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歌腾广场”上的雕像
作者:晋铭
当年全国1800万知青上山下乡,走向广阔天地的身影,至今仍铭刻在许多人的记忆中。半个多世纪以来,作为天津知青第二故乡的呼伦贝尔,始终没有忘记知青们献身边疆,与当地农牧民结下的蒙汉情谊,感人肺腑的故事依然在流传。扎兰屯市的“知青博物馆”、新巴尔虎右旗的“思歌腾”广场(思歌腾蒙语之意:知青)还有“呼伦贝尔市天津知青联合会”,更是架起了两地经贸往来的桥梁。知青们将呼伦贝尔的土特产品,带到了天津举办的大型展销会上。而今,在呼伦贝尔讲诉46个民族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的故事时,人们都会想起全国知青的榜样——张勇烈士,她是海河的女儿,更是蒙汉团结的化身!“思歌腾博物馆”的前言这样写道:“无论如何评价那段历史,它已成为昨天,永远定格在历史的记忆中。因为它不是虚构的、编造的,而是真实的、鲜活的。上山下乡的风风雨雨使广大知青磨炼了意志、熔铸了精神,为今天的我们和我们的后人,留下了不尽的思考和启迪”。——题记
在新巴尔虎右旗阿拉坦额莫勒镇,有一个闻名遐迩的广场——“思歌腾广场”,(思歌腾蒙语之意:知青)这是全旗的地标建筑,也是全国唯一的知青广场。广场正中的绿草地上,青铜雕塑的一位年轻姑娘骑着骏马,手持套马杆,正遥望着远方。在她的身旁,19只绵羊悠闲徜徉,低吻着牧草的芳香……
2002年,一个年财政收入仅千万的牧业旗,动用了巨资为这位19岁的姑娘兴建了一个广场,并冠以“思歌腾”的命名,可见草原人民心灵之诚,怀念之深,蕴意之远,她,就是当时闻名全国的天津知青张勇烈士。
1970年的6月3日,被定格在了新巴尔虎右旗草原的记忆中。这天,额尔敦乌拉公社的张勇如往常一样,跨上骏马,赶着羊群,走向克鲁伦河附近的牧场。雨后天晴的草原清新如洗,鸟语花香,缓缓散开的羊群,跟随着健壮的头羊,正向紫苜蓿茂盛的河边移动。此时,连日水位陡涨的克鲁伦河如脱缰的野马,翻卷着波涛,已从低洼的河段冲出河床,漫向牧场……突然,正在吃草的头羊掉进了河水中,紧接着一只两只三只……张勇翻身下马,奋力去营救落水的羊群。
6月,正是草原上百花热烈绽放的季节,黄花岗上的黄花经过雨水的洗涤,愈发显得娇媚明亮,微风吹动盛开的花朵,形成成跌宕起伏的花海,一直涌向天边。张勇19岁的花龄和这含苞绽放的黄花一样,刚刚告别5月的孕育,正敞开怀抱迎接6月的蓬勃,便突然香消玉殒,凋落在一片惊涛骇浪之中,让本是宁静祥和的草原牧歌当哭,悲恸天地。
张兴广/摄影
半个多世纪匆匆而过的风雨,令多少草木兴衰,物是人非,昔日的黄花公社迁址更名;载着蒙古包的勒勒车又追
逐着丰美的水草;曾经叱咤草原的牧马汉子在夕阳下抚摸着斑驳的马鞍……唯有不变的是牧人的思念,连绵着黄花岗上的黄花,默默守候着张勇的陵墓,年复一年。
2023年11月17日,我踏着初冬的积雪,来到新巴尔虎右旗阿拉坦额莫勒镇的乐民小区,见到了82岁的都乐玛老人,她瘦小的个子,身穿浅紫色蒙古袍,戴着米白色绒巾,满脸交织的皱纹,深刻着她人生的沧桑。蒙语翻译说明了我的来意,她拉着我坐在她身边,一双骨节增生的手把我的手紧紧握在掌心,沉默了片刻,她抬起头,深凹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1969年的春天,18岁的张勇就跟你一样瘦一样高……那天,公社三个领导骑着马带着三个姑娘来到我的包里,说是从大城市来的知青,到草原来接受再教育。