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联大三常委轶事
作者:郭松
读《南渡北归》三部曲也好,看《无问西东》电影也好,都知道有个西南联大。1937年11月1日,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大学南迁,组建长沙临时大学。1938年2月,长沙临时大学西迁昆明,4月2号更名为西南联合大学。1946年7月31日,西南联合大学停办。虽如流星划过历史长空,却留下震撼人心的璀璨光芒。
西南联大成立之初,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谁当校长?南开大学校长是张伯苓、清华大学校长是梅贻琦、北京大学校长是蒋梦麟,三所学校合并,校长肯定是三人之一。三人都是享誉海内外的教育家。论名气,张伯苓最大,称为教育泰斗;论官职,蒋梦麟最高,曾任南京第一任教育部长;论年龄,梅贻琦最年轻,是教育界的后起之秀。国民政府也不知道让谁当校长,就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让张伯苓、蒋梦麟和梅贻琦三人,组成常务委员会,共同管理学校。张伯苓知道,如果三人共同管理,是会出问题的,就主动退出,前往重庆,将职权交给蒋、梅二人。
在走之前,张伯苓将自己的一块表给梅贻琦,意思是让梅贻琦全权代表他,多出些力。张伯苓这样做很明显,是自己让权,助梅贻琦成为实际的校长。蒋梦麟也觉得梅贻琦年轻有为,自己也学着张伯苓,离开了昆明,当起了甩手掌柜。在西南联大办学期间,主要是梅贻琦在主持校务工作。梅贻琦没让两位前辈失望,当时不化物质极度匮乏,还经常有空袭侵扰,条件之恶劣难以想象。梅贻琦急需解决的是吃住问题,他亲自到各级管理部门申请拨款,只要能给学校经费怎么都行。
有联大学生描述三常委的体形,张伯苓像一头大象,重量等于蒋、梅二校长之和,大嗓门的天津腔一出口,会场上保证没人打盹儿。梅贻琦是南开中学一期毕业生,蒋梦麟长期担任南开大学校董,两人与张伯苓,于公于私,都不是一般交情。三人尽管彼此熟悉,相互信任,但工作上还是需要有些分工,达成默契,主席由常驻昆明掌管校务的梅贻琦担任。张伯苓更多时间是在重庆,由黄钰生代表他参加筹备工作。张伯苓与梅贻琦是天津老乡,是实打实的亲传弟子,他让梅贻琦放手做事,也引起三校合作不愉快的传闻。张伯苓认为有必要向师生,澄清不实传言。一天上午,校方通知师生集合开会,大家发现,梅贻琦身旁站着一位不年轻的壮汉,穿一件大褂,身形高大,戴着墨镜,样子威严,但南开同学都认得,他是张伯苓。梅校长简单说了几句,便让张校长讲话;张校长操一口天津口音,说自己“是搞体育的,在运动场上,以裁判最有权威,裁判凭以计算时间的,是他袋中的表。我是南开校长,已经将袋中的表交给梅校委,他就是我的代表,大家要听他的,有人说联大的负责人不能合作,这是没有的事”。接着他又说,左边的梅先生是自己的学生,右边的蒋先生是自己的朋友,有学生和朋友在昆明,我可以安心了。
张伯苓之所以强调梅贻琦的作用,是因为蒋梦麟的工作重点也在重庆。南开与清华、北大之间,一直被视为有某种“血缘”之亲。胡适以自己和梅贻琦、汤用彤等先生为例,说明三校原本是“通家”,荣辱与共,休戚相关。但在一些办学理念和方式上,并非完全一致,没有分歧。一天上午,张伯苓、蒋梦麟、梅贻琦三常委在秘书主任杨振声陪同下巡视学生宿舍。蒋梦麟看到那些房屋破旧不堪,不禁皱起眉头,不满之辞脱口而出,他说居住条件如此不堪,会影响学生的身心健康。张伯苓不认同,当场表示,政府在极度困难中仍能顾及学生完成学业,已经很不容易,非常时期学生能有宿舍安身,应该知足,况且学生还年轻,也需要在困难中锻炼。蒋梦麟有些恼火,负气直言道:“倘若是我的孩子,我就不要他住在这种宿舍里!”张伯苓听罢,脸色一沉说:“倘若是我的孩子,我一定要他住在这里!”见两位长者话不投机,各不相让,被大家称为“寡言君子”的梅贻琦便打了圆场:“如果有条件住大楼,自然要住。不必放弃大楼住破房;如果条件不允许,就该适应环境,大学并不意味着大楼,有大师才称得上是大学。”此话不偏不倚,分寸得体,张、蒋也不再争论。
说到三校的关系,南开大学与清华大学的渊源更深更长。早在1911年,张伯苓就代替胡敦复成为清华学堂教务长。1920年夏,曾与南开中学首届毕业生金邦正被推举为清华校长,但仅任职一年八个月,就因处理学生运动不当而黯然辞职。1923年7月,留学归国不久的张彭春,以现代教育新锐被清华代理校长曹云祥聘为教务长,任职三年有余,成为第三位曾参与清华园教育改革顶层设计的人物。1926年2月,张彭春因改革受到阻力而卸职回津。直至1931年10月,金邦正的同窗,被称为“南开系”的梅贻琦正式掌舵清华,围绕清华校长一职的风波才算平息。
