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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生嫂

来生嫂

 

作者:张鲁平

 

这大概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我放了寒假,回到家乡看望病中的母亲。已近新年,家家都忙着杀鸡宰鹅,空气中弥漫着麦香馒头和油炸鱼肉的味道。

第二天早饭后,拜望了几个本家本族长辈。在我将要回家经过胡同的时候,与前院异姓邻居来生嫂走了个对面。

“小妹,您……您几时回来了?您小时候老叫我抱您呢,您还记得不?”她很兴致地说。

“我……昨天。您这是……”我紧张地答道。

我抬头望去,几乎认不出她了。我小时候的来生嫂,是人人艳羡的“赛西施”。三十六七左右的年纪,皮肤白皙而透明,仿佛没有受到过任何尘埃的污染,给人一种天然的纯净和美好。鹅蛋型的脸上嵌着两个深深的酒窝,一双漂亮的丹凤眼似一汪秋水,深邃迷人。她的穿戴也与众不同,春夏常穿淡蓝色花格子衬衫和灰白色西裤,秋冬常穿制服套装,外搭雪花呢大衣,头发自然卷曲,整个面貌很像三十年代电影明星阮玲玉的气质和温韵。当时乡村妇女大多穿自己缝制的藏青色或月白色斜襟上衣,打着盘扣。黑色裤子,尖口布鞋,脑后盘一个大髻。对于来生嫂的穿着打扮她们从未见过,真真开了眼界。

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来生嫂也不过五十开外的年纪,头发却已全白,像家乡深冬季节满塘的芦花,恣意地绽放。背驼得厉害,眼睛深陷下去,看不到眼珠转动。脸色铁灰,整张脸像木刻的一般,棱角分明,瘦得让人害怕。藏青色的斜襟棉袄,打了好几处补丁,鞋子不但破旧开裂,而且一只一样。她右手拄着一根柳木棍儿,从她蹒跚踱步分明觉得,她离不开这支撑物了。这哪是我记忆上的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赛西施”——来生嫂呢?我惊诧道。

“您说我……活着……不如死了倒也罢了。”她说。

“我想……让您到我家坐坐……可好?”她几乎是哀求的神色对我说。

“我知道……您是读书人,见多识广。像我这样名声不好……不干不净的人,您……您怎么看我?”说着,她浑浊的泪水淌下来。

我惊慌失措,语无伦次地说:“我……懂得,懂得。”

懂得什么?我自问道。无非是早年在家乡断断续续地听人背地里议论来生嫂:民国时期,因姿色出众,当了“窑姐”“娼妓”“青楼娘娘”,沦为烟花女子,解放前夕被解放军军官来生哥赎出,结为夫妻,一起回到家乡过生活之类的话。人们鄙夷她,像避瘟疫一样远远地躲着她,不与她搭话。这已经成为历史的云烟,但她却像受了极重的烙刑,在她身上留下了永远抹不去的奇耻大辱,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随来生嫂到她家院里,说是院里,却是已经没有了院墙,土墙在来生哥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倒坍。没有门楼,两间摇摇欲坠的草房横在眼前。一条小黄狗紧贴着来生嫂,它对我看了一阵,没有狂吠,反倒生出一副乖巧且让人怜悯的神态。

进了堂屋,来生嫂让我坐下。环顾四壁,除了一张木架子床和破损的方桌,两只方凳,一口铁锅,两只粗碗,一个面袋,别无它物。

“小妹,您……您是听说过我的身事的了?”来生嫂低着头,惴惴不安地说,像个犯错的孩子。

“啊?知道……知道一点,还是早年听到的。”我照实说。

“那这会儿……您有空听我说么?临死的人了,我……不怕什么了。您明事理。”她说着,眼里溢满了泪水。

“您……只管说,憋在心里难受。要是还记得就说出来,说出来心里就好受些了。”我真诚地望着她说。

或许是受了我这样的鼓励,或许是来生嫂把我当作了唯一能理解她同情她的人,或许她的苦水装了这么多年实在咽不下去了,或许她经过冥思苦想了许久忽然明白:不能把自身的遭遇封尘起来带入棺材,成为永久的遗憾。她用衣角擦干泪水,长长地吁了口气,开启了她的血泪记忆。