他们走时把一个叫张勇的姑娘留下了,她穿着草绿色军装,扎两个小短辫子,一双大眼睛特别明亮。她用刚学的蒙语:赛白努向我问好,可是,我汉话不会说,说蒙语姑娘又听不懂,我就用手比划,她就拿本子记。当时我家四个儿子两个姑娘,吃住条件都不好,可是姑娘一点儿都不嫌弃,早晨我起来挤牛奶、放牛,她也跟着起来,重活累活抢着干,不嫌脏不怕苦,和我相处的像亲人一样,我也真把她当成了亲姑娘。住了一段时间,公社把她分配到了缺少劳动力的牧户家,再后来听到她音讯的时候就是一年后的一天……全公社的人找了好几天,最后在克鲁伦河下游找到了她的尸体,她为了救公社的羊群,被水冲走了……下葬那天,我也随着人们来到黄花岗,按照蒙古族的风俗为她送行。真的哟,多好的姑娘,让我天天在包里熬好奶茶,等着她回来……”
张兴广/摄影
我被老人的真情所打动,往事重新触碰的伤疤,让她的心仿佛也在流血。不是女儿胜似女儿的蒙汉情意,此时被老人自然流露的神情诠释的感人肺腑,而19岁张勇女儿般的付出,今日依然让耄耋老人记忆犹新……我唯恐不经意的响动,惊扰她断断续续的讲诉,默默递给她的一张张纸巾,擦着她湿透的留恋和叹息。
告别都乐玛老人时,她一下子抱住了我,将脸贴在我的脸上。微凉的泪水与我的泪水融在了一起,紧紧相握的双手久久不愿松开。在张勇当年下乡的额尔敦乌拉公社(现为达赉苏木)当年熟悉张勇的牧民,都已年过高龄,有的搬去了异地,有的患了重病,还有的离开了人世,可是他们身边的子女,依然还记得张勇的名字,记得她留在草原的故事。
巴彦布拉格嘎查70岁的牧民嘎拉巴达尔胡对我说,我当年14岁,张勇的好朋友周萍就住在我家,两个人常常走动,挤牛奶、放牧、起圈,样样都拿得起来;65的牧民额吉青格乐说,在我12岁那年,18岁的张勇夏天上我家住了一段时间,我总跟着她玩,她勤劳能干,对人心眼也好;70岁的牧民孟和那顺、74岁的敏珠尔,还有李德州、马特……他们讲起张勇,敞开的心扉如奔流的克鲁伦河,时而呜咽,时而激昂,时而又趋于平静。质朴由衷的言语中,是初始的彼此接纳、是后来的情同手足,更是此刻的怀念与赞美!
当年张勇在额尔敦乌拉公社停留几天后,便主动要求来到了交通不便的贫困牧业点。那时集体的牲畜都由牧户饲养,牧户饲养的牲畜多少,决定着每个人劳动强度的大小。张勇离开只从事养牛业的都乐玛家后,便来了到牧业大户嘎拉森家,承担了放牧公社1600只二岁子羊的任务。
牧区的人们都知道,牲畜里最难放的是二岁子羊,有着多年放牧经验的牧民都觉得怵头。二岁子羊,是每年4月生产的羊羔,9月份牧民把断奶的羊羔与母羊分开后,它们乱跑乱窜,很难归拢成群,经常惹出许多麻烦。而冬天,则是牧民放羊最艰苦的季节,草原刮起暴风雪时,伸出的套马杆都看不见杆头。有一天,张勇刚把“二岁子”羊赶到牧场,突然刮起了大风雪,羊调过头来就顺着风跑了起来,张勇催马撵出几十里,拼尽全力左右堵截,终于在天黑前把羊赶到一个避风的沟塘里。此刻,她已经汗水湿背,身体虚脱,可是看到已经脱离了险境的羊群,泪水从她冻僵的脸上流了下来。
漫长的冬天过去了,张勇把1600只羊放得膘肥体壮,一只也没丢。而她自己却瘦了一大圈,脸上冻出的许多水泡,淌着黄水。让嘎拉森心疼的常常双手合十。
在2008年兴建的“思歌腾博物馆”,我阅读着一本本发黄的日记,仿佛在字里行间触摸着张勇的脉搏,眼前她的身影愈发清晰高大,一行足印坚定踏实。
