袍哥人家
郭松
记得二十多年前,四川笑星刘德一出演电视剧《傻儿师长》《傻儿军长》《傻儿司令》,扮演樊傻儿(原型范绍增),讲述这个袍哥从军,走上抗日之路的故事。
袍哥,川渝地区的帮会组织,反清复明的哥老会成员,清末民初最为流行。哥老会也叫袍哥,吸纳社会闲散人员和有识之士,上至达官显贵,下至三教九流。
袍哥是民间秘密组织,黑话叫“切口”,出钱叫“出血”,弄死叫“丢翻”,摸底叫“踩水”,顶起叫“抽起”等。这些袍哥中的黑话,成为川渝话的日常用语。近期阅读王笛的《袍哥:1940年代川西乡村的暴力与秩序》一书,对这个1949年之前的民间秘密组织有了更多了解。
袍哥的历史众说纷纭,根据他们的文件记录,袍哥起源于郑成功,明朝灭亡后,郑成功“与所部兵将,约会金台山,效法桃园,崇奉圣贤,以汉留为号召,约盟来归者,四千余人,秘密结社,开山立堂,是为袍哥之始”。后来清兵攻克台湾,郑家子孙担心这份留在大陆的文件泄露,就将其置入铁匣,沉入海底,他们将这份文件称为《海底》。
《海底》包含着丰富的袍哥历史资料,如王笛总结的:“我们所看到的袍哥,既是反清的政治团体,亦为打家劫舍的帮伙……按照他们自己的话说,袍哥是正义的勇士,负有推翻清廷的使命,从政府的观点看,他们是叛乱者和犯罪团伙,必须毫不留情地予以镇压;而对一般民众而言,对袍哥的态度取决于他们自身的经历,得其保护和关怀者,当然心怀感激之情,反之则难免有愤恨之心。”
当然袍哥的历史记录,不能全以他们的记录为主,王笛在书中搜集了不少其他历史记录,比如,在清代的历史文献中,袍哥更多时候与匪类这样的字眼联系在一起。从清朝初期,反清复明开始,到辛亥革命期间风光一时,从清朝被严密查禁的非法团体,到民国时期成为半公开组织,从早期边缘人群的秘密活动,到后期渗透到各个机构,都表现出这个组织的生存和发展能力。
借用日裔美籍政治学者福山的观点分析袍哥。比如四川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适宜的盆地环境和气候条件造就了富庶之地。四川的村落是分散式的,农民选择便于田间耕作的地方建房,形成一种分散的居住模式。北方聚居的村落,相对有比较紧密的村民关系,可以形成自足的人际交往,但是村落之间比较孤立和内向;四川分散的村落,村民之间的关系比较松散,但也有较好的村落关系,这些较好的关系,是四川商品流通的条件。各乡农民只靠市场交换,就可弥补生活上乃至心理上的欠缺。
袍哥之所以能在四川落地生根,发展壮大,与这里的环境有很大的关系。所谓天高皇帝远,近代内忧外患,军阀混战,无暇他顾的时候,正是袍哥势力发展壮大的时候,某种程度上,袍哥弥补了当时秩序的虚空,代替了逐渐衰落的宗法制度,袍哥建立的民间秩序维持了这个地区正常的生活。当然,要加入袍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袍哥的成员组成很复杂,参加袍哥的多是中下层的人员,但也不乏乡绅和地主,以及知识界的人士。
《袍哥》一书中,对他们加入的程序和仪式有细致的描述,比如在加入之前,要考察他们身家是否清白,如果有人做过匪徒、妓女、修脚匠、剃头匠等“贱业”,是不允许加入的。尤其是剃头匠,对这个职业拒绝的理由有点意思,清朝以前并无理发这一职业,是清政府下达了削发令,才催生了剃头匠的职业,这种特殊的背景,以反清复明为志的袍哥,把剃头匠视为清廷走狗排斥在外。
对于袍哥这个组织的来历,现在还没有一个权威的说法,许多史料的记载也是模糊的,比如清代的文献中说:“袍哥,即烧香结盟之会党也,流于匪类者谓之会匪,普通之名词皆称袍哥,或曰袍几哥,又曰冒顶。”可见,官方对参与帮派的江湖人士的描述并不明晰。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个组织最晚也出现在晚清,曾国藩就整治过麾下湘军中士兵加入袍哥的情况。
袍哥这个组织的产地,也并不明确。许多学者认为哥老会或袍哥产生于湖南、湖北地区,但是清代的学者却认为,无论是哥老会还是袍哥,都是四川的“土著产物”。左宗棠就曾说过:“盖哥老会者,本川黔有啯噜匪之别名也。”也就是说,左宗棠认为,在川黔一带的哥老会,是当地一伙叫“啯噜匪”的别名。袍哥这一名称的由来,似乎也能佐证这一点。“袍哥”取自《诗经》中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寓意兄弟之间要相互帮衬。
