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师记
作者:郭松
别看好多人每天迎着晨曦,着一身习武服去广场或公园习拳练剑,其实比起那些拳师来,功夫差得远呢。
拳师坐在马扎上,气定神闲地啜工夫茶,不必做日常功课,也不必拳打脚踢大汗淋漓,出手时的凌厉不是能比的。
拳师半眯着眼,可徒弟中哪个脚踏实地,哪个虚头巴脑,他心里亮堂着呢。一二十个学徒,能有个把冒尖,他就会抿嘴偷着乐。
早先,川南乡里、民间纷争时有发生,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那时候,比的是谁的拳头大,谁的武功高。用拳头说话,是默认的规矩。
小城的弯街僻巷中,总有那么一帮愣头青,为出手有震慑,有气概,而拜拳师,三更半暝练拳头,三不打四群英会,不时搅起满城风雨。
于是有了走街串巷“打拳卖膏药”的拳师。他们收授学徒,也招徕生意,每到一处,就刮起一股旋风。十乡八里的少年,仔心都被撩拨起来,裤腿一扎,腰板一挺,闹着拜师练武去。
拳师大都豪爽粗犷,只要有一帮毛头小子跟在身后,前呼后拥,就神气得很,至于学徒交多少费,大都不太计较。把场地收拾一下,边上放一个架子,插一排刀枪棍棒,就算练武场。
拳师也不把练拳授徒看成谋生行当,学徒也大都属玩玩闹闹,而后却欲罢不能。有的体弱为强身,舞枪弄棒,立志成为武林高手者甚少。深蹲、马步、勾掌、出拳、跳转、吼喝……拳师或学徒,摆开阵势就有气象,一声吼喝就引来许多看客。
小城的街巷纵横交错,石板铺就的路面泛着光,那些来来往往的脚印,携带各种声音、各种情节,渗入石板的缝隙,使这些磨损的石板有了故事的沉重,也有了时光的轻盈。你走着走着,会在转角稍敞亮的地儿,听见阵阵“霍霍”的练武声,或身轻如燕腾空而起,或龙腾虎跃杀气腾腾。
学徒操个棍棒,把摊点略推一边,就摆开阵势,白鹤展翅、金鸡独立、神龙摆尾……拳打脚踢,吼喝声地动山摇,声震十里,都玩得溜,耍得欢。习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不只是为了显摆。何为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外显有力量和勇武,内里却有顽强和韧劲。
棍棒的刚强与生活的柔软相融相生,民间性和实用性并存并进,就有了武术的烟火气和自在性。街头巷尾,贩夫走卒,都有武术踪影可觅。无论是花拳绣腿,还是真才实学,都有人追捧,也有了效应。民间是习武场,生活是试剑石。你我皆可学,随处皆可用,武术才有落地生根的土壤。
小城的人们把习武当日常。虎啸龙吟,擒拿格斗,或健身或御敌,或耍酷装帅,或扬名立世,在落花流水似的光阴里,一个个叫得响的名号让水流有了波澜和腾跃。就像许多故事被平静地说起,许多人把刀光剑影隐去,只留下轻描淡写的闲章余墨。深巷里雕木头的,老宅里扎花灯的,屋檐下编竹篮的,作坊里织纸画的……老的街巷中,缓缓来去的都是老街坊、老邻居。就算是素不相识的人,打从老街走过,也会染上一股时光弥漫的气息,仿佛一起走过长长的路,熟识如故人。你看不到他们曾经有过的光芒,高人并没有贴上标签,或高蹈于世外。
在人来人往中,他们与你擦肩而过,或迎面向你走来,如蛟龙腾于海,也像鲸鱼潜于渊。不乏一身漂亮拳术、却隐匿于市井的拳师,貌似市井中的素人。拳师此生仿佛只为拳而来。生于小城长于小城,打小就浸泡于小城里、武风里。打下就拜师,研习锻打、拿准要领,一展拳脚就势如破竹,接过棍棒就流星赶月。沉肩扣节有度,吞吐浮沉不慌。出拳时马步紧小,拳势刚猛。与人交手时,拳法直截了当,见招拆招如行云流水;看似无惊雷,实则有风云。
