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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材料的日子

写材料的日子

 

作者:郭松

 

曾听一位战友讲过一个笑话,有一年他回家乡探亲,他爷爷问他在部队干什么,他说是当干事,他爷爷就说,好好干嘛,争取当个参谋。

我在部队就是从当干事起步的,所谓干事就是各级政治机关承办具体事务的干部,在有关科、处、部首长的领导下工作。

1984年秋天,对我来说是一个重要节点,这之前我是川大哲学系80级的学生,临近毕业的时候,昆明军区后勤部派人到川大招录地方大学生,这之后我成了后勤第二十三分部宣传科的干事。

1987年,我考上贵大哲学系研究生,经过三年深造后,回到后勤第二十三分部,调整到组织科当干事,说通俗点就是写材料的。我刚到组织科时,一位同事跟我说,组织科是“好部门,赖工作”,对此我不以为然。一位处长也跟我说:“人家有背景的,谁会写材料哦。”对此我也不以为然。

到组织科之前,科长就告诉我,写材料没名没利,要耐得住清贫,守得住寂寞。但我没有背景,普通人家的子弟,能上大学,能到部队,能在政治机关工作,已经很幸运了,哪顾得上清贫不清贫,寂寞不寂寞。到组织科以后,我默默地提醒自己,不能怕吃苦,一定要把材料写好,不负领导期望。

那时候写材料,电脑还很稀缺,就靠一支笔、几张纸。一份材料,从写稿到交给打字室,再到交给科长修改,再交给打字室,再交给首长审阅,反反复复得好几遍。费笔,费纸,更费手指,握笔处先是蜕皮,后成了老茧。

写材料久了,发现日子过得稀里糊涂,好像没有下班、双休、放假,甚至不知道是星期几。因为只要有材料,就得无条件完成,材料大都有时限,加班是常事,熬夜也时有。

1992年,二十三分部与昆办合并,组建新的二十分部,我来到组织科写材料。记得有一年分部召开党委扩大会,先是让宣传科准备政委的讲话稿,政委看了稿子,不满意要求重写,政治部主任把任务交给组织科,临近会议报到只有三天了,科长把任务交给我,我两天两夜没睡觉,重新写出讲话稿,交给政委很快就通过了。

一位上级机关写材料的战友说,为了赶材料,他曾在电脑屏幕前盯了十个小时,不吃不喝,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似的,有过三天三夜没合眼的经历。一位组织部的领导的经历比他更老火,他年轻时曾四天四夜连续作战。

一位处长讲过一个故事,有一年大年初三,他去办公室写材料,老婆冒火了,以为他约会去了,处长怎么解释也没用。从他老婆的角度想会怀疑,初三是什么日子,人家都在过年,你写什么材料,可从处长角度想,这太正常不过了。收假后,机关要开大会,部署一年的工作,开大会需要材料。

练气功会走火入魔,写材料也会走火入魔。你看那些写材料的,吃饭时心不在焉,甚至呆若木鸡;上厕所时,忙着苦思冥想,只是顺带蹲个马桶。要是在路上看见一个人若有所思,呆眉痴眼,走路不看路,那他要么是个作家,要么是个诗人,要么是个写材料的。

写材料的十有八九有过想哭的时刻。刚开始,不会写,想哭;会写了,材料太多,写不完,想哭;领导要求高,三番五次交不了差,想哭……

写材料算不上一碗强饭,但算得上一碗硬饭,不是谁都可以端起这个饭碗的。老政委曾说:写材料须有三个素质:一是过硬的文字功夫,二是好的悟性,三是吃苦精神。这三个素质,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在我记忆中,材料就没有断过,往往是上一个材料还没脱手,下一个材料就来了。材料堆在一起,就想着加班加点,早点完成任务,别误事。

记得有一次,我提前几天把稿子交给领导,领导说,还有几天时间,再修改修改。我认真修改以后,领导说,还有时间,再修改一下。后来,一位有经验的同事狡黠地一笑,说不要提前交稿,卡着时间点交稿,就省事多了。

一位老办公室主任说,写材料有“一难一拽”。“一难”是比生孩子难,生孩子肚里有货,不像写材料,肚里没货,非得生出来。“一拽”,写材料像磨盘压住一只鸟,再难也得把它拽出来!

