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的不幸与有幸
作者:郭松
司马迁,西汉史学家、文学家、思想家,他的《史记》开创了纪传体史书先河,被列为“二十四史”之首,对后世史学和文学影响深远,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李陵事件是司马迁的灾难。公元前99年,汉武帝命李广利(武帝宠妃之兄)统率主力北击匈奴,李陵(飞将军李广之孙)率五千步卒策应,李陵在浚稽山遭遇匈奴八万铁骑合围,血战八昼夜,箭尽粮绝被俘。
汉武帝闻讯震怒,群臣皆斥李陵投降,惟司马迁为其辩护:“且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蹂戎马之地,抑数万之师,虏救死扶伤不暇,悉举引弓之民共攻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士张空拳,冒白刃,北首争死敌,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然其所摧败亦足暴于天下。彼之不死,宜欲得当以报汉也。”汉武帝认为司马迁影射李广利作战不力,判其死刑。当时有三种选择:一是被砍头,考虑到使命尚未完成;二是支付赎金,支付50万钱,可以免除死刑,但他收入有限,支付不起;为了保全性命,写完《史记》,他选择了第三种——接受宫刑。
司马迁的“直谏”不是偶然,而是秉性。他二十岁就优游天下,曾在屈原沉江处感慨地说:“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他还为屈原写了传记,并拿宋玉、唐勒、景差说事:“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说他们学屈原却不敢直谏君王。有精神信仰之人,死亡并不可怕,许多人在受怨时以死明志,如屈原投江、田横自刎。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说:“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对生死看淡的司马迁选择苟活,在《报任安书》也给了答案:“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班固站在正统立场对司马迁的思想倾向有些看法,但他还是肯定司马迁的实录精神:“其文直,其事核,不隐恶,不虚美。”在《史记》的字里行间,史官世家淬炼出的求真精神就像熔岩般滚烫。
司马迁《史记》中体现的“勇”含蓄了不少,可在读完之后,感觉他选择“苟活”比死亡更艰险。
在《高祖本纪》中,他直书刘邦逃命时推子女下车,也借一首气魄宏大、豪迈雄壮的《大风歌》,写出了刘邦的雄才大略;在《项羽本纪》中,他让人看到了一个自大的项羽,也刻画了一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在《平准书》中,他揭露武帝时期“富商大贾周流天下”的经济乱象;在《酷吏列传》中,他勾勒了张汤等人的暴虐嘴脸……这些冒着杀头风险的文字,像刀一般,毫不留情拨开了历史的表象,也成了史官的风骨。
汉武帝征和二年,在大汉帝国的历史拐点,司马迁完成了《史记》,也收获了震古烁今的赞誉。但少有人知道,约52万字的《史记》写在竹简上,约需1万5千片竹简,重量达60来公斤。由此可见,司马迁写《史记》的时候 ,查阅资料是多么繁重的活。
五千年华夏青史,向来不乏以死明志的绝响,司马迁的“重生”,为民族精神注入了更浑厚的力量。他不顾朝堂的风云诡谲,无视皇权的威严震慑,以一介史官之躯,直面雷霆之怒,这种敢说真话的勇气,是为谏臣锻造的风骨、筑起的丰碑。司马迁选择接受宫刑,这般“就极刑而无愠色”的坚韧,与“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的选择,重新定义了生命的价值。在遭受个人的屈辱与身体的极大痛苦后,他仍坚持完成了这部巨著;正是这种不屈不挠的执着,铸就了《史记》的永恒价值。
本来历史的记载通称史记,但当史书从六艺的春秋类独立出来,蔚然成类,经史子集的史问世的时候,出于对史书做出开创之功者的尊崇,司马迁撰写的史书获得了《史记》的专名,从此史书也不再有史记的通称,司马迁史书的本名《太史公书》《太史公记》也湮没无闻。
历史有情,给予了司马迁应有的地位,就此而言,他是有幸的;他的有幸不只在其身后,在没有身陷李陵事件之前,他也可谓上天眷顾的宠儿。出身史官世家,能优游探访大江南北,亲聆故老耆旧言论,网罗天下散失的史籍与传闻,考证前人事迹,考察成败兴衰之理;能向董仲舒、孔安国等请教学问,识今文古文之旨;能亲闻樊哙之孙谈汉初开国功臣发迹的故事;能亲见名将李广、大侠郭解,并和李广之孙日后他为之辩护的李陵同朝为官;能继承父业,得以窥金匮石室之藏,立下述往事思来者的雄心壮志。平生唯恐辜负先人,不小心成了“隳先人之言”的罪人。命运无情,他后来成了“罪人”,但不是辜负先人的罪人,而是汉武帝的罪人。不负先人倒是他生存于世最大的精神支柱。
