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波不兴处
作者:罗银湖
深秋的稻穗沉甸甸地垂着,金黄色的波浪翻涌在湾子四周的田埂上。那年我新婚不久,与妻子并排站在齐膝深的水田里收割晚稻,稻叶割裂的声响混着远处割稻人的谈笑声,织成一张温暖的网。高家台的稻田与我们只隔半里水路,那些佝偻着腰的拾穗人常像觅食的麻雀,沿着田垄捡拾遗落的稻穗。
忽然妻子噤声:"杨婆婆呢?"我顺着她指尖望去,方才还在田垄上挪动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个总背着鼓囊囊布包的老妪总让我想起秋日的南瓜,臃肿却透着朴拙的生命力。墨绿色的水沟在她常走的田埂尽头泛着冷光,杨立山坑蜿蜒的身躯里,游动着我们湾子洗菜浣衣的倒影。
当我看清沟底起伏的水波间那团挣扎的深影时,冰凉的水流已经漫过杨婆婆花白的鬓角。她怀里的稻穗像溺水的孩童,在深褐色的水波中忽隐忽现。我一个猛子扎进水中,妻子在岸上撕扯着我的裤带,稻叶割得掌心生疼。记忆里那双手的力道大得惊人,青筋在手背暴起如蚯蚓,直到杨婆婆滚烫的身躯终于靠岸,我才发觉自己的指甲缝里嵌满她的白发。
救起的老人始终不肯看我,直到某个清晨,她背着几乎空置的布包经过湾口。晨雾还未散尽,我看见她皱纹纵横的脸忽然舒展,像朵在寒露中迟开的木槿。那时才惊觉,人世最深的沟壑原是心与心之间的沟渠。这个向来目不斜视的女人,开始用方言唤我小名,弯腰拾穗时故意放慢脚步与母亲寒暄,布满老茧的手掌抚过孩童头顶时,竟会留下几粒温热的稻谷。
三十年光阴将杨立山坑的流水酿成陈年的茶。听闻杨婆婆八十八岁那年,硬是拄着拐杖走到我父母坟前,往香炉里塞了三枚带着体温的铜钱。她走时穿着我妻子缝的新棉袄,棉絮里还藏着半片金黄的稻叶。如今我每次经过水沟,水面依旧倒映着二十八岁时的天空,却再也看不见那个背驮稻穗的老人在田埂上浮沉。
人们常说善行如星子划过夜空,我却觉得真正的善念该像杨立山坑的水——悄无声息地浸润土地,滋养草木,连倒影都是多余的赘述。这些年我在异乡见过许多高耸的丰碑,却始终记得那道弯折的水痕,它教会我有些光芒无需灼目,有些温暖不必声张。
暮色中的稻穗再次垂首,像无数低垂的头颅在风中轻语。我常想,或许杨婆婆的灵魂早已化作秋风里的稻花,轻轻落在每个俯身拾穗的掌心。那些她未曾言说的谢意,都藏在稻穗低垂的弧度里,在年复一年的秋收中,化作土地温热的呼吸。
作者简介:罗银湖,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荆楚网版主,湖北省仙桃市作协会员。代表作散文《山乡之夜》、小说《山妹的心思》入选作家出版社《大地上的灯盏·中国作家网精品文选2018》一书;报告文学《熊坤和他的枣红马》荣获《今古传奇人物年鉴2022卷》全囯有奖征文二等奖。散文《圆匠外传》获第二届“三亚杯”全国文学大赛金奖。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