不管是谁,写材料久了,只要看到白纸黑字,就会习惯性地调到校对模式,开始“鸡蛋里头挑骨头”。说好听一点,是一种职业素养;说难听一点,是一种职业病,容易给人留下爱挑刺的印象。而且,这种病很难治,一旦得上,几乎就是一辈子。

写材料的十有八九身体会出毛病。经常熬夜,压力又大,内分泌失调,导致失眠、神经衰弱;经常坐着,没时间活动,颈椎、腰椎出现问题;用眼过度,没时间休息,眼睛发生病变。那么,写材料能不能给人带来满足感和成就感呢?答案是肯定的。

每次写政委讲话稿,科长布置任务,让我独自完成,我感到很大的压力。科长告诉我,一定要站在政委的高度来思考问题,这样一来,我的压力就更大了。论身高,跟政委差距不是很大,论职务、论水平,就没法比了。但恭敬不如从命,我硬着头皮“当”政委,绞尽脑汁“当”政委。

一个星期后,我忐忑不安地交了一沓稿子,政委审阅后,改了几句话,加了几句话,笑着说,嗯,写得不错。写材料的,要让首长满意不易。听政委这么一说,我心里才踏实下来。

后来,每次政委在大会上讲话时,我作为工作人员,坐在会议室角落,听到会场响起好多次掌声。说实话,内心充满骄傲和自豪。我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这稿子是我写的?怎么写得这么好?

那些讲话稿,对当时的我来说,算是大材料。写过大材料,再写小材料,心里就有数了,一点也不会慌。就像一个盖过大厦的人,垒个鸡窝、砌个平房,还不是小菜一碟!从这个意义上说,写材料的过程,是一个人成长的过程。

有一次,政委拿着一个材料来让我把关,说是部长安排的,我有点不解。直到部长打来电话,问这个材料我看了没,说我看过就放心了。类似的事还有过几次,还真让我有点为难。我不是怕吃苦,而是怕司令部写材料的对我有看法。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是部长对我的认可,在虚荣心得到一丝满足的同时,内心也涌起一股责任感。

一个秋天的晚上,我在办公室写材料,政委见我熬夜确实辛苦,就叫人拿来一条烟给我,让我感到十分意外,甚至有点受宠若惊。写材料多少年来,第一次享受到如此待遇,第一次因写材料感受到被人尊重的幸福。

我转业到地方后,也遇到过一些“混账”的同事,“命令”我赶快写个这写个那,在他们看来,写材料毫不费力,是三下五除二的事。遇到这种人,能怎办?咱心软,在心里偷偷骂两句,该写还得写。

写材料的椅子,不如沙发舒服,不如转椅有范,但跟板凳马扎比,就好多了。从实用的角度说,写材料和种庄稼、做豆腐、扛水泥一样,都是一个饭碗。不同的是,其它行当有可能是一辈子的事,而写材料一般不会干一辈子。再说了,扛钢筋背水泥很累,但总得有人干。大小机关,是个单位,就有材料,就离不开写材料的。

跟写材料说拜拜的那一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一种“媳妇熬成婆”的轻松。后来的日子里,看着写材料的年轻人,我会想起曾经苦逼的自己。别人写的材料,不管写得好不好,几乎都是一稿通过,剩下的事情,比如删减什么、增加什么,调整什么,都是我自己的事。我觉得,应该善待写材料的,写材料出身的,更应该善待写材料的。

一个人上了年纪,会觉得所有的经历都是有意思的,也是有用处的。用一位写材料出身、现已退休的老领导的话说,对有点才气又没有背景的年轻人来说,写材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写材料的,慢慢熬出头,熬个一官半职,就可以步入所谓的仕途了。

这么看来,写材料没有想象的那么好,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差。写材料,累是累点,苦是苦点,但对一部分人来说,能走上这条路,也算是一种幸运。

在这条路上受过的累,吃过的苦,出过的力,都会在一个或远或近的地方,变成一处风景,这处风景看起来也许并不起眼,也许无人喝彩,但这处风景是为自己存在的,总归是能聊以自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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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现居云南昆明,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曾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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