古往今来,能得上天眷顾终始的,难有几人,司马迁的有幸到为李陵辩护时就告止了,因此司马迁又是不幸的。朝堂上下各种矛盾斗争在加剧,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堕入漩涡。这时候的史官已不再有盛时巫史合一的至上荣光。对司马迁来说,更糟的是,为素无往来的李陵辩护,使他卷入到朝堂复杂的矛盾斗争中,触忤了盛世君王汉武帝,自己却无钱以赎,落得个接受宫刑的结局,从此烙上最耻辱的印记,背上人生最大的精神包袱。
“立德,立功,立言”向来是士人遵奉的三不朽。立言似乎容易,却实为最难。能立言者必有德,立了言传后世,必然有功。但立言却最易祸己。在了却生命还是继续生存的两难下,司马迁决绝地选择以“立言”来延续本该放弃的生命,人虽然最终都会回归尘土,但终究是有鸿毛泰山之别的。如管仲不死功在千秋——助齐桓公霸诸侯、匡天下,免于国灭、民风民俗改变的命运,至孔子之世仍享受其余泽。他呐喊出“修身者智之府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符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并付诸实践。成一家之言,为《史记》的终极追求,融入了司马迁的爱恨情仇。
司马迁在《史记》中为项羽、吕后立本纪,为陈涉立世家;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退处士而进奸雄,叙述货殖崇拜势力而以贫贱为羞,这些均使其足以成一家之言。项羽虽然失败,却不失为英雄。吕后虽然没有公然称帝,却是实际的统治者。陈涉虽然出身农民,但首举义旗率先称王,孔子八世孙孔鲋都乐意为他所用。成一家之言之誉,司马迁实当之无愧。纪传体体裁为司马迁首创,且历2000年为各正史承绪而不更,更是一家之言的表现。即使不用其体例者,也对其甚是嘉赞。
成一家之言并非易事。勇敢和怯懦的界限,生死之间究竟该何去何从,一部《史记》是司马迁对此的回答。死,需要勇气,但死不难,如何处理死倒是最难的。伍子胥不死是勇敢的,韩信忍胯下之辱是勇敢的,李陵不死降敌也是勇敢的。司马迁能忍受最大的人生悲哀,没有选择死。弃小义,雪大耻,名垂后世,才是司马迁死和生的界定标准。他要勇敢面对人生,完成父亲的重托,成就一家之言。这是先人的事业,家族的事业,天下的事业。他的勇敢和怯懦是以贡献与不朽来论定的,并且早已融入他的血脉中了。
李陵败降,他认为是忍辱待时报效汉室。当汉武帝就李陵败降一事垂询于他时,他竟然说出了骇人听闻、有伤汉武帝雅听的、给自己带来天大祸患的见解,而李陵与他并不是私交好友。周文王被拘禁后推演出《周易》的六十四卦、孔子受困后作《春秋》、屈原被放逐后作《离骚》,这些身处逆境而坚忍不拔者,都是他高度赞扬的楷模,也是他自己的写照与榜样,当然也不免有他愤世嫉俗的一面。
至于那些为正义、为理想、为家国奋斗抗争的人物——晋文公流亡19年而复国之志未衰、苏秦以椎刺股苦学,先国家后个人的蔺相如、刺杀秦王的荆轲、自荐出使楚国解国难民危的毛遂、震慑匈奴却一生不得封侯愤而自杀的李广等,这些奋发图强、锐意进取的灵魂也是司马迁笔之所爱,这些人不屈不挠壮美崇高的人格,都被司马迁以凛然之笔,栩栩如生地呈现在《史记》中。司马迁也给末路英雄留下了空间,项羽别虞姬是美的,他不过江东也不失为壮举。项羽最失意之战,正是司马迁最得意之笔,不无古代浪漫主义的英雄气概。
司马迁讥讽汉高祖刘邦的流氓无赖,挖苦汉武帝的迷信鬼神、好大喜功,以细腻的笔触剖析宫廷的血腥,揭露弊政,勾摹各色官吏真面目。司马迁依循的是良史之责,遵循的是史家直笔。自孔孟以来至董仲舒,儒家的正统观已然形成,司马迁其表看似偏离,但其本与时代并无二致,否则正史不会以他的《史记》为宗,列之第一。
《史记》并非尽善尽美,司马迁的天命观是很浓厚的。他的“究天人之际”,是与“天人感应”联系在一起的。故而,天会垂象,秦并天下是天命,而他的命运当然也是天注定的。所以他要认命,仍一如既往心甘情愿货与汉武帝。但另一方面,他内心又非常纠结,于是他把自己的种种纠结写入了书中。
大地无言,山川静默。司马迁在屈原般悲愤凄怆的境地下,以执着的史笔,以优美的文采,成就了《史记》,之后的岁月渐次赋予并加深了它的底蕴,给予了它永恒的历史命脉,使它成为文化传统民族精神的一个依托。“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为之作结,无疑最得其真,尽揭其神。
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在《诗词报》《诗词月刊》《中国诗》发诗100余首,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