“知识分子的弱点,就是遇到光明就狂热一阵,有时是超越条件主观地决定一切,遇到困难就动摇,看不到实际条件,灰心丧气……我下定了决心,要放好羊,这绝不单单是掌握劳动本领的问题,而是通过实践改造自己……只有把革命热情与实际精神结合起来,才能经得住长期的甚至是痛苦的磨炼。暴风雪没有驱散走我的羊群,却刮走了我头脑中的娇气和惧怕。虽然脸晒黑了,手上磨起了厚厚的茧子,可是和贫下中牧的心贴的更近了。”
2022年11月,83岁的嘎拉森老人去世了。
张勇牺牲的那天早上,她曾看着一直住在家里的张勇打开羊圈,跨上马背。嘎拉森对赶着羊群的张勇一再嘱咐,“姑娘,不要让羊群离克鲁伦河太近,那里的水都出槽了……”
每逢清明时节,老人都要来到张勇墓前,献上哈达,点燃香火,陪伴女儿说说话。
我拨通了张勇弟弟张健的电话,他已年近七旬,在张勇牺牲的50多年间,他曾12次受母亲之托,从天津专程来黄花岗为姐姐扫墓。他对我重新提及的往事,一时感到有些唐突。了解了我的意图之后,他在连连道谢中打开了话匣子。
“那是1969年的4月25日,一个令我刻骨铭心的日子。一大早,家人、亲属们早早来到车站,可是我一直没有看到姐姐的身影,当我在人群中找到她时,姐姐正在站台上组织知青唱歌,因为她是天津知青赴呼伦贝尔下乡的领队,直到汽笛拉响了,她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哭着追赶着列车,频频地与姐姐招手,想和她说句话。列车渐行渐远……谁能想到,这竟是我与姐姐的最后告别”。
1971年,黄花岗开满黄花的时候,张健陪同母亲来到了呼伦贝尔草原,参加当地纪念张勇烈士牺牲一周年的活动。张健说:“那些日子,来我姐姐墓前祭奠的人络绎不绝。有骑马的,有赶着牛车、马车的,还有从其他地区专程赶来的知青,花圈、花篮摆满了纪念碑前。当人们知道我们是张勇的亲属时,都非常热情地围住我们问长问短。最让我念念不忘的是嘎拉森,我称呼她大姐,只要她知道我和母亲来草原,都会赶着勒勒车来看望,问寒问暖,有时还在蒙古包里盛情款待我们。她对我母亲说,你养了个好姑娘,把她留在草原上,我们会像母亲一样照顾她,不让她再想家……记得也是姐姐忌日那天,已是73岁的嘎拉森大姐,拄着拐杖,颤颤微微来到姐姐的墓前,虔诚地跪下来,献上哈达,摆上供果。她拿出一沓人民币对我说:你经常回来给姐姐扫墓,我年岁大了,腿脚也不利索了,说不定哪天就来不了了……这点钱你留着给姐姐买点香火吧……我扶起大姐,把她拥在怀里,无以言表的谢意,化作瞬间涌出的泪水。
有一次,我遇到几位当地牧民,他们牵着马与我同行,伸出大拇指,称我姐姐是‘乌恩其’。(乌恩其蒙语之意:诚实)我心里在想:牧民们这样对待我姐姐,姐姐她到底有多大的人格魅力,能让他们对往事常忆常新?
在草原的30多天里,张健从一位位牧民的口中,得知了许多关于姐姐的故事,让他既感动又敬佩。平日看似温柔的姐姐啊,原来你的心中装满了那么多的大爱与善良,你把草原上的长辈当做阿爸、额吉,姐妹兄弟当做自己的手足,只想着去关爱,去给予,与他们所思所想,流泪流汗,苦乐同当……所以才赢得了那么多的信任和爱戴。
有位女牧民得了肺结核病,张勇知道后,马上把自己铺的褥子和毡子给病人送去。她发现病人的丈夫不在家,就邀了一位女知青一同搬进蒙古包,担负起他们的家务,精心侍候病人。病人的痰血溅到身上,她不顾传染不怕脏,却千方百计地防止病菌传染给孩子。这位病愈后的牧民拉着张勇的手说:“你比我的亲人还要亲哪!”
