边足足两百公顷的重度苏打盐碱“处女”地,成了侯立刚放养麾下千里马的广阔草场。他命爱将全程参与这块土地的改良过程,吃透、熟练所有步骤的技术,把所里一些不够完善的实验补足,同时兼顾嘎什根乡后围子村的老基地,完成水稻所的研究课题。临别前,侯立刚谆谆叮嘱马巍,“镇赉县盐碱土改良工作是依托嘎什根乡一点一点发展起来的,水稻科学家的根扎在了嘎什根乡。找机会,在嘎什根乡建立起我们的实验站!”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刚刚退休的郭晞明再披战袍,带领马巍进驻洋沙泡蹲点。

 

对于马巍的家人来说,并没觉得马巍这次出差离家跟以往有多大区别,也就是出差时间长一些、出差频率密一些吧,既然选择了农业,离离合合也在预期之内。哪想到战线渐次拉长,等到马巍这所谓出差的性质“沦”为一年里的三分之二时间都不着家时,一切早成定局。

 

水稻所与洋沙泡试验基地是合作关系,一方出技术,一方提供试验用地。几年的摸爬滚打下来,马巍不仅根据所里要求补足了一些实验,同时在苏打盐碱地改良上积累了更加成熟扎实的经验。

 

2018年,白城市镇赉县白沙滩灌区重点实验站在嘎什根乡建成。在引嫩入白白沙滩灌区重点实验站开展苏打盐碱地水田土壤、灌溉水、气候等长期监测和耐盐碱水稻筛选与评价研究,由水稻所水稻栽培团队侯立刚首席带领马巍等年轻专家长期进驻实验站并负责此项工作,以期阐明以稻治碱改良过程及机理,进一步科技创新苏打盐碱地修复理论与技术体系,马巍带着在洋沙泡实践摸索出的一整套苏打盐碱地改良技术,强势回归嘎什根乡。至此,水稻所在嘎什根乡长达三十年的蹲点工作落地生根。

 

白沙滩灌区重点实验站办公地是一栋白色的二层小楼,远离村落民居,四周是一碧连天的稻田和湿地,远远望去,大楼像一艘洁白的帆船,在滔滔绿海里扬帆起航,破浪前行。大楼西侧,是马巍的试验田。每一池稻的品种各异,还有几个池子里是色彩缤纷的彩稻。

 

每天曙色初露,马巍就来到试验田里,走在窄窄的田埂上,记录下一个个数据,雷打不动。

 

“这个池子昨天抽穗13个,今天达到了65个。”

 

完整的记录数据对比,是判断稻种性能的依据之一。

 

“每个品种的生长发育情况都不同,要了解它们的生长动态,就要每天下地进行跟踪对比。即使同一个品种,不同年份的抽穗期也会略有差异。你看,这个品种就比去年提前三天抽穗。必须用多年完整的数据进行对比,才能真正了解一个品种的生长特性。”

 

不仅仅做品种对比评价试验,还要做土壤改良试验、秸秆还田试验、育苗大棚激光辐射补光试验……水稻所今年跟光机所合作的一个项目就是育苗阶段的激光辐射补光试验。

 

这块试验田的田埂小路,土地的颜色越发浅淡,把一池池稻田切割成规则的长方形。马巍在田埂上抠下一块土坷垃,掰开,露出浅黑色的“瓤”。“这叫蒜瓣土,粘重、密实,掰起来成块状,像石头,土壤里基本没有孔隙,植物的根扎在这样的土壤里是不能呼吸的。”

 

他直起腰,打开手机图片库,随着他手指的划动,两年前,这块试验田的原始面貌次第现出,令见者触目惊心——灰白色的大地一眼望不到头,板结的土壤龟裂出一条条或宽或窄的缝隙。地上的小草稀稀拉拉,黄皮拉瘦,在猛烈的大风摇撼下无助地摇摆、呻吟……这是一块能使人联想到世界末日的土地,其上生长的,似乎只能是绝望。

 

“试验站周边是咱嘎什根乡最后一块盐碱地,地势最低,从前,这儿连牛都放不了。看上去挺硬实的地,其实就是一个盖儿,牛踩上去,搞不好就陷在里头,放牛的眼瞅着它一点点被淤泥淹没,血招没有。

 

