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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的遇见

最美的遇见

 

作者:张鲁平

 

第一次走进新华书店是一九六七年八月的一天。

一早起来,在家养病、不再去二百里之外的乡村中学教书的父亲对我说:“妮儿,我带你进城看看去。”母亲忙不迭地给我洗脸梳头,换上新买的花裙子。父亲推出他那辆破旧的28大梁自行车,带着我驶出家门,一路向西。

那年我六岁,懵懵懂懂地听曾祖母给母亲念叨:“过了夏天就叫妮儿上学去,整天忙地里的活儿,哪有工夫看着她。”“妮儿还不到上学的年龄呦?怕跟不上。”母亲说。“那也得上,到时候我找校长去!”曾祖母强硬的性子不可更改。

父亲一路上跟我说了许多话,大意是让我到了秋天就去上学,并说学校老师对学生可好了,小伙伴也多,在家一个人玩儿多没意思啊!其实那时我惧怕上学,听说老师会打人的。我跟父亲说:“等我再长大一丁点长高一丁点,来年再去上学行不?”父亲没有说行还是不行,就来到济宁市中心繁华地带一家镶着硕大的玻璃闪着亮光的大商店门前。父亲指着商店对我说:“妮儿,你记着,这是新华书店,你看见大门上面那‘新华书店’四个大红字了吗?里面的书可多了,到了秋天你就得上学了,我给你买几本书去。”父亲拉着我的小手进了书店。我抬眼望去,三间宽敞明亮的屋子四壁全都是书,这下我可开眼了。在乡下哪有什么书店呀,听都没听说过,别说见了。父亲领我到花花绿绿的书柜前,欣然买下《新华字典》和插图本《唐诗宋词三百首》。我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新华书店,与父亲在一家饭馆吃了济宁名吃——皮薄肉多的锅贴,喝了味道鲜美的小黄鱼汤。

这是父亲第一次带我走进新华书店,我终生不忘。当时就想,什么时候父亲能再带我来新华书店啊!父亲买给我的书我爱不释手,在同学中显摆了很长一段时间,它们陪伴我度过了整个小学阶段,直至那本唐诗宋词画书被我翻烂了,脱落了很多页码。可惜这是父亲最后一次带我走进新华书店给我买书了,在我八岁那年春上,父亲病重缠身,离我而去。

八岁那年冬天,跟着母亲去赶微山集,无意间在集市中心紧挨供销社门市部旁发现了只有两间小屋的新华书店。我不顾母亲的叫喊钻进拥挤的人群,直奔新华书店。足足在里面待有两个时辰,直到疯一样带着哭腔的母亲在书店的画书柜台前找到正在痴痴看书的我时,我才如梦初醒。当着许多人的面,我哭闹着要母亲掏钱给我买我早已看中的《红灯记》《地道战》画书,母亲囊中羞涩,拿不出钱来。这年春上父亲已经去世,断了家庭经济来源,全家吃饭都成了问题。曾祖母得了肺气肿,成天齁喽齁喽地喘,请大夫抓药花了不少钱,也不见好,母亲哪还有闲钱给我买书。母亲见我哭着不走,急得掉下眼泪,哽咽着说:“妮儿,你得听话,咱拉来的麦子还没卖了,等卖了咱再回来买书还不成吗?”“你说话得算话,别糊弄人!”我很生气地说。“不糊弄你。”母亲说完拉着我躲开看热闹的人群,离开新华书店,径直走向粮市。任凭母亲怎么吆喝,一个个买主只搭眼瞧瞧麦子就匆匆而过,连价钱都懒得问。太阳已经偏西,我肚子饿得咕咕地叫,便不耐烦地催促母亲不要卖了,赶快回家吧。母亲无可奈何,只好把两袋子小麦原封不动地吃力地拉回家。路经那家新华书店,书店已经关门。我失望地看了很久,直到看不见了,还不停地埋怨母亲没有本事把麦子卖掉换成现钱到新华书店给我买书。

那时候,生活的拮据困顿让我渐渐明白,母亲一个农家妇女,没了挣钱养家的男人,汗珠子在地里摔成八瓣儿,拉扯着三个年幼的孩子,伺候着八十多岁生病卧床的老婆婆,能不挨饿就不错了,哪还有闲钱给我买书。去新华书店买书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甚至是痴心妄想。