牧民达日玛老额吉告诉我这样一件事:“那是张勇来草原的第一个冬天,草原上的牧户都在进行着过冬的准备,就在我想添置一件棉衣的时候,张勇拿着公社发给知青的布料和棉花来到了我的蒙古包。张勇说:额吉,用这布和棉花给您做件衣服吧。我说:姑娘啊,你离妈妈这么远,还是留着自己用吧。张勇说:您就是我的妈妈,还是您留下吧。我推辞不过,只好留下。当张勇离开的时候,我看到她穿着带补丁的衣服,泪水止不住流下来。我心里想:一个从城市来到草原的姑娘,过头一个冬天,你不想着自己冷不冷,却想着我暖不暖……你留下的哪是布和棉花,是对牧民的一片心哪!”老人打开个包袱,一块全新的布料依然叠得整整齐齐。老人说:“看到这块布料就像看到了我的姑娘张勇,她对我们那个情分,真是把心都能掏出来”牧民们还告诉我:张勇在草原住过许多蒙古包。包里的老老少少,都非常喜欢她;她住到哪里,就把哪里当成自己的家;拉水、做饭、挤牛奶、捡牛粪,什么活都干;哪个牧民有困难,她都热情帮助;有人患了胃病,他就给家里写信,从天津买药,亲自送上门;有人鞋破了,她把自己的新鞋送去;有的知青把脸冻坏了,她宁可自己的脸淌着冻伤的黄水,把冻疮膏送给别人用……
张勇心里装着牧民,牧民心里也装着张勇。有一次,她病倒在一个老牧民家里。老额吉像照顾自己的女儿一样,给她喂药喂水。“姑娘,看你病成这个样子,离家这么远,不想回天津,不想妈妈吗?”张勇说:“额吉,我是来草原接受锻炼的,草原就是我的家,牧民们就是我的额吉、阿爸!有你们的关心照顾,我的妈妈会放心的。”老人听了把张勇搂在怀里,亲吻着她的额头。
张健说:“我姐姐到草原后,没有回过一趟家。记得一次妈妈让我写信给她,希望她能回来看看。姐姐在给妈妈的回信中写道:亲爱的妈妈,离开您虽然想念,但我离开牧民们更为不安,我在草原上生活非常幸福,离开草原一天都觉得不习惯……从一个知识青年,锻炼成为一个合格的牧民,这可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呀!……放心吧!妈妈,让女儿在草原上锻炼成长吧”。
我知道,一个知青要想真正熟悉草原,融入牧民当中,必须要经过三关:语音关、生活关、劳动关。在短短的时间里,张勇以顽强的毅力不仅闯过了这三关,还闯祸了骑马关、气候关、蚊虫关……不断熟悉、适应、掌握着牧业生产中的各种活计,践行着知青到一个真正牧人的身份转变。
有一次,张勇看到一个羊倌抱着只羊去兽医站抓药,她上前询问得知羊生蛆了,掀起羊尾巴,张勇看到腐烂处流着脓血,上面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蛆。突然,那羊一甩尾巴,蛆虫落到了张勇身上,她不由得恶心后退了几步。而那个羊倌却一点儿也不在乎腥臭,用手从羊尾巴上一条条往下拿着蠕动的蛆……张勇惊呆了,突然涌上心头的惭愧感,让她觉得自己那么渺小,觉得自己离一个真正的牧人还有很大的情感差距。因为真正的牧人会把饲养的生灵当作自己的生命一样,不会视而不见,更不会嫌弃不管。
从此,她主动承担了牧区最脏最累的活——给羊洗药水澡,每逢洗浴之际,她都会挽起裤脚,光着脚丫,抢先忙碌在浴槽旁,有时羊一挣扎,连人带羊一起掉进浴槽,弄得满身泥水,让药水一泡,伤口钻心地疼。她却乐滋滋地说:“只有弄一手泥巴,滚一身脏臭,才能缩短做一个真正牧民的距离。”