要说起这块地的形成,还跟咱们的盐碱地改良治理有关。这么多年种稻,就是不断以水排盐洗碱的过程。洗出来的盐碱是不会凭空消失的,它们随水流到了低洼处,天长日久,就形成了这块次生盐渍化的洼地。直到灌区在此地设置了强排站,把这里的水排出去,这块地才慢慢显露出来。水走了,可曾经排到这里的大部分盐碱都沉积在土壤表层,最重的区域pH值能达到10.0以上……在这块地进行改良,是啃了一块最硬的骨头。”嘎什根乡农业站站长王建国感慨地说。

 

试验田土壤里的pH值降到8.0以下,才适合耕种。苏打盐碱地改良过去难,现在仍难。流行在盐碱大地上的一句顺口溜说:“有仇不用报,劝他种水稻”。一个个腰缠万贯的老板来了,怀揣一颗誓把盐碱滩改造成米粮川的勃勃雄心,承包荒地出手都在百公顷起步,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技术有技术。可绝大部分失败而归,能够坚持下来的寥寥无几。

 

嘎什根乡是镇赉县首富是实;嘎什根乡以耕种二十八万亩水田面积荣膺吉林省水田第一大乡、第一强乡是实;近年来投资商们的大笔资金砸进盐碱大地,却大多数血本无归也是实。因为随着盐碱地种稻技术的推广普及,含盐碱较少地块早被垦成高产熟田。剩下的地块越来越低洼,块块都是盐重碱重的硬骨头,就如王建国所说,啃下它,得好牙口。

 

盐碱地改良,看不到终点,马巍他们任重而道远。

 

试验田的尽头被白色纱网包裹得严严实实,大大小小的鸟儿盘旋其上,不时突然俯冲直下啄食,见人靠近,又拔身而起,却不舍远离,只在空中观望,做出一副随时重返战场的姿态。此地毗邻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莫莫格乡,路南就是大片湿地,壮阔无垠。

 

此地是马巍的又一个新试验研究项目试验田——盐碱地种可食用稗。这一片白色纱网罩住的,就是不同品种的可食用稗。鸟儿们早都进了“野生动物保护法”的保险箱,不能打;人工驱赶嘛,哪里赶得过来;扎稻草人也只能忽悠一时,别看是只鸟,贼着呢……为了确保试验的准确性,可食用稗开始灌浆,马巍就用白色纱网布罩严严实实地护住了所有稗穗。水鸟们呼啦啦飞落到罩子上,用尖嘴猛啄几口,就啄出一个窟窿,黄的红的紫的稗穗赫然支棱出来,摇头晃脑招摇一番,其结果是——每处网罩窟窿的内外,稗穗无一不是空壳。

 

重度苏打盐碱地的改良是世界级难题,即便是由马巍这样长期专攻这一课题的专家来操作,也需要至少两年时间沉淀,第三年才能小有所获。要成为高产田,且有一段漫漫长路要走。目前改良盐碱地的方式主要为物理改良,化学改良和生物改良。物理改良有很多种方式,比如垫沙子、深翻等等。化学改良是根据化学反应把钠离子置换出去。苏打盐碱地主要是碳酸钠和碳酸氢钠,好多表征都是由于钠离子造成的。钠离子少了,土地就不会湿的时候像沼泽,干时如大石块。一个钙离子可以替换出两个钠离子,或用硫酸铝替换,一个铝离子可以替换出三个钠离子……

 

马巍花心思最多的是低成本生物改良,他选择了可食用稗。

 

起步的第一年,种水稻远不如种更皮实的稗草效益高。稗草可旱种,可水种,能机播,施点薄肥即可满足它的生存需求,成本先就压缩一大块。而可食用稗秸秆高壮,耐盐碱能力远超水稻。八月初,稗草籽粒成熟脱粒后,还可以将稗草秸秆迅速还田,有足够腐烂、形成有机肥的时间,短时间内就能全部腐熟,增加土壤的有机质。而且稗草品种多,籽粒为可食用的高级杂粮,富含谷氨酸等微量元素,属纯绿色有机粗粮范畴,效益可观,而同期的水稻产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西部大量重度苏打盐碱地亟待开发,比起物理改良与其他生物改良,生物改良方式更便捷,利益更大。

 