梅贻琦,祖籍江苏武进,生于天津照壁胡同一处普通院落。他父母共生育10个孩子,男女各半,因家族大排行故,被称为“五哥”。梅贻琦不是严馆(严氏家塾)的学生,1904年,15岁的他考入南开私立中学堂,成为该校第一届学生,也被学界视为张伯苓的亲传弟子。梅贻琦品学兼优,深受严修和张伯苓的赞赏。他性格内向,不爱说话,得了个雅号——“寡言君子”。转年,梅贻琦报考首批“庚款留美生”,深造5年。1915年春季,从美国伍斯特理工学院学成归国,曾在天津基督教青年会任干事,为教会服务了一年。机缘巧合,与韩咏华相识相恋,结成鸳鸯。不久梅贻琦受聘清华,讲授物理、数学等课程,大约有几个月,他认为自己不适应教书生活,于是“回到天津见张伯苓先生,表示对教书没什么兴趣,愿意换个工作。张先生说:‘你才教了半年书就不愿干了,怎么知道没有兴趣?青年人要能忍耐,回去教书!’”。梅贻琦从此死了心,踏踏实实在清华教书,先后任物理系教授、教务长等职,逐渐展现出管理才干。1931年他出任校长,一直干到1948年,以其理念、风度和雅量开创了清华的一片新天地,获得无数弟子拥戴。在西南联大岁月,每次警报长鸣,师生在惊惶不安中躲藏,梅贻琦却手杖在握,闲庭信步,一派风轻云淡,视警报为无物,他那副淡定神色像是一颗定心丸,缓解了师生的紧张心理。
1948年岁末,梅贻琦辗转赴台。国民党政府曾再三邀请梅贻琦入阁,皆被其婉拒。有记者一再提出这个问题,他表示,自己属意教育的心一直未变。后来他同意任教育部长,条件是兼任清华校长。1961年,他先是患中风,接着被诊断出前列腺癌。这不能不说与他喜欢喝酒有关。梅贻琦善饮酒,也以“酒德”闻名。他的社会应酬多,从不拒绝任何敬酒者,畅怀豪饮,态度亲和,他也不因喝酒而误事。他负责掌管数额巨大的清华基金,不少地方官吏想象他如何腰缠万贯,出手阔绰,挥金如土,还有意接近他,以为能捞些好处。梅贻琦弟弟梅贻宝也是南开中学校友,曾任燕京大学代理校长,抗战结束前夕,一次因公路过昆明,在“五哥”家住了一夜。他察觉侄子梅祖彦有些闷闷不乐,就问梅贻琦何以如此,“五哥”说出事由,前两天学校跑警报,慌乱中的祖彦,把一副眼镜连盒给跑丢了,但家里无钱再配一副。梅贻宝深感吃惊,没想到堂堂清华校长的生活境况竟如此困窘。1944年,教育部征调一大批学生做美军的翻译员,梅祖彦报名后被录取,那时他读到大学二年级,一去就是三年,没有再回来,名义上是西南联大的学生,却没有联大文凭。人们叹服不已,即使是西南联大“总管”梅校长,对于自己的独子,也不会网开一面。梅贻琦公私分明,两袖清风。他的从容、坚毅与笃定,深刻影响了一代代清华学子。晚年的梅贻琦住台大医院期间,治疗费用昂贵,家里负担不起,胡适带头捐助,并与同仁发起募资。意外的是,胡适在1962年2月4日竟先于梅校长撒手人寰,享年71岁。仅三个半月后,5月19日,梅贻琦病逝于台大医院,享年73岁。在医院整理梅贻琦的遗物时,发现床下的隐秘处有个手提皮包,有人猜想是遗嘱,秘书打开包,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原来里面是历年的清华基金账目,每一笔都清清楚楚,干干净净。韩咏华解释,夫君没有任何财产,所有的事都在病床上交代清楚了,无须留下遗嘱。声名显赫,却廉洁俭朴。
蒋梦麟,浙江余姚人,北京大学历史上任职时间最长的校长,也曾是南开大学的校董。蒋梦麟年轻时就被称为“江南才子”,个人综合能力也很出色。1945年,抗战胜利在望。宋子文出任国民政府行政院长伊始,便请蒋梦麟担任行政院秘书长一职,动因也是基于对蒋梦麟的充分了解。蒋梦麟经过一番利弊得失的思虑,违背自己亲手制定的“大学校长不得兼任行政官吏”的律条,在学界同行惊诧的目光中,悄然入主宋子文幕府,完成了“学而优则仕”的转身。蒋梦麟弃学从政,另谋高就,招至北大师生的“倒蒋风潮”。他未受干扰,在自己并不熟悉的仕途很快适应,并在多次转换角色中彰显不俗的才干。至1948年,他跟随蒋介石退居台湾,已是花甲之年。已是74岁老翁时,在台湾圆山饭店的一次宴会上,迷上小他22岁的徐贤乐,一位出身于名门望族、风姿绰约且极有心计的中年女子,不顾劝阻,一意孤行。胡适在给他的信中写道:“我万分诚恳地劝你爱惜你的余年,决心放弃续弦的事,放弃你已付出的大款,换取五年十年的精神上的安宁,留这余年‘为国家再做五年的工作,这是上策’。”蒋梦麟个性固执,认准的事,让他改弦更张很难,胡适的苦口良药他没听进去,终与徐贤乐秘密成婚。结局如他的许多老友所料,人财两空,对簿公堂,互揭老底,仅过了4年,他便抱恨离世。
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在《诗词报》《诗词月刊》《中国诗》发诗100余首,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