明清时期,对地方的控制主要依靠地方的精英阶层,如乡绅,利用宗族权力与保甲制度管理。但四川有与其他省份不同的特点,移民的流动性大,这源于在明末清初四川残酷的大屠杀,导致四川的土著锐减,“丁户稀若晨星”。在清朝初年,清政府采用强制手段,从其他省份将民户移民四川,到了雍正时期,终于“蜀中元气既复,民数日增。”四川的地方宗族势力十分薄弱,就给袍哥组织争夺地方势力,提供了可乘之机。
袍哥兴盛于咸丰、同治年间,适逢乱世,袍哥趁机在四川扩大势力范围,“匪徒无虑数十百股”、“无知妇孺,会匪,饥民,聚党数十人或数百人便图起事”。如果派遣军队去进剿,他们会解散混入人群中,难以识辨,清政府对四川帮会的情势一直难以控制。
从晚清四川总督岑春煊的奏折中,可以感到清政府的无力,“窃四川会党之风甲天下……一朝犯案,悬赏通缉,又恃有当公之会党包庇调停,羽翼遍川,实难惩治……”可以看出,当时的袍哥已经发展了官僚阶层,可谓是无孔不入。左宗棠的一番感言也佐证了这一点:“入会者自绅商学界,在官入役,以及劳动苦力群,不逞之徒,莫不有之。”那袍哥是怎样控制地方机构的呢?需要引入两个概念——清水袍哥和浑水袍哥。清水袍哥,是拥有自己的事业,参与帮会是为了壮大后援;浑水袍哥是无业者,通过加入帮会达到一些非法目的。清水袍哥是袍哥控制乡村地方的骨干,他们往往作为地方乡绅,为自己牟利的同时,也履行一些政府职能。
还有一点十分有趣,即使是在现在说的川渝话中,都带有袍哥的痕迹,许多川渝话都来自袍哥的黑话,比如“落教”是守规矩的意思,“臊皮是失面子或丢脸的意思,“扯把子”是撒谎的意思,从这里可以看出袍哥对于川渝地区的影响之深远。
对袍哥来说,“义”字是多年的原则,也是袍哥很团结的原因。还有一个重要信条是“不奸淫”,如果有人众触犯这一条,是格杀勿论的。在四川民间,特别是农村,如果两家产生矛盾,打官司是费钱、费力的,这时候袍哥会充当调停人的角色,无论多大的事情,都可以在吃茶时由袍哥的“大哥”评理。就这样,对地方的控制权,就慢慢由政府过渡到袍哥。
在抗日战争期间,四川是公认的出兵最多、出粮最多、牺牲最多的省份,为抗战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这一切,都离不开袍哥精神的影响。1942年,袍哥动员了几十万人,购买飞机支援前线抗战。当过袍哥中的“大爷”的范绍增,动员手下的弟兄前往前线作战,率部击毙日军15师团长酒井中将,引起日军极大震惊,“在职师团长阵亡,自陆军创建以来还是第一个”。袍哥上战场,都是义字当头,同生共死,作战能力强悍。
范绍增,1894年,生于四川达州大竹。从小时候起,就表现出一股傻气,尽管范家家底丰厚,但他怎么也不愿读书,喜欢到茶馆里听评书;受到评书的影响,他向往劫富济贫的豪侠生活,因此加入了袍哥。袍哥影响力大,后世将其与青帮、洪门并列为三大帮派。范绍增最爱说的一句话,“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拉稀摆带是袍哥黑话,意为胆小怕事。从中也不难看出,生得一副圆滚滚、憨厚样貌的范绍增,绝非和外号傻儿一样,能够加入袍哥,说明他八面玲珑。
凭借出色的应变能力,他受到当地袍哥首领赏识,摇身一变,成为袍哥中的二号人物。1916年,随着袍哥首领逝世,范绍增被推选为达州袍哥首领,手中至少拥有一个营的武装,堪称川东帮会的无冕之王。强大的势力也招来军阀的觊觎,川东军阀收编了达州袍哥,首领范绍增为营长,后来又因作战悍勇,升任团长。
到了1923年,四川军阀杨森回川,为了获取民众支持,收编了范绍增部,只不过这收编带有功利性,他内心对范绍增并不信任。而范绍增不是真的傻儿,他也知道杨森不可靠,在得知其投靠国民党后,他最终下定决心反杨,一边暗中与组织接触,一边培植袍哥势力。