说着话,扑隆一声,一只中等体型的白鸟射到纱网上,旋即掉了进去,陷身繁茂的稗草棵间——纱网软而薄,承不起它的重量。惊慌失措的白鸟大力扑闪翅膀,在纱网内折腾得惊天动地。它那些在周围盘旋的同伴即刻高飞,逃之夭夭。它掉进来容易,要从原来的窟窿里脱身出去就难了。

 

马巍弯下腰,扯开网罩底边,露出一块空隙。白鸟如获大赦,迅疾地钻出纱网,飞远了。

 

这一片浩瀚的水乡泽国,是人的,也是动物们的。莫莫格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声名渐响,游客慕名而至,掠过嘎什根乡上空的鸟儿也越来越多,它们惊喜地饕餮、分享,不舍远离。

 

身后传来轻微响动,一只白鸟正试图啄吃网罩新窟窿里露出的可食用稗籽粒,不知道是不是刚被马巍放走的那一只,不知道它是一只几龄鸟,不知道两年前它是否飞掠过这片天空。如是,当此时的它垂涎于这食之不尽的丰隆大餐时,也是会生出疑惑的吧?那一片僵死的灰白色大地,怎么一两个冬天过去,就幻化出这生机勃勃的七彩乐园了呢?是被造物大神施了魔法吗?

 

6

 

嘎什根乡试验站孤据泽国中央,此地的特产之一是蚊子,个头大,毒性烈,数量多。太阳稍一偏西,乌压压的就冒出来了,在外的人得全副武装,防护稍差些,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就坟起一个个红包。

 

大楼里的自来水水锈严重,口感咸涩,颜色泛黄。用这水洗过的衣服不但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味道,还会挂上永久性锈渍。马巍购置纯净水让年轻的同事林喆洗发洗脸。林喆还年轻,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放弃城市的烟火霓虹,天长日久枯守在僻远的乡下,白天当农民,夜晚数星星,难。马巍理解他,也心疼他,生活上不能再难为他。自己就尽量将就吧,钱得花在刀刃上。

 

试验站对面的湿地是野生动物的乐园。马巍年年买来小鸡仔,渴望被公鸡叫早后,一边打着呵欠,一边从鸡窝里摸出几枚热乎乎的柴鸡蛋……可他的鸡总是还来不及生蛋,就被狐狸和狸猫偷走了。

 

试验站附近最繁华的地方,是十里地之外的嘎什根乡乡政府所在地,只有纵横两条十字花街路,街路两侧分布一些平房门店。门面简单,经营货物也简单——日杂外,多半是当地特产的大米和野生鱼,季节性的售些农资。偶尔工作闲暇之余,马巍带上林喆,会同王建国站长,找家小店喝杯小酒,就是这对师生最隆重的社交与休闲时光。

 

生于沈阳市的马巍,拥有属于大城市八零后独生子女的成长经历,直到2013年父亲去世后,才逐渐成长为母亲倚靠的一堵墙。可是因为忙碌,因为不可抗力,他和母亲的分别最长达三年之久。又因为作息不规律,每每错过母亲的电话,令马巍提起来就内疚、自责,当母亲安慰他说:“没事的大儿子,妈知道,你准是又上地了。”经常让一个东北汉子于刹那间落下泪来。

 

我得加倍努力,让您以我为荣。每当那时,他都这样在心里发誓。

 

试验站的条件不可谓不艰苦,不止一次,来此地调研的领导感叹:现在还有你这样的科学家呢?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马巍总是笑笑说,比起当初租住地窨子、彩钢房的生活,我已经很知足了。

 

此时,马巍负责的科研项目已经遍布全省,镇赉、柳河、长春、公主岭、乾安……都有水稻所的试验基地,他跑上一圈回来,得一个月。

 

是的,回,他回的是嘎什根实验站,不是回公主岭的家。长久的疏离,那个常态意义上的家与他之间已经生出了隔膜。丈夫和爸爸的角色,在长达八年的暌别中变得可有可无。每年春节一过,他就“回”了嘎什根:实验方案的制定,各基地种子的分配、物资采购……都需他亲力亲为,一直忙到十一月,田里的劳作全部结束后,才能回家和妻儿团聚。可是接下来的工作更忙,蹲守在嘎什根乡实验站的日子再艰苦也不能转换成科研成果。同事们忙于写论文、成果报奖,马巍得抓紧找补科研上的欠缺。于是看似不短的三四个月农闲“猫冬”,他的绝大多数时间依然被工作“劫持”。要写学术论文,要出书,要做实验,要开培训会,要制定第二年的计划方案……家,不过是他的又一个工作站。

