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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老木匠的自述

一个老木匠的自述

 

作者:郭松

 

我已经老了,不中用了,乡里人都叫我老木匠。一个人老了,别人会给些礼节的尊重,而不是有多大的作为。

我这大半生平平淡淡,守着一片屋檐、好些家具,与木头比邻而居,过着一种不变的无色的生活。有人干脆叫我为木头人,我也不羞不恼。

我这大半生没有做成多大的事,但也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人们叫我什么都行。我没有离开过乡里,也不知道外面什么样,只知道每天从家里出来,门前那座山还在,那条河还在,就行了。

每天清晨,是一只公鸡把我叫醒的,它的声音很小,只有我能听见。鸡叫三遍之后,屋子里的燕子老鼠壁虎蟋蟀,也都跟着醒了,它们不是被鸡叫醒的,而是被我的脚步声叫醒的。听到门吱呀一声,连梦都懒得做了,立马起来,精神抖擞。

那只燕子,站在横梁上,两腿曲躬,眼睛发亮,一看见我,就扑过来,可它忘了,我都六十几了,身子骨松了,手臂肌肉也松了,哪能接得住它。赶紧瞪了一眼:“站好!”它一愣,有点委屈地望着我,还是乖乖地飞了回去。老鼠壁虎蟋蟀见了,也都缩回到自己的角落,一个个面面相觑,像被老师训告的学生。

这时候,我感到一丝不知何来的悲凉,好像周身被像冰凉的雨水打湿了一样,语气也跟着打了个激灵,这么多年了,我什么时候凶过这些小家伙?我这大半生没有多少朋友,除了老伴和好友,能说说话的就是它们了。我的大半生都在和它们说话,我喜欢和它们说话。它们虽是动物,却比人更通人性,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我记得有一段时间,乡里修坟的莫名地多了,石匠和泥瓦匠不够用,人们便自行拿着铁锹锄镐,找到一些偏僻的山坡霍霍地凿起来,他们没日没夜地凿呀凿,树也摇晃,山也摇晃。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人们只顾着干活,没有工夫怀疑反对什么。到了晚上,人们举着火把上山,动物吓得四处逃窜,从未在夜晚见过如此凶猛又密集的火光。

在乡里,修坟是一件慎重庄重的事,人们相信,只有坟挖得足够深,灵魂才有安栖之地。他们扬起锄镐,挥汗如雨,树根被一丛丛斩断。他们挥舞的锄头改写了我的命运。那时我成了一个无业青年,经常无所事事,一天到晚四处游荡。其实说无业不大恰当,准确地说,我是失业了。有一年一纸禁止砍伐树木的通告下到乡里,它的影响波及到乡里许多几个木匠,我不幸就是其中之一,那些条款像是为我们这个老行当量身定做的。

这个消息是我母亲告诉我的,她告诉我的时候呼呼喘着粗气,我都没有反应过来她到底说了什么。那天我在屋子里埋头做一组家具,刨花洒落一地,蓬松松的,打着卷儿,特别好看。我一边用墨线比划着板凳的平整度,一边歪着头欣赏那些刨花。总觉得,它们并不是多余的木屑,而是一朵朵长在木头里的花,那么神秘而自在地开放着。有时盯着它们看久了,神经就会有些亢奋,觉得自己压根就不是在做家具,而是在帮助那些木头里的花开放,获得自由。

那天,我陶醉在浪漫的想象里,母亲急匆匆推门进来,说你别刨了,以后也别刨了。她说话的时候,汗水像蚯蚓一样顺着她的颈脖子往下爬。从那天起,我告别了刨花与木头,成了一名失业青年。我不知道该干点什么,我又能干点什么。十五岁起,我就跟乡里的师傅学艺,一把刨刀整天在手里转来转去,转了三年,就从一个学徒成为一个木匠,在乡里有了响当当的名声。

有一天,我挎着木箱在乡里走着,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喊:董刨!董刨!我没有回头,继续走着。可那喊声找不到一个落脚点,一直不依不饶,在我脑袋后面飘着。董刨!董刨!我停了下来,环顾四周,除了喊我的那人,也没看到别人。董刨是谁?我姓董没错,但我从来没听过有个叫董刨的人。他说往哪看,叫你呢。谁?你!董刨!就这样,我出门的时候还是董布,回到家就成了董刨。他说:“一个做木匠活的,叫什么董布,又不是裁缝!”