长期的野外放牧,张勇饥一顿饱一顿,患上了胃病,当她听说边防军战士戴金海也得了胃病时,立即将母亲寄给的药托人给送到了驻军营地,那天,胃病好转的戴金海专程到白音宝力格生产队找张勇致谢。放牧归来的张勇听说后高兴极了,立即给母亲写信,将购买的药品直接寄到戴金海的部队。有的牧民患了风湿病,她就将自己省下的钱寄回家里,让家人帮助买药;有的需要去天津问医治疗,她就让家人帮助接送,联系住行。她随身背着的挎包里,总是装着针线,看到牧民的衣服破了就给缝补。 她听说谁家有了困难,就连夜登门问询,就连有的知青穿的过冬蒙古袍,也是出自张勇的飞针走线……
无论是和她一起生活过的知青姐妹,还是接触过她的附近牧民,都对她打心眼里升起一种无以言表的亲近,把她当做推心置腹的亲人。
张健回忆说,“我离开草原的时候,贝尔公社的阿木拉老额吉把一套蒙古族服装送给了我。她一边给我穿衣服一边说:孩子,让额吉好好瞧瞧,你多像你姐姐,多像我们蒙族的孩子。希望你将来同你姐姐一样,做草原的雄鹰,边疆的骏马……现在,我还一直珍藏着老人的心意,没事时常拿出来看看。”
儿时与张勇一起玩耍,而后又跟随张勇一起下乡到额尔敦乌拉公社的知青刘桂珍,50多年来始终坚守着姐妹承诺,一次次放弃了去城市的机会,只身一人留在了草原,
陪伴着黄花岗上长眠的张勇。她对我说,我从小就喜欢张勇,她虽然比我大几个月,可是她处处都表现出当姐姐的样儿,我是她的影子,当年她主动要求到条件艰苦的牧区,我的父母也愿意让我和她一起同行。张勇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她母亲一个人带着7个孩子,张勇是姑娘中最小的,但也最懂事自立,母亲特别疼爱她。在草原我和张勇一起放牧,一起下甸子打草拉草,还一起谈论未来……那时没有手机电话,我们躺在巴彦布拉格草原看白云的时候,是最想家的时候。”
为了安慰远在千里牵挂的母亲,张勇多次在信中说明不能回家探亲的理由,求得母亲的谅解。“前些时间在公社学习,到旗里参加组建民兵连活动,其它的时间都在牧业点劳动,虚心接受贫下中牧的再教育,所以时间非常紧张。这儿的贫下中牧对待我们像亲生女儿一样,不论到
哪,对我照顾得都很好。在草原上生活非常幸福,离开草原一天生活都不习惯,离开蒙古包更不习惯了。到公社学习也到蒙古包里吃住,到旗里学习也不住招待所。总之,离开草原,离开蒙古包,离开牧民,我心里就非常空虚!这里牧民的共同愿望是,艰苦奋斗几十年如一日,用我们的双手,建成一个美丽富饶的大草原! 今天虽艰苦,明日得幸福,我今来献身,下辈子来享福!
妈妈,我离开您虽然想念,但我离开牧民更为不安,放心吧! 让自己的女儿像雄鹰一样在草原上自由飞翔锻炼成长吧! 以后飞回家探望您的,将不是一个软弱的姑娘,而是草原上的雄鹰!
……上次接到家里的东西又高兴又不安,高兴的是物质上的关心,是母亲对女儿的心意,不安的是,好吃好穿将使女儿贪图享乐。我的心愿是:贫下中牧穿什么我穿什么,贫下中牧吃什么我吃什么,贫下中牧干什么我干什么,贫下中牧能做的事,我要学着,贫下中牧不会做的
事,青年人要大胆创新! 以后请家里千万不要寄东西,要知道,我们是草原上的雄鹰,不是温室的花朵。
丢掉了天真懵懂,走向了稳重成熟,一个平凡普通的城市姑娘,凭着信念和执着,凭着自强和勇敢,把根扎在了草原,把心交给了牧人,源于自觉,源于内心的那种真正大爱,让她身置草原边陲,面临生活困苦,也能在爱的奉献中看见明天的美好,并为之去终身奋斗。跌倒了爬起来,是为了重新站立;“天做帐篷地做床,大风吹来我乘凉”更是生命的乐观,从爱的点滴做起心甘情愿,劳其筋骨无怨无悔……赤子之心,日月可鉴!