 

一年前,马巍所在团队被吉林省总工会授予“吉林省工人先锋号”荣誉称号,他作为团队青年专家代表,来到省城长春领奖。当晚,他信步走进离住处不远的汽车城百货大楼,打算给爱人和一双儿女买点儿礼物。驻足在流光溢彩的大型综合商场,面对琳琅满目的各色商品时,他只觉眼花缭乱,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身边经过的人大多时尚亮丽,光彩照人,他突然有点儿无所适从了,跟社会的脱节感、面对现实的无力感猝然涌上他的心头,让他想转身逃开,逃离这已经不属于他的人间烟火,市井繁华,回到空旷寂静的嘎什根乡水稻实验站,继续面对他的试验田。那不仅是他的云端,他的伊甸园,也是他的舒适区。在那里,他的身心饱满丰盈,每一个细胞都蕴蓄了勃勃的力量,就像他精心侍弄的试验田里的稻苗一样,在宁静的夏夜,闭目凝神,仿佛能听见它们喝水、拔节、抽穗的声音。那是马巍的世界里最美丽最空灵的天籁。

 

九月初,马巍和林喆在嘎什根乡实验站的工作,多出了一项有趣的内容——抓螃蟹。

 

等天黑透,带上手电筒和头灯,骑着电瓶车,来到稻田综合种养稻田蟹试验田。稻池四周塑料围挡边缘横七竖八的,都是螃蟹,被灯光晃到,立刻不动。戴上胶皮手套,把螃蟹往桶里扒拉,一会儿就抓一百多只,桶也快满了。两人骑上电瓶车回站里休息,等上三四个小时,再度出发,池边已又趴了不少螃蟹。等把第二桶也装满,就可以回站里休息了。这项工作大概持续到十月初。

 

稻田综合种养,是马巍最近几年在嘎什根乡试验站的又一科研项目。2022年,马巍的一公顷蟹稻田蟹收入毛利润六千元。一块地,两份收入,立刻吸引了当地稻农,经常有稻农来请教马巍综合种养方面的专业问题。行走在路上,也会有路人放慢车速,探头问一句,“马老师,明年我想跟你养螃蟹,你带带我呗?”

 

由于是刚刚开展的新项目试验,技术关键环节还在不断的摸索中。但两年试验的宝贵数据也让马巍充分了解了稻田养蟹技术中存在的问题。在生产中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已经成为了马巍新技术应用的“法宝”,他相信用不了多久,稻田综合种养就能在当地开花结果。

 

建站以来,马巍每年在嘎什根试验站蹲点儿两百余天,他早已从起初的讲课时和农民基本无法互动交流的青涩书生状,蜕变为如今的能坐上老乡的热炕头吃农家菜、粘豆包,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令人恍惚间在他身上看到了李学谌老师的影子。这其间的巨变,记录了他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与付出,代表着他对老一辈农科家精神的传承。同时,他的认知也在向着更合理、更人性化的方向渐进。

 

十几年里激励了无数农科人的嘎什根精神,是农科人扎根乡村、一代代传承下去的接力行为,体现了农科人吃苦耐劳、无私奉献的精神。可现在哪还有年轻科研人员愿接过他手里这根接力棒?他认为,驻守嘎什根的第四代农科人应该是一个群体,马巍、林喆都是其中之一,未来的传承是以大家轮换、接力的方式完成,这比个体的坚守更有意义。

 

“我的新同事林喆还年轻,他应该有属于他的生活,我现在就想努力改善实验站条件,让他能安心做科研,没有后顾之忧,同时每周都能回家看看。”

 

决心下定,马巍所有的努力都在缓步接近他的新目标。他努力打造一个盐碱大地上的花园式科研站,努力改善科研站里的生活设施,希望科研站充满活力与魅力,让每一个驻守在这里的农科人在工作之余,都能感受到生活的乐趣与情趣。

 

在马巍为了新目标默默发力的时候,他的“伯乐”、水稻所所长侯立刚已经着手实施计划了。

 

7

 