我在那天听到了“裁缝”这个词,否则我终其一生都是一个木匠。我当然还是一个木匠,但却是一个懂裁缝的木匠。木匠是手艺,手艺可以糊口,却不能带来创造的快感。裁缝当然也是手艺,但把裁缝的手艺用在木头上就不一样了。我想木头里肯定藏有我没有发现的东西,是什么?一时还说不清楚。但我确信,木头能拼凑的绝不只是桌子、板凳、床、茶几、柜子之类的东西,一定还有更为广阔的方向,只是被遮掩了,就像那些花藏在木头里,从无人知晓。是刨刀发现了它们,解放了它们。哦,董刨!直到那人喊了我一声董刨,我才第一次意识到董刨的存在,感到自己也像刨花一样被解放了。

那几年,乡里好些家具都是我做这的,有时在家里睡着午觉呢,窗外谁就喊董刨,我就知道,又有人来叫我做家具了。我不耐烦地应了一声,倒头去续刚才的梦,但梦早一溜烟没了。空荡荡的屋里,我有些无所适从,想起乡里的一个瞎子,每天太阳快落山时,他就一个人拎着把二胡,在河边一棵树下自拉自唱,不知道拉的什么曲子,没人问,他也不说,就这么拉着,弦音颤颤,眨眼天就黑了。隔着不清不白的月色,我隐约感到他嘴角在抽动。没有出声,也许出了声,但被二胡的曲子盖去了。那些年,我坐在他的泣诉般的二胡声里,渐渐被夜色包围了。他的状态打动了我,也打动了我手里的刨刀。它和我一样,已腻烦了那些桌子板凳的日子,琢磨着换一种活。我盯上了那把二胡,又犯难了,那超出了我的能力。

二胡乡里还没有人做过,也没有可供借鉴的经验。我想,这二胡也是木头做的,我是木匠,怎么就做不了?跟平常做家具一样,我在图纸上给二胡做了分解,把它分解成一个个独立的零件——琴筒、琴皮、琴杆、琴轴、琴弓……我面对的就不再是一个抽象的二胡,而是一个个具体的部件,这就好办了。所有跟木头有关的部件都好解决,不好解决的是琴皮和弓毛,一个要蛇皮,一个要马尾。我就到处寻门路、找关系弄到了蛇皮和马尾。没多久,一把质地粗糙但有模有样的二胡就在我手里诞生了。

就这样我可以避开人群,避开别人的嘴巴,一生只对手中的木头负责。我待在父母待过的屋子里,看着整饬一新的墙壁和屋瓦,感叹着世事的变迁与轮回。那天母亲喘着粗气把我从一堆木头刨花里解放出来后,我就成了一名无业游民。苞米地、无人的山头,是我经常出没的地方。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四处浪荡。我怀念我的木头,怀念我的刨刀,现在禁止砍伐树木,它已经派不上用场了,跟我一样成了无业游民。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死去,而且这个间隔越来越短,有时在同一天要走掉好几个人。吹唢击钹都免了,人们已经见惯不怪,排队拎着工具上山,到了晚上就擎着火把,我闲着无聊,就跟过去看热闹。我围在人群旁,看他们挥着锄头和铁锹,挖呀铲呀,身上沾满了泥渍,汗水浸湿了他们的衣服,锄头嵌进了一块树根里。他们停了下来。那是一块硕大的树根,样子很怪,一个底座上各种分叉,有点像什么,但又说不上来。他们把它挖出来,当作垃圾扔在一边。看到木头,作为木匠的激情在我身上复苏了,我有多久没有摸过木头了,看到它被抛弃,没人在意,我就把它抱回了家。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东西藏在这块树根里面,就像花藏在木头里一样,它正等着一双手去解放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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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在《诗词报》《诗词月刊》《中国诗》发诗100余首,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