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不堪回首
作者:倪章荣
那时,我在镇政府工作,负责发行县报,一个月领87元工资,让我很是满足。工作期间,我年年都是县里的先进,在县里召开的文学创作会议上,我至少得到过县委书记两次点名表扬——县委书记也喜欢写点文章,还在省市报刊上发表过多篇作品。更加令我兴奋的是,1989年5月,我荣获了首届“澧县十大青年明星”称号。以为会一帆风顺,逐步摆脱农民身份。谁知,1989年冬天,县报停刊,镇书记和镇人大主席都说要给我安排新工作,可书记突然调走,新来的书记对我不感兴趣,我曾经肯求他能够让我留下来,他态度坚决地拒绝了我。命运如此捉弄人,让我心灰意冷,欲哭无泪,眼前一片茫然。
若干年后,在长沙遇到那位对我不感兴趣的书记,我笑着说:亏得当初你没把我留在镇政府。他听后很不高兴。
那是1990年的冬天,我当时已经离开了镇政府,那天,我去镇政府办事,顺便看望昔日的同事。当我来到计生办时,正巧那位分管领导也在。我们过去相处较多,偶尔在一起喝杯小酒,经常在一起赌点小博,不过他这人牌德不好,赌输了常常不给钱,不时被我们奚落,甚至被骂。他从不生气,该喝酒喝酒,该赌博赌博。依然喝酒不买单,赌输不结账。总是离潇洒很远,离猥琐很近。
看到我进来,这位领导很高兴。他说,我们正要找你。我以为有什么好事,眼巴巴地望着他。他告诉我的是,我堂客必须结扎。那时,我刚刚再婚,堂客有一个女儿在前夫家里,我自己也有一个女儿,按当时的计生政策,算是已经生过二胎了。我告诉他,我们已经采取了避孕措施,不会再生了。领导说,采取了措施也不行,必须结扎!计生办的一位女同志也说,这是政策规定的,不结扎不行。我凭着与领导牌友兼酒友的关系,向他推心置腹地说出了我的理由:我倒不要紧,人家还年轻,万一哪天和我过不下去了,找了个没有小孩的男人,她总得生个小孩吧?不是借口,那个时候的我,对自己一点信心都没有,今后的日子怎么过、过成怎样?不敢去想。只觉得不能因为我害了别人。领导倒是很会为我着想,他说,那就你去结扎。他安慰我说,男人结扎更简单更容易。并要求我今天就去。我没想到领导会有这么好的主意,一时有些慌乱也有点害怕。毕竟,在我们那个地方,男人结扎的并不多,听说男人结扎之后体质会很弱,让我在农村里怎么活?当时“计划生育”是国策,有不少人吃计划生育这碗饭,计生干部的眼睛长年累月盯在女人的肚子上,看到女人的肚子有大的迹象之后立马拦下来,有的当场就伸手去估摸,没人敢反抗,即便死了人,也无处说理,不接受上访,不受理上诉……
我越想越怕,趁着他们一起交头接耳商量的时候,借口上厕所溜了出去,骑着那辆破旧的“鲲鹏”自行车,抄小路飞快地往我大舅家里而去,我堂客正在那里帮忙。
我的预感相当准确,刚刚和堂客躲进大舅家阁楼(专门用来放柴火的地方)的柴堆里,一辆吉普车便来到了大舅家门前。村书记用敌我语气问我舅母,我堂客去了哪里?那位镇领导和村支书一道,打开手电满屋子寻找,一边寻找一边大声呼叫我的名字。我们大气也不敢出,就像电影里躲避日军的情景一样。我当时想,要是他们上来搜查就完了。村书记恨我,说我检举过他贪污村里的修桥款,他曾经到镇政府,向镇人大主席告状,说我父母提留上交都没交齐,这样的人怎么适合在乡政府工作?人大主席回答他说,他父母的问题并不是他的问题,还是锣做锣打,鼓做鼓敲——这位人大主席的秉公仗言,让我每每想起时都十分感动。现在,支书手里握有“计划生育”的宝剑,他岂能轻易放过我?
他们离开后,我们从大舅家转移到了我一位小学同学的家,在他家里待到凌晨5点,然后骑着自行车跑到30公里外我大妹家里躲了十来天。回家后,我们仍然锁着大门,从父母家里进出。我们家离公路很近,每当听到马达声和汽笛声响起,我们便往屋后的山上逃,尤其半夜的时候。这种情况,在我们那里经常发生,很多躲避计划生育的妇女,都是在半夜被抓走的。
后来,我感觉到在村子里混不下去了,便找到县文联的一位负责人,这位负责人慷慨地收留了我。他开始安排我到他哥哥负责的一家校办工厂做办公室工作,后来因为学校有意见(认为不需要一个专门的办公室人员),他又将我弄到文联帮忙。人的命运有时候真的无法预料,如果新来的镇书记不遣返我,我就会在镇政府混下去了,就算能够调到县城又怎样?如果不是县文联领导在关键时刻拉我一把,我真的能够走出去吗?我无法确定。我过得算不上好,但至少没有去卖苦力,至少解决了温饱问题。我曾经担任过一家地市党报的副总,后又走进了大都市的公家单位,在高学历人才云集的地方,我能够站稳脚跟,甚至还有点“大名”,有运气的成分,可能也不仅仅是运气吧?
世纪初的一天清晨,我回到县城,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突然遇到了昔日的牌友兼酒友领导——他东张西望的样子仍然有点猥琐,我问他现在是否高升了?他告诉我在某社区当负责人。我说,进步不大啊。他一本正经地说,看开了,无所谓了。我笑着问他:今天不会抓我吧?他笑了,笑得不是很好看。
所有对故乡赞美的文字,几乎都有无数的想象与修辞。偶尔,我也会莫名其妙地觉得那个时候的日子别有一番滋味,让人向往,甚至不知不觉地哼上几句样板戏或者“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之类的歌曲。记忆不一定诚实,常常会模糊真假是非界限;输入脑海中的程序,不会永远休眠,总要找机会出来表达诉求;每个人都有不由自主的时候,每个人都有PS的冲动。全看我们是否具备回归正常的能力了。
(倪章荣,笔名楚梦。)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