吉林省农业科学院主院区坐落在长春市生态大街上。老院区则远在公主岭市区,一处古木森森的大院落,几栋保存完好、古色古香的老建筑气度雍容,像一位位历经沧桑的贵族绅士,庄重、威严、从容不迫。它的前身是成立于1913年的南满铁道株式会社公主岭农事试验场。1938年,试验场改称伪满洲国国立公主岭农事试验场。1948年东北解放,在原址建立了东北行政委员会农业部公主岭农事试验场。1959年,吉林省农业科学院在此宣告成立。

 

农科院水稻所坐落在距离公主岭市区十几公里的南崴子镇大榆树村。正对主办公楼的广场上错落安放着三块醒目的白石,上面分别镌刻着红色的大字:吉粳60号,1973年育成;长白九号,1994年育成;吉粳88,2005年育成。

 

这是农科院水稻所育成的三个水稻大品种的名字,作为荣耀的符号,是矗立在水稻所院区中心的三座丰碑。其中的长白九号,在盐碱大地独领风骚十几年,完成了农业科学家赋予它的使命,按照事物发展的规律逐渐隐退后,它强悍的生命力依然没有彻底消失。时至今日,当吉粳88君临天下般主宰着嘎什根乡百分之七、八十的土地后,仍有稻农在执着地追寻长白九号的下落,探索它身上灌注了吉林农科人血与汗的致富密码。

 

马巍博士是侯立刚的心腹爱将。

 

“马老师还不到四十,头发就一片一片白了。他在嘎什根乡的九年坚守,太不容易了。”侯立刚一再感叹。

 

作为水稻所驻守嘎什根乡科技助农的第三代科学家的代表,侯立刚一直致力于弘扬光大嘎什根精神。他个人因为年纪轻轻就接过了水稻所所长的“掌门”大任,导致在嘎什根乡蹲点的时间只有短短几年,成为他的毕生憾事,尽管他在掌门人的位置上做出了更加突出的贡献。

 

相比第一代科学家李学谌等人的拓荒与开发,第二代科学家赵国臣等人的传承与拓展,侯立刚的视线早已越过八百里翰海,投向兴安盟、齐齐哈尔、大庆等地,在一望无垠的盐碱大地上尽情驰骋,把我国松嫩平原西部地区的一千五百万亩待开发水田尽收眼底。

 

他计划依托农业农村部的盐碱土改良与利用重点实验室,强化科技创新与技术支撑,为吉林省农科院水稻所争取更大发展空间。

 

“四千万公斤。这一千五百万亩水田,起码需要四千万公斤的用种量。这些稻种,我们吃得下。”他笃定地说。

 

支撑起他鲸吞四海的勇气的,是我国松嫩平原西部广大区域的农科机构力量偏薄弱,吉林省农科院水稻所有实力脱颖而出,一枝独秀。

 

我省盐碱土改良种稻工作开展得早,开展得好,镇赉县作为盐碱土改良的典型,其成绩早已享誉国内,有目共睹。基于稻种供应是靠地域而不是省域边界划分的规则,侯立刚既有足以撑得起自信的雄厚基础,更有纵横我国东北盐碱大地的壮阔格局。在他的跨三省盐碱土改良蓝图里,镇赉以它焦点地标的优势和“盐碱地改良形象大使”的地位,足以担当得起建立种业基地的大任。只要把水稻所的育种和栽培工作逐渐转移到镇赉基地,那时,吉林农科人将告别第四代马巍、第五代林哲等个体的“苦行僧式”坚守模式,改为由水稻所四十多位育种、栽培专家们共同完成。不仅如此,稻种经销工作的重心也都将转移至此。种业的两大环节,“育”和“推”,将立足于镇赉大地,全部由吉林农科院水稻所掌控。

 

侯立刚早就不满于稻种经销公司的销售模式,他认为,水稻所的育种家、栽培家应该走到一线田间地头,面对市场,面对稻农,针对不同地质给予农民切实可行的推荐与指导,其过程要覆盖水稻整个生产期。

 

这样一支精英团队,哪个稻农能不欢迎?

