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与出世
郭松
入世与出世,是两种不同又关联的处世态度和人生追求。
入世,是投身社会生活,参与世俗的事务、功名利禄的追求,掌握社会的规则,实现个人的价值,为社会做贡献。儒家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便是一种入世的提倡。
出世, 是超脱世俗、功名利禄之外,追求一种精神上的解脱、内心的宁静与自在。佛家的看破红尘,达到涅槃,是出世;道家的顺应自然、无为而治,回归本真,也是出世。
入世是出世的基础,只有经历世俗的烦恼和束缚,才会更加理解出世的超脱。古代许多官吏文人,在官场沉浮多年,历经坎坷和世俗纷争后,终于选择归隐。出世是入世的提升,当入世中遇到坎坷与纷争,产生焦虑、忧郁等情绪时,出世让人调整状态,重新面对生活。
勾践为何装疯卖傻尝粪,韩信为何愿意承受胯下之辱?从不在意现在的环境,在他们眼里,虽然尝粪了,钻裤裆了,但无所谓,他们的志向在远方,在高处,眼前的这些人,只是暂且的应付。在现实生活中,经常身处不喜欢的环境,不喜欢的领导或同事。这时要积极应对,一时改变不了别人,只好改变自己,这是入世的学问。但不跟他们计较,不被他们影响情绪,思想境界已超脱,这是出世的学问。
比如开车,有时遇到插队,更恶劣的是别车,会生气吗?当然会,甚至会骂人。记得有一次开车下高速路,入闸道时,突然有一辆特斯拉,从我左侧快速窜入插车,我被迫急刹,按喇叭表示不满。特斯拉车主,从窗户“竖中指”,一脚油门扬长而去。但我心如止水,没有斗气,他可能是个小青年,可能生活中不如意。按喇叭是入世,我也是凡人,我也要发泄;但我没有斗气,万一出车祸,麻烦就大了,不与论长短,这是出世。
入世,不是追求名利,而是追求品行端正,追求功德立业,追求把事情做好。出世,不是追求脱离,或者超然事外,而是用更高视角审视人世,用平和、宁静的心态面对一切。人虽然是两只胳膊两条腿,一双眼睛一个脑袋,但人是分三六九等的,这时会冷静思考:我是什么人,他们是什么人,我是否跟他们是同样的人?我要成为怎样的人,我是否和他们同一维度?
马克思说:“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这是对人的本质作出的最深刻的判断。这个判断意味着:人的物质存在和精神存在,从肉体到精神、思想、气质、性格、脾气,乃至于语言、思维等,都是在社会关系中形成的,如果离开人类社会的历史传承和现实环境,人根本就不可能存在。从对人的这一判断,可以引申出做人的入世态度:既然人的一切都来自社会,那么人就应该对社会负责。
不合理的社会环境和人际关系,带给人们的是痛苦,这是马克思说的“异化”现象。战争、仇恨、压迫、阴谋,让许多人对社会心寒、厌恶。《庄子·人间世》对人间伦理的约束性也感到疑惑:“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加上人不可避免的生老病死宿命,让不少人都想逃出“人间苦海”,这是所谓的出世。
什么是出世?第一种理解:出世是避世隐居,不与社会来往。可是,隐居也要说话、也要思考、也有情感。动物也“隐居”在原始森林,但它们没有人的文明特征。避世隐居,并没有脱离社会。第二种理解:出世是到另外一个美好的世界,人间太苦太脏。这种对“净土天国”的渴望,是否是人类文明的产物?如果宗教情绪和宗教想象是人类文明的产物,那么这种想移居“净土天国”的出世方法,仍然没有脱离社会。第三种理解:出世是舍离声色纷纭的世界,进入一个空洞寂静的世界。不过,心灵厌喧喜寂,对世界还是有所拣择、有所依赖,这种空寂之境也可能只是人类文化心理营造出来的意境。第四种理解:出世是心灵无欲无求,不粘于物,不染于世。禅家认为色即是空,人生如梦,一切皆镜花水月,大千世界看似无所不有,实质上一无所有,人间看似龌龊,其实无物碍眼。无世可入,也无世可出,心灵圆满自净,随缘作为。
清人刘悟元诗:“勘破浮生一也无,单身只影走江湖;鸢飞鱼跃藏真趣,绿水青山是道图;大梦场中谁觉我,千峰顶上视迷途;终朝睡在鸿蒙窍,一任时人牛马呼。” 既然已经是“浮生一也无”了,怎么还会有“单身只影”走江湖?可见忘我之不易。不过,何妨以我为无我,我与无我本来是一体,如色不异空。《六祖坛经》云:“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马克思说的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在入世为中觉悟无我境界,才是人生之大自在。