“我……原是东北长春人,祖父做着人参木茸生意,父亲是位私塾先生,家境还算殷实。一九三七年,我……刚满十岁,上完小四年级。记得这年冬天的一个傍晚,天气阴沉沉的,我和大我两岁的姑家表姐……在院子里跳绳儿,突然听到外面炮声隆隆,枪声不断,天空被滚滚浓烟笼罩着。我……我俩吓得正想躲藏,就被破门而入的两个日本兵……拦腰扛起,塞进门外停靠的日本车里。等我们明白过来,一切已经晚了。‘放……放我们出去!’任凭我们如何哭喊,只……只引来日本兵的哈哈大笑。他们把我俩和另外四个女孩子用粗麻绳捆起来,用黑布蒙住我们的眼睛,经过一路的颠簸,汽车终于在一个深山老林的日本兵站……停下来。奇怪的是在这里我们遇到了……许多与我们年龄相仿的女孩子,都穿着青黑色裤褂,外翻着白领,剪着齐耳短发,可是……可是她们脸上带着血迹伤痕,神色惶恐,有的……像刚刚哭过,看来她们在这里生活得并不愉快。两个日本兵把我和表姐……生生地分开,带往不同的房间,从此我与表姐……再也没有见过面,不知她以后是死是活。当天晚上,门外有排着长队的日本兵,吵吵嚷嚷,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我身边的女孩子……一个个吓得缩成一团。这时日本兵破门而入,像饿狼一般扑向我们……,一时间哭声嘶叫声混在一起。我……我吓得钻进橱柜,被一个面带黑痣的日本军官揪出,我跪地求饶,要求放过我。他放声大笑,一把……把我推倒在地,开始撕扯我的衣裳,身子重重地压在我身上。我昏迷过去了,不知过了多少时辰,醒来后……身子剧烈地疼痛,下肢动弹不得,身子底下沾满了鲜血……。从此,我与身边的姐妹一样,开始了人间地狱的生活。我高烧不退,还要被迫……被迫遭受日本兵没完没了的欺侮。这样羞辱的生活过了大半年。我抗争过,绝过食,吃过大烟,割过手腕,一心想死,但是……都没有死成。在我身边几乎每天都有死去的姐妹,她们受尽了凌辱,最终解脱了。可我还活着,羞辱地活着。我天天盼着我一死百了……。”

说到这儿,她身子剧烈地抖动,不停地咳嗽,“呜呜……呜呜”地哭出声来。我针扎一般地心痛,落下泪来。

“时间长了,我才知道,这里是……是日本人建立的慰安所,一个一个的小房间,像火柴盒一样方正。里面只有一张小床,一把椅子。有的姐妹语言不通,有来自中国韩国的,还有来自日本马来西亚等国家的,还见过几个来自欧洲国家的金发女郎。这些女孩儿,经常被……被日本兵毒打虐待,遍体鳞伤,经常被……被扒光衣服拖到操场晒‘日光浴’。夏天的太阳毒烈,一天下来,她们全身起了鱼泡,疼痛难忍,发着高烧。听说那几个韩国女孩儿……是得知自己被列入日军慰安妇名单后想休学逃跑……逃跑到亲戚家躲藏……被日军巡查大队发现……强行带到中国长春被日军糟蹋的。”

“十岁的女孩儿,花一般开放的年岁,却是我噩梦的开始。白天跟着姐妹们除草皮,挖战壕,修机场,舂米,挑水,扫地,晚上却遭到日本军官和小兵的……轮奸,稍不顺从就遭毒打。每当亲眼看见同一居所女孩儿的惨死,逃出虎口的想法就更加强烈。第二年春天,我混入给病死的劳工送葬的队伍,翻过山头,顺着山沟,没命地向前奔跑。在一个山洞里一躲就是半年,饿了吃野果树叶草根,渴了喝山泉水。没有盐吃,浑身乏力,头发变白。有一天,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声把我惊醒,我躲入山洞,只见一位老者手提一只打死的野兔,微笑着从我面前走过。从他慈祥的相貌看,我认定他……是位善良的山民。我不顾一切地追上老者,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老人救我!’老者没有防备,被眼前……衣衫破烂面黄肌瘦的我吓坏了。我声泪俱下,把我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老者将我扶起,说他是护林员,也是位孤寡老人,无儿无女,终生未娶。如果不嫌弃的话,就跟他住在山上。他指给我看,前方不远处有一木屋,那就是他的家。饥不择食,慌不择路。这样我就跟着他……大我三十七岁的老王走向木屋,与他……住在了一起。”