杨森心狠手辣,在得知情况后,决定对其痛下杀手,而范绍增此时已成四川袍哥首领,连夜托人找来汽艇投奔四川军阀刘湘,担任师长。有一次,四川军阀刘湘的叔叔、四川主席刘文辉为了统一四川,花费50万重金让范绍增投靠自己,范绍增却拿着这笔钱找到刘湘;刘湘看到他傻乎乎地询问这笔钱该怎么处理时,可谓哭笑不得,打消了疑心。
为了安抚这位惊恐不安的手下,他让其带着刘文辉送的50万贿赂,到有着“东方巴黎”美誉的上海潇洒。而范绍增作为四川袍哥首领,刚到上海就受到青帮老大杜月笙的欢迎,还成为仁社老大的关门弟子,可谓是名满沪城。在一片盛世繁华之下却暗流涌动,1937年7月7日,范绍增因不满刘湘吞并自己的部队,就主动提出上前线抗日。
范绍增表面憨厚愚钝,心思却十分缜密,上前线一方面能摆脱刘湘的钳制,另一方面也为了接下来的行动,他早就为刘湘准备好了一份大礼。刚刚抵达上海,他就通过姨太太向蒋介石揭露刘湘和韩复榘勾结阴谋,随后韩复榘被枪毙,本就带病在身的刘湘也忧惧而死,范绍增升任88军军长。
尽管出川抗日有躲避政治斗争的目的,但也无可否认范绍增内心确实存在爱国情怀。在出川前,他参加了刘湘组织的出川抗日誓师大会,立志为国人流尽最后一滴血,抵达前线后他又以身作则,将全部家当用来购买军用物资。从江南到两湖地区,抗日战场上都能见到川军88军的身影,在“傻儿司令”范绍增亲临前线指挥下奋勇作战。
1937年8月的淞沪会战,范绍增拿着手枪,在前线与手下川军将士并肩作战,下令全体不得后退,死守阵地。范绍增虽然被蒋介石升任88军军长,可刚开始手下没有一兵一卒,都是他凭借袍哥和军队的影响力,在家乡一个个招募来的。从中也不难看出,这位“傻儿司令”绝非吃软饭的,无论是和四川军阀斗争,还是战场上全力抗日,都说明其性格之刚烈、头脑之灵活。
到了1941年,因88军战绩卓著、军纪较好,荣获几十枚军功章,加上范绍增指挥得当,该军还被破格升级为甲种军。从此,88军和范绍增声名大振,都知道川军中有这么一个人物,其“傻儿司令”的名号也不胫而走。
范绍增绝非仅有“傻儿”名号,让其扬名海内外的是兰溪战役。1942年5月,日军悍然发动浙赣会战,企图摧毁我军航空基地,而范绍增率领88军参战,赶到兰溪地区布防,准备打日寇一个措手不及。范绍增认为日寇必定会从兰溪江东岸经过,就令工兵在河东岸埋下大量地雷,命令其余士兵在附近掩体埋伏。在他率领的川军88军于浙江兰溪江附近埋伏,布置下大量地雷时,日军15师团师团长酒井直次却毫不在意,他也必将为此付出代价。
1942年5月28日,15师团士兵踩中88军布置的地雷,酒井直次知道后连忙命令部队停止,毕竟虽然摆烂,但他也极为惜命,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手下为了向其邀功,竟然迅速报告地雷已排除干净,随后酒井直次在行进途中踩中一枚地雷,瞬间被炸上了天。
从1931年抗战爆发到1942年,这是日本陆军创建以来第一次有师团长阵亡,也是中国军队首次在战场上击毙师团长级别的高官,更何况还是名校毕业的酒井直次。很快,“傻儿司令”范绍增和川军88军的名头响彻海内外,日军纷纷打探范绍增到底是何许人,日本军部更是命令部队不惜一切代价打败88军。
也有人认为范绍增不过是傻人有傻福,这一次只是侥幸,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却让该谣言不攻自破。仅仅过了一天,范绍增再次指挥88军,于兰溪地区成功伏击日军中战力不弱的40师团,打伤其旅团长河野少将。尽管范绍增自此声名大振,被称为“福将”,却受到蒋介石的猜忌,被调任10集团军的空头副司令,他一气之下,丢下军职回到四川。1949年解放军进军四川,范绍增表面奉命防守,暗地联络共产党,最终率部起义。
袍哥在新中国成立后被取缔,袍哥的传奇故事,也渐渐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袍哥是特殊时代的产物,在国家繁荣昌盛的今天,“袍哥式”的江湖梦已不合时宜。不过,袍哥提倡的重情重义、信守承诺,还是值得学习的。用一句袍哥的话作为结语:“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
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