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语芒种
作者/池征遥
芒种二字,向来是颇耐咀嚼的。芒,是麦芒,锋芒,亦是芒刺;种,是播种,种植,亦是天种人播。二字并立,竟显出几分天人交战的气象来。
麦子黄时,太阳最是毒辣。农人们弓着背,在麦田里弯成一张张拉满的弓。麦芒刺入皮肤,红点点点,如蚊虫叮咬,又似细小的火焰在皮肉上舔舐。麦客们挥镰如飞,麦秆倒伏的声音,沙沙地响,竟像是谁在低声叹息。我曾见邻家老史叔收割麦子,汗水从他额角滚下,滴在滚烫的土地上,转瞬便蒸发了,只剩下一个湿痕,很快又被新的汗水覆盖。他骂一句“这鬼天气”,手里的活计却丝毫不乱。麦子是要抢的,一日之差,麦粒便可能落在地里发霉。老辈人说:“芒种忙忙割,夏至谷怀胎。”这“芒”字,原是刻在农人骨血里的。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插秧亦是此时的大事。水田里,农人赤脚踩着泥浆,弯腰将秧苗一株株插入水中。秧苗整齐如梳齿,青碧可爱。我小时曾帮队里插过秧,刚入水田半个时辰,便觉腰酸背痛,而长辈们早已领先我半垄地。哥姐们直起腰来,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笑道:“这秧啊,要插得正,根要稳,心要实,日后才能长出好稻子。”我那时不解,只觉得弯腰的工夫实在辛苦。如今想来,这“正”与“稳”与“实”,何尝不是对种田人的写照?
芒种时节,文人墨客也颇多感慨。陆游曾写道:“时雨及芒种,四野皆插秧。家家麦饭美,处处菱歌长。”字里行间,倒也平和喜乐。我却见过另一位落魄秀才的诗稿,写的是“芒种无雨农人愁,官仓已满我独忧”,便显得凄惶许多。同一节气,不同境遇,诗意便也大相径庭了。
市井间也有芒种的趣味。南方此时有"送花神"的习俗。女子们将彩纸剪成花形,缀于枝头,谓之“饯送花神归位”。我曾见几个小女孩,在巷口桃树下摆上果品,焚香叩拜,口中念念有词,甚是虔诚。问她们所求何事,却只是嘻嘻笑,不肯明言。后来方知,不过是求姻缘顺遂,青春永驻之类。花神若真有灵,大约也要为这稚拙的祈愿莞尔。
陇地则有“安苗”的仪式。农家以新麦面蒸制各种面食,供奉田神,祈求五谷丰登。面塑的龙凤、花鸟,虽不甚精美,却透着股朴拙的喜气。我想,古人敬天法祖,原不过是对自然的敬畏与感恩,如今这敬畏少了,感恩也淡了,农事却依然要继续。
现代人过芒种,多是浑然不觉的。城市里的人,只知道这是二十四节气之一,至于芒为何物,种为何事,早巳不甚了了。超市里的麦子精加工成了面粉,秧苗被关在大棚里恒温培育,连汗水都可以用空调蒸发掉。便利是便利了,只是少了几分与土地肌肤相亲的真切。
老家的兄弟都进了城,子女们给买了楼房。当年芒种,他们站在阳台上,望着远处高楼间的空隙,突然问我:“城里没有麦子黄?”语气里颇有些惘然。我想,他怀念的或许不只是麦浪,更是那种与天地共呼吸的感觉,那种汗水滴入泥土的充实。
芒种二字,说到底,是写给土地的情书。无论科技如何发达,人终究还是要向土地低头,向时节低头,向种子低头。我们播下什么,便收获什么;我们轻慢什么,便失去什么。这道理,古人懂,今人亦当懂。
麦子黄时,太阳正烈。有人在田里弯腰,有人在城里奔走。芒与种,在时空中交织成一幅永恒的画卷。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