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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杯

茶杯

 

文/王广东

 

贾平凹说用大茶杯的是长途汽车司机和他。这话有意思。细想想,我们这儿茶杯不离手的,除了当官的,可不还有闲老倌?当官的捧着杯子,里头泡的许是龙井普洱,端的是派头;闲老倌们的杯子里,泡的多是粗茶,图的是自在。′

 

我呢,自打参加工作,茶杯就成了甩不掉的“跟屁虫”——它不单是喝水家伙,倒像个时光记录仪,把我从职场菜鸟打磨成在茶香中寻得心灵栖居的人,那些岁月全咕嘟咕嘟泡进茶里。

 

八十年代末初到乡政府,办公楼爬满爬山虎,办公室木桌上摆着釉面驳落、锈斑隐现的搪瓷缸,像一群打过败仗的老兵。那时囊中羞涩,我便学大家用五福酱品厂的酱菜瓶当茶杯。洗净的玻璃瓶透亮,可玻璃壁上总有暗红渍,像被偷偷盖了个“胎记章”。每次用它泡茶,同事总打趣:“你这杯子喝出的怕是腌菜味吧?”。

 

我也不恼,把瓶子往抽屉深处一塞,心说:“等哪天混出个样,高低换个镶金边的!”后来瞧见人家搪瓷缸印着“先进工作者”,金边在太阳底下晃得人眼馋,才明白物件贵贱不重要,用久了都能养出故事。就像我那酱菜瓶,虽然寒酸,倒也见证了我趴在桌上写材料,把墨水当茶叶泡的青涩时光。

 

再往后,世道变了。市面上冒出专门的玻璃茶杯,开会发纪念品必有印着会议名称的杯子,银行送的杯子恨不得把logo烫成霓虹灯。家里的杯子越积越多,酱菜瓶彻底成了“冷宫妃子”。

 

有回我跟朋友瞎琢磨:“五福酱品厂倒闭,说不定就怪后来大家都有了正经茶杯,不再拿酱菜瓶当宝贝。没了‘买酱菜送茶杯’的隐藏福利,愿意掏腰包买酱菜的人自然少了!”这话逗得众人笑岔气,现在想来,还真是庸人自扰的可爱。

 

在体制内,茶杯成了身份的隐形标尺。领导的钢化杯通体透亮,杯壁平滑如镜,盛满的茶汤色泽温润,自有专人伺候得温度适口;而我们办事员的玻璃杯,杯身总留着深浅不一的拇指红印,那是反复握持留下的生活痕迹,每次续水都得守着开水间排队。

 

有次为了赶一份紧急报告,我在办公室熬了通宵,杯子里的茶凉了又续,续了又凉。第二天下午,会议室白炽灯在暮色里泛着冷光,这场从日头高照开到日落西山的会议上,我盯着杯底沉渣,突然发现茶水颜色竟和领导的截然不同——原来茶叶也分三六九等。散会后我故意晃着半杯凉茶从走廊经过,听着同事们哄笑:“这小子泡的茶,比他写的报告还浓!”突然觉得这杯子沉甸甸的,盛满了职场新人的无奈与自嘲。

 

走南闯北这些年,随身带杯的习惯闹了不少笑话。在禄口机场赶飞机,攥着银行送的玻璃杯脚下一滑,“咣当”一声,杯子在金属舷梯上开了“追悼会”。茶水混着玻璃碴流成小溪,周围人的目光齐刷刷射过来,我蹲在地上捡碎片,嘴里还念叨:“碎碎平安,碎碎平安……”空姐递湿巾时憋笑的样子,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脸热。

 

从前总把茶杯当喝水物件,不过是见大家捧着,有样学样地跟风,久而久之倒也养成了喝茶的习惯。千禧年刚到北京那会儿,整个人像片被风吹乱的叶子。那些年拎着杯子四处奔波,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直到遇见老乡老刘——他从国家部委辞职下海,专做玉石工艺和印章生意,京城里不少书画名家的印章都出自他手。他的工作室租用航天桥附近首都经贸大校区的独门小院。

 

推开斑驳的铁门,老槐树筛下细碎的阳光,石桌上散落着几枚未完工的印章,角落里堆着的玉石料与碎木屑,倒像是谁把月亮和星星揉碎了撒在这里。头回拜访时,他边烧水边笑道:“泡茶如处世,水要三沸方见真章——一沸如人生初醒,二沸似中年奔涌,三沸才得从容。”青瓷盖碗腾起白雾时,他轻晃茶盏:“这头道茶叫‘温润泡’,不入口,却是唤醒茶叶的关键。”茶汤淋过弥勒茶宠,那抹油亮的光泽,倒像极了被岁月浸润的心境。

 

我端起小瓷杯,学着他的样子抿了一口,没尝出啥特别,反而烫得直龇牙。老刘见状哈哈大笑:“你这哪儿是品茶,分明是饮牛!这小杯茶啊,得先观色、闻香,最后再小口慢品,才能尝出里头的回甘。”

 

往后一得空,我就往小院跑。看他在槐树下刻章,茶香混着槐花香在空气里打转;听他讲书画名家的趣事,说玉石上的纹路就像茶叶在杯里舒展。这藏在大学校园里的小院,这小巧精致的瓷杯,竟成了我北漂日子里最踏实的归处。

 

忙忙碌碌数十载,我终于回到故乡,在小院里添了张老榆木茶桌。仿照老刘的法子,我备齐了茶具,每逢闲暇,便邀上一帮文友围坐炉边。茶汤在小瓷杯中泛着琥珀色的光,我们一边细品香茗,一边畅聊垛田那金灿灿的油菜花如何染黄了天际,水上森林里的鱼虾怎样在光影间穿梭,还有数不清的鱼鸟在碧波上翻飞嬉戏。

 

看着茶桌上的茶杯,恍惚间,竟好似跨越时空,能与家乡的郑板桥、施耐庵、陆西星对坐言欢。或许他们也曾在茶香中执笔,将故乡的风、水中的月,都泡进了岁月的茶盏里。

 

而我茶桌上那只陪伴多年的大玻璃茶杯,杯壁上细微的划痕在光影中若隐若现,恰似被时光刻下的印章。如今茶汤里浮动的不再是等级之差,而是岁月沉淀的温柔。年轻时总想把日子泡得浓烈,后来才懂,正如一杯茶需历经沸水冲泡、静置沉淀,人生的回甘,往往藏在褪去浮华后的从容里。往后的路,且继续与茶杯作伴,在茶香中,品出这烟火人间的百般滋味。

 

作者王广东,江苏兴化人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