我松了一口气,心想她总算有了安身之处,我为之庆幸。

“后来怎样?”我迫不及待地问下去。

“后来,跟老王生活了七年,他对我很好,但是我们……没有孩子。七年我没走出过深林大山,慰安所地狱般的生活让我担惊受怕,我怕有一天日本兵把我抓去……不是把我打死,就是继续……继续接客,苦日子就没头了。一九四五年深冬,大雪封山,北风呼啸。老王一大早外出打猎,傍晚回到木屋已冻成……冻成冰雕雪人,我急忙烧水帮他解冻。他得了伤寒,高烧不退,不吃不喝,没出一月就死了。我……我哭得死去活来,我没有了依靠,我的命……这么苦啊?”

我递过去手绢,让来生嫂拭泪。她沉吟了好大一会儿,才仰面告诉我:“一九四六年开春,一支解放军的队伍打进深山老林,帮我挑水砍柴,我……走出木屋,招呼解放军喝水,其中就有来生哥。当时来生哥是个排长,问我身世,为什么一个女子跑进深山老林?我泪如雨下,哭诉自己的经历,他惊叹不已。他说一定帮我……脱离苦海,跟着队伍出山。第三天下午他们执行完任务,就带我回到长春城里,暂居一个小旅馆。来生哥说在旅馆住也不是长法,兵荒马乱的,不如送我回家。我一听就哭了,我想到家……恐怕没了,父母是否还在人世……我说不准。再说我……回去如何向父母交代?来生哥说那也先回去看看再作打算。我告诉他父母姓名,家庭住址,先由他亲自打听好……我再回家。第二天下午他来告诉我,我家和邻居住处早已炸为平地,荒芜人烟,乡邻早已不知去向。我听了嚎啕大哭。来生哥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他把我送回他山东老家,等仗打完了,全国解放了,他再回老家……与我团聚。我想了半天,也只好这样。这年秋天,来生哥带我到长春城里,给我买了好几套四季换穿的衣服,跟他回到山东农村老家。”

“这样就好了,日子就安稳喽。”我高兴地说。

“来生哥兄弟六个,他排行老大,父母健在,一大家子人。可是乡亲们听我说一口东北话,又看我头发卷曲,穿着裙子,皮肤白净,人也漂亮,不知从谁嘴里说出我肯定是个‘窑姐’‘娼妓’,是来生哥在东北打仗用银元把我……把我从老鸨手里赎出来的。从那,人们远远地躲避我,偶尔与邻居走个对面……也不与我搭话,有的还吐几口唾沫。公婆不待见我,做好的面条端给他们,婆婆立马倒掉。后来解放了,来生哥从前线回来了,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帮五个兄弟成家立业,结婚生子。可我们自己……一直没有孩子,医生说我不能生育了。其实我那时不过二十五六岁,哪能不能生育了呢?来生哥不信,他带我跑了十多家医院,结果都是一样。想想我的经历,想想我在长春……慰安所所遭受的大半年的糟蹋,我就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生育能力了……。”

来生嫂说不下去了,又“呜呜……呜呜”地哭起来。我想,任她哭泣吧,哭泣是最好的倾诉和发泄,这么多年她遭受的侮辱和不公太多了。

“小妹,像我这样……这样有污点的人,真也不配再活在世上。”

“啊?这不怪您。来生哥几个兄弟和子女不会看着您不管,您老了,要依靠他们。”我恳切地劝慰她。

“他们?我……指望不上。浇地、收割靠我一人。给他们借把镰刀锄头,都不借我,说我会把农具弄脏。上次因为摘了他们几个苹果,四弟和弟媳打我……打得我鼻青脸肿,腿骨折断,仨月……都没能起床。亏得东院六岁的孩子小敏,帮我烧水煮饭。”