张勇牺牲后,中共新巴尔虎右旗旗委,根据张勇的英雄事迹和她多次的申请,追认她为中共党员,同年10月,黑龙江省委、省政府(当时呼伦贝尔隶属黑龙江管辖)做出《关于学习张勇同志英雄事迹的决定》并授予她“革命烈士”的荣誉称号。1971年3月17日,《人民日报》《北京日报》刊发了新华社通稿《壮丽青春献人民》至此,全国广泛掀起了学习宣传张勇英雄事迹的热潮。
怀着深深的敬意,我和祭奠的人们踏着厚厚的积雪走向张勇墓地。这里是达赉苏木草原的制高点,也是牧人心中吉祥的圣地。初冬连续飘落的雪花,织成了硕大的雪被,覆盖着冬眠的黄花岗。钻出积雪在寒风中摇曳的枯枝,像无数站岗的卫士,守候着雪野的梦乡。我轻轻放慢脚步,唯恐踏雪的声响惊醒安息的亡灵,惊散山坡的羊群。红砖围起的陵园里,摆放着刚刚有人敬送的花圈和花篮,还有系在松枝上的蓝、白色哈达……
张兴广/摄影
我默立致哀,一阵风吹来,溢出我满眶的泪水。
从苏木负责人口中得知,当年悲痛万分的牧人,一致拱手让出这块圣洁的宝地,来寄托一份深情;黄花岗,也按照牧人的意愿,为张勇举办了蒙古族规格最高的葬礼,留给了她一片曾经放牧的草原……高高耸立的汉白玉墓碑,像张勇挺立的身影,眺望着远方宝石般的达赉湖,山岗下顿失滔滔的克鲁伦河河床,在雪野上隐约着明暗的曲线,宛如铺展的挽帐,让天地肃穆。墓碑朝向的正南方,云雾茫茫,但那是海河的方向,张勇家乡的方向!
从黄花岗我又驱车来到思歌腾广场,几十公里的路程,我仿佛感觉车轮还在行进中。初冬的阳光洒在广场上,给张勇的雕像镀上了一层银辉,我凝视沉思,心潮激荡。知青,这是一个多么特殊的群体,他们应运而生,胸怀大志,把激情和理想带到了广阔天地,牧人们从知青身上学到了文化知识,知青们在草原上体验到了牧人的艰辛,彼此的文化认同,筑牢了谁也离不开谁的民族共同体意识。草原“知青文化”的核心就是民族团结,张勇则是草原上“知青文化”的践行者和传播者。
一年零一个月,不到400天的时间,可谓长可谓短?年仅19岁的张勇,用匆匆而逝的青春,在内蒙古大地,在呼伦贝尔草原,书写了一部“知青文化”的巨著。牧人给予她的“乌恩其”称谓,是草原民族发自内心的表达,更是对她如花生命的最高褒奖!
我挥手向“思歌腾广场”告别,今夜,广场上的雕像将会赶着她的羊群,走进草原温馨的梦里……
发表于《呼伦贝尔日报》7月24日文化视点整版、《天津文学》期刊2024年第五期等。
作者简介:
晋铭,内蒙古呼伦贝尔人。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学历,硕士学位。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呼伦贝尔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散文· 原创版》《海外文摘·文学版》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学员。呼伦贝尔市第五届政协委员。现任呼伦贝尔市文学艺术事业发展中心主任。
著有散文集《枕梦北方》于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编著文集《似梦年华》入选《当代作家精选文库》。其散文、散文诗、诗歌、歌曲、小小说、报告文学、文艺评论、非虚构作品等在《北京文学》《民族文学》《生态文化》《中国文艺报》《中国文化报》《中国民族报》《人民日报》《北京晚报》《内蒙古文史资料》等国内正规报刊发表若干,被多种选本选刊和中国作家网、新华网、中国文艺网、作家网、学习强国、人民网等平台转载,获多种奖项,部分作品译成蒙文发表。
来源:《晋铭文学》公众号!
作者:晋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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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