 

此举足以解决侯立刚长期以来的苦恼——农业科学家和农民之间的信息隔绝。一方闳于自我小天地搞科研,一方躬对黑土种自己的地,生命中关联至为紧密的双方,生活中风马牛不相及。网络时代,市场瞬息万变,长期隔绝农民也隔绝市场推广的农业科学家,只有实现和市场的零距离对接,才能及时根据市场需求从育种方向做出调整,打破死局。

 

镇赉县富了,环境好了,风景美了,下一个目标是成为渔乡、米乡、鱼米之乡。镇赉人的底气来自嫩江——一条没被污染又水量丰富的河流以及吉林省实施的河湖连通工程。而位于镇赉县西北角的昔日“困惑”、被水稻所倾三十余年之力托举起来的侯立刚念兹在兹的嘎什根乡,即有实力承载镇赉县的部分使命,也有底气在侯立刚的宏伟蓝图上成为核心。

 

“嘎什根乡东北的四方坨子劳改农场还有十五万亩水田,加上原有的二十八万亩水田,就能把嘎什根乡打造成中国水田第一乡。再做一些主题雕塑,建个稻米博物馆……这个展示盐碱地水稻生产主题的窗口,就能打开了。”侯立刚沉浸在对未来的展望中。“嘎什根精神绝不仅仅只停留在吃苦耐劳和无私奉献的‘苦修’模式,还包含与时俱进与开拓进取的重要元素,这才是真正的嘎什根精神的发扬光大。”

 

与一般人眼里理解的“领导是飘在上面的”不同,侯立刚的理论有大量的实践经验与科研成果的支撑。2001年到2009年,他长期在吉林市的东福米业蹲点,主要科研项目是综合种养技术与稻作复合技术。2009年,他就拿到了农业部中华农业科技奖一等奖,马巍在嘎什根的蟹稻田尝试,就来自侯立刚的科研成果和成熟经验。早在2009年,驻守在嘎什根的第二代农科人已经总结出“选良种、建良田、用良法”的苏打盐碱土综合改良技术模式。

 

作为水稻所掌门人,侯立刚对团队分工有精准把控:马巍负责西部盐碱地改良,刘亮负责优质米试验和机械化,刘晓亮配合刘亮完成所里的实验工作,水产养殖专家郭万卿老师负责稻田综合种养,各司其职,各尽其才,齐心协力,把吉林省农科院水稻人的论文写满黑土大地、盐碱荒滩。

 

无论是优质有机大米,还是苏打盐碱地出产的弱碱米,吉林省这一片约十九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已经为人类贡献了年产八百余亿斤粮食。早在习总书记要求的“把中国人的饭碗牢牢地端在自己手中”的目标之前,吉林农科人已经率先挺进西部,嘎什根精神早已经刻写进了这个团队的基因。

 

粮食问题,绝不仅仅是经济问题。他们都记得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的这句话:“如果控制了石油,你就控制了所有国家;如果控制了粮食,你就控制了所有人。”历史上无数血淋淋的教训告诫我们,粮食足,天下安。盐碱地,正是我们这样一个人口众多、土地资源稀缺的国家重要的后备土地资源。

 

2022年9月7日,在山东潍坊召开的盐碱地综合利用国际大会上,现场发布的《盐碱地综合利用国际大会潍坊倡议》,最能体现中国对土壤健康的高度重视和在国际粮农领域的担当作为。

 

同年11月16日,中国盐碱地改良与利用发展研讨会在线上进行,与会者都是国内顶级盐碱土改良专家。作为吉林省农科院水稻所掌门人,侯立刚的发言无疑具有举足轻重的力量。这力量来自水稻所专家们前赴后继、数十年如一日在西部盐碱荒滩的倾情驻守,这力量来自八百里翰海大地汹涌澎湃的稻浪声声。

 

按照我们现在的进程、速度,到2030年,吉林省粮食总产量增收两百亿斤,绝对没问题——每一位水稻所的专家都肯定地这样说,从郭晞明,到马巍,再到侯立刚,每一个声音都铮铮然落地有声。

 

(此文入选《黑土流金》山乡巨变的吉林答卷一书)

 

李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吉林省作协签约作家,吉林省报告文学委员会委员,吉林省儿童文学委员会委员。作品曾获第十四届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第十三届吉林省长白山文艺奖、第六届“读友杯”短篇小说大赛铜奖、第十一届“周庄杯”全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大赛优秀奖、第二届“长江杯”现实主义题材长篇小说大赛二等奖等。2023年2月,获得中国作家协会“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主题实践先进个人表彰。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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