“怎么可以这样?”我惊愕道。

“我……没人管没人问,还处处受气,真还不如一死了之的好。”她又说到“死”。我很担心,说不定哪天来生嫂想不开,真的寻死,无人发现,可就惨了。     

“您千万别这样想啊!”我恐慌道,不知再怎样开导她。

辞别来生嫂回到家,头昏沉沉的,午饭也吃得少。整个下午都打不起精神。家人与我搭话,都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心思好像全在来生嫂身上。晚饭后,草草洗漱休息,可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记得由苏智良、陈丽菲编著山东画报出版社2015年5月出版的《日本侵华图志》第十九卷《“慰安妇”与“性暴力”》一文记载:1932年到1945年间,中国被日军性侵的女性人数高达20万。本书用翔实的老照片佐证历史事实,并祈愿再无战争之残酷。当然历史真相不是能用简单的数字或照片能够全部复制和揭示了的,后来人能否重新思考和审视中国慰安妇所遭受的非人的摧残和灭绝人性的性暴力问题,以此还原历史真相,给不幸的受害者“慰安妇”一个公平公正地对待和社会舆论的评判,这是我们最想要最想争取的。                  

有幸看到2012年和2014年由导演郭柯以“慰安妇”为题材和以“慰安妇”幸存者数字命名的两部纪实片《三十二》和《二十二》。韦绍兰、李美金、林爱兰、李爱莲、毛银梅……,这些力透纸背沉重的名字,在我眼前浮现起来。1944年,广西桂林十四岁的韦绍兰被日军掳走,送至马岭慰安所折磨了三个多月,致使她怀孕生子。她的丈夫说她“到外面学坏”,独自上山砍柴,离她而去。她的“混血儿子”一生也没能娶妻生子,更没有工作。当韦绍兰老人诉说自己的遭遇时,她语出惊人:语言永远也没办法形容那件事,眼泪永远是往心里流的。

日本慰安妇制度是20世纪世界妇女史上最丑陋、最肮脏、最残忍、最惨痛的记录。作为“慰安妇”,她们身体和灵魂饱受了摧残和耻辱,可是,她们之中的幸存者,却始终被自己的同胞所鄙夷所嘲讽所欺侮,不敢不能再嫁。她们背负着“娼妓”“青楼娘娘”的骂名,孑然一身,孤苦一生,几乎得不到任何人的怜悯、关爱和同情。冷漠比死亡更可怕。郭柯说:“如果我们再不看她们一眼,她们就像被一场雪覆盖的山野,默默隐去。”这意味深长的话,不能不让一个受辱的民族警醒和震撼!

来生嫂就是纪实片《三十二》或《二十二》之中的其中之一。人们误以为她是自甘堕落的“娼妓”“青楼娘娘”,而今已真相大白:她家境殷实,有着良好的教育,却在十岁的花样年华无辜地被日军强行掳去,成为“慰安妇”,她无力改变和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人们却像躲避瘟疫一样地躲着她,欺侮她,她的遭遇换不回同胞的一滴眼泪,乃天理何在?

五年前的春天回乡探亲,没有再看到来生嫂和她住过的草房。二哥告诉我,来生嫂早在十七年前去世了。没有人给她送葬,来生哥全族人坚决反对来生嫂安葬祖茔,说她这样不干不净的人进祖茔会辱没祖宗,更不能与来生哥合葬。最后找了两个不知来生嫂身世的外地人,把她拉去火化,骨灰悄悄地埋在离家三十里外的西山乱石沟了。来生嫂活着的时候遭人唾弃,死后也遭族人如此蔑视。

凝望来生嫂的住处,想着三十年前我俩的促膝交谈,不禁热泪盈眶,悲从中来。对于她,我没有任何帮衬,惟有苍白的怜悯。

终于鼓起勇气写下这浅薄的文字,权作遥寄和慰藉于来生嫂不幸的遭遇和魂灵吧。

 

二〇二四年八月二十三日于泰山天烛峰南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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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鲁平,山东省邹城市人。中学高级教师,山东省写作学会会员,泰安市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风雨·往事·故人》一部,回忆录《岁月如歌》一部,论文集《中学语文教学与研究》一部。其作品散见于北京《作家报》《齐鲁晚报》《泰山文艺》等报刊。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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