拳帅脸色红润,步履稳健。穿一身柔顺的绸褂子,顶一头白发,提着菜篮子,一路和熟悉的街坊打招呼,或驻足回眸,把远处黄昏拉到眼前。走路步步生威,谈吐掷地有声;一波三折里,有剑气长啸,也有江湖恩怨。半部武术风云,杂糅在其生命里。“你们要到外面买房子我不反对,但我是绝对不会去的。让我离开小城旧地,就像鱼儿离开了水。”
说起到新城区买房子,老爷子倔得很,说啥也不肯,以致儿子抱怨太固执,一次次错失投资的好机会,老爷子依旧不为所动,坚守里有一份稚子般的执拗,守住的不仅是安身立命的家园,还有缠绕于心底的温存旧梦,更有拳帅的侠客梦。“年轻时好斗好胜,硬要练一身功夫,走到哪里都想称王称霸。”老爷子如是说。“称王称霸是个笑话,惹出不少麻烦倒是实话。”可是,谁没个年少轻狂?谁不是撞了南墙才回头?年轻时,爱抛头露面,爱逞能耍酷,又沉不住气,没少惹出事。拳师瘦癯俊逸,脸上泛着红光,举手投足间有刚劲之势,也有淡笑之风,朗朗笑声自带一种穿透力。仿佛有无穷的力量沿着时光的河流汇聚而来,潜藏于体内,不时借着笑声挥发出来。打小习武,全身的筋骨、肌肉历经无数次的锻打,伤筋动骨是家常便饭。
拳师诠释了川南人的秉性——十有九个骨子里不安生,白发老人依然是一身反骨,有了一片自己的领地,依然会得陇望蜀,带着一股执拗劲在另一块地儿上搅起风声。任何时候江湖上闯出一匹黑马,都不足为奇。老爷子静坐书斋,原木书橱渗着木香,时空变得阔大,周遭忽而真实,忽而虚幻。一层层、一格格的书,平日里甚少有人叨扰,习惯了漫漫昼夜的静寂,忽而看到老人转身,抹去几十年的烙印,入彼清凉地儿,竟有些许的不适。老人信手翻阅,书们诚惶诚恐,一时捉摸不透老人的心思,只得假装气定神闲,陪着老人兜兜转转。
直至某一日,案头的书成堆,书页上圈圈点点,手中的笔记本密密麻麻,事情就有了新的走向。老人自此手不释卷,悠游书海,翻检浪花,任潮汐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渐渐地褪去一身武气,有了清净心气、淡雅书香。年近耄耋的老人,本该随心随性,养鸟逗猫,四处溜达,拳师却在另一个领域试水。他当真入了道,着了迷,啃下了一块块“大砖头”,也摇起了笔杆子,几个月工夫,愣是敲出一叠厚厚的文稿。老人可不是一时兴起耍耍文字,而是铆足了劲,在一条新辟的道上探险。在适当的时候悄然放手,让出一块阵地,继而重新开疆辟地,未尝不是一种大智慧。
眼下,拳师已退隐江湖,可是江湖上仍有传说,也不乏投其门下,得师门真传的徒子徒孙搅起的风云。在时间的辗转里,总有一些人肩负着不同的使命,在每一个交接口,我在寻觅,你在等待,接力棒不会掉。师徒间讲缘分,有时一个眼神看过去,就认出是彼此在等待的人。这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堪比谈恋爱、觅伴侣,四目相视那一瞬间,仿佛长久的互相寻觅、等待,你终于来了。对上眼,即一眼千年。千年时光的等待,化作一招一式中的心领神会。
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在《诗词报》《诗词月刊》《中国诗》发诗100余首,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