听大人说,知了龟皮儿可以入药,卖了可以换钱。有专门来村子走街串户收购的,知了龟贵得多,一个就能卖一分钱,只是蝉蜕极其便宜,十一二个才能卖一分钱。尽管如此,村子大人小孩儿还是在知了龟出土的每年六月底或七月初晚上和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到村东村南大柳树行里打着手电筒寻找知了龟,用来换钱。我和我的小伙伴,天不黑就开始行动,到柳树行里摸知了龟寻蝉蜕,到了半夜都不回家,实在困得不行,才肯罢休。我们个个满载而归,装满了小布袋子。第二天天刚蒙亮,我们又不约而同地集合在柳树行里,再去寻找蝉蜕和嫩白嫩胖的知了,拿到村东桥头大槐树底下去卖,等待来人收购。还有中午下午放学和周日的空当,割草晒干卖给学校,或去山坡寻找蓖麻籽决明子小酸枣山葡萄卖给收购站。整整一个夏天,终于攒足了卖知了和蝉蜕的钱,还有卖草卖蓖麻籽决明子小酸枣山葡萄的钱,我们便欢喜着游过波涛汹涌的泗河,去我日夜向往的地方——南灌集新华书店,买回铅笔橡皮本子花书包,还有自己最喜爱的《安徒生童话》《地雷战》《沙家浜》《林海雪原》《三毛流浪记》画本。放学后噌噌爬上我家的弯脖子枣树,背倚树杈,一面啃着窝头,一面埋头看画本。母亲四处寻我吃饭,任凭她喊破嗓子,我都不吭一声,直到看完一本,发出会心地微笑,才心满意足地跳下地来,回屋吃饭。

十四岁那年秋天,我离开家,去二十里路之外的公社驻地读高中,公社供销社和医院对过,就是上下两层偌大的新华书店,离我们学校很近,一路之隔。书店一楼大厅正中央悬挂着马恩列斯毛的巨幅画像,两侧张贴着高尔基的名言“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和莎士比亚的名言“书籍是全世界的营养品”,白纸红字,特别醒目打眼。每当我远远地望见力鼎千钧金光四射的毛体“新华书店”四个大字的时候,我便觉得全身血液里涌动着一股不可抑制的力量,使我不由自主地走进新华书店。《朝花夕拾》《故事新编》《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些数不清的名著一下子映入我的眼帘,打开了我的视野,启迪了我的智慧,滋养了我的心田。可是每周回家,母亲顶多给我五毛在校买菜吃的钱,还多半是她从东院大娘家借来的。干粮是母亲早就给我摊好叠好的地瓜玉米面煎饼卷。我把这五毛钱攥得紧紧的,连二分钱一份的熟菜也舍不得买着吃。一是为了攒着去心仪的新华书店买书,二是为得了食道癌的姥姥每周能吃上我从公社饭店买给她的两毛钱一斤的香油馃(即油条),其实姥姥已经咽不下去了。两年的高中生活,课余时间我全泡在新华书店的一角嗜读。从牙缝里省出钱来除了给姥姥买香油馃吃,自己不买菜吃,最终把中外十大名著都买下了。

后来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手头逐渐宽裕了,我便成了新华书店的常客。这时候去新华书店读书买书也进入到有目的有系统的状态,从四书五经到《离骚》《庄子》《左传》《史记》《淮南子》《文心雕龙》《昭明文选》《出师表》《全宋词》《资治通鉴》《金瓶梅》《孽海花》《桃花扇》《老残游记》《浮生六记》《曾国藩家书》《乱世佳人》《魂断蓝桥》《巴黎圣母院》《莎士比亚全集》《外国诗歌鉴赏》《鲁迅全集》《中国小说史略》《中国散文史大系》等等。环顾我的书房,藏书已达2300多册,我分类整理,一目了然。亦可算作我家的“新华书店”了。

这些年我三天两头地跑市里最大最全的新华书店,购买了不少语文教学及研究的书籍,使得我由一名教书匠向研究者转型,在取得教书育人成果的同时,发表了多篇教学研究论文,并集结出版了两部教学教研论著和一部回忆录一部散文集。这些都得益和感恩于新华书店给予我的文化滋养。有了新华书店这座神圣的殿堂,我才能在书海里泛舟升腾,成就人生。

我内心一直有一处获得灵感、睿智,使思想深邃致远充实之地,那就是新华书店。

新华书店给了我最美的人生底色和最美的人生遇见!

              

二〇二四年六月十八日于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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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鲁平,山东省邹城市人。中学高级教师,山东省写作学会会员,泰安市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风雨·往事·故人》一部,回忆录《岁月如歌》一部,论文集《中学语文教学与研究》一部。其作品散见于北京《作家报》《齐鲁晚报》《泰山文艺》等报刊。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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