入世还是出世,向来是古代官吏文人的人生命题。入世,即求仕为官,兼济天下;出世,则退隐山林,独善其身,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仕与隐。在我看来,仕也好隐也罢,并无高下优劣之分,各人性情与追求不同,适合自己就好。“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范仲淹和“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我都喜欢。在此命题下,如非要选出一个,我最为欣赏和佩服的,是将入世与出世看似矛盾又统一的苏东坡。
苏东坡入世,在朝廷为官,认为王安石变法太激进,一个大步向前,反对!司马光尽罢新法太过一刀切,又是一个大步向前,反对!贬到地方上,徐州抗洪、密州灭蝗、杭州修水利、定州整军纪,每到一处,都是妥妥的政绩一箩筐。任登州军州事时,仅到任五天又被调往京城,按照一般官员的心性,五天还还不够熟悉工作。可他五天游就走访调查出当地军政和财税的弊端,并分别提出改善措施。为政之勤勉,可见一斑。
就算人生低谷的黄州惠州儋州,苏东坡也是拯救溺婴、造桥铺路、普及文化教育,从没停止过为国为民做事……晚年从海南遇赦北归,在写给朋友的信中,他总结自己的人生信条为:“不有益于今,必有觉于后,决不碌碌与草木同腐。”意思是,要么多做实事,有益于今时;要么著书立说,启迪于后世,不能一生才华空付,碌碌无为。
在苏东坡的价值取向中,还有一条暗线,那就是:终其一生,在积极入世的同时,他还是一个对官场与功名利禄毫不留恋的心灵隐者。这种心灵的归隐情结,体现为身在仕途时,旁人都在盘算怎么升官发财,只有他心心念念如何尽早济世,然后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20岁出头,还在备考科举时,就跟其弟苏辙在一个风雨之夜立下他日一起及早退隐的誓约。第一份工作到岗途中,跟苏辙分别时,不忘絮絮叨叨地提醒:“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
一个两度制胜科场、名动京城的才俊,一个被皇帝说有宰相之材、前程不可估量的官场新星,居然叮咛其弟将来不要贪恋高官厚禄:你答应过我哦,要一起归隐哒!初在凤翔为官,也不时惦记此事:“忆弟泪如云不散,望乡心与雁南飞。远别不知官爵好,思归苦觉年岁长。三年无日不思归,梦里还家旋觉非。”在杭州做通判时,一个冷雨敲窗的秋夜,他甚至辗转难眠,深悔自己当年为何想不开来考公务员,老家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不好吗?想着想着,愁肠难遣,通宵不寐:“嗟我独何求,万里涉江浦。居贫岂无食,自不安畎亩。念此坐达晨,残灯翳复吐。”在送别友人的词中,有“故山犹负平生约,西望峨眉,长羡归飞鹤”之句。
如果说这是苏东坡以文人心性初入复杂官场,如鸟入樊笼而产生的不适感,那么到了后来的元祐时期,老苏已50多岁,宦途中摸爬滚打已逾半生,处于一生中的政治生涯巅峰期——最高官任三品大员翰林学士、知之诰,专门负责代拟皇言,起草任命将相大臣、册立皇后、太子之诏书及与周边国家往来之国书等,相当于皇帝身边最亲近的政治顾问兼机要秘书。翰林学士从中唐以来就有“内相”之称,欧阳修、王安石、司马光都从此职位晋升至副宰相。此时的老苏,离位极人臣,仅一步之遥。很快他又兼任经筵侍读,成为哲宗皇帝的御用家庭教师,一教就是五年。帝王师啊!对古代文人来说,最为清贵荣耀之职,莫过于此。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仕途高光时刻,苏东坡内心的归隐情结依旧毫无淡却:“明年兼与士龙去,万顷苍波没两鸥。”还在期盼能和苏辙携手还乡,像两只鸥鸟,没入烟波浩渺的大海。还写信给在黄州躬耕时的土著邻居,千叮咛,万嘱咐,让帮忙照管好东坡上那一亩三分地,说他早晚会回去种田隐居:“仆暂出苟禄耳,终不久客尘间,东坡不可令荒废,终当作主,与诸君游,如昔日也。愿遍致此意。”后官徙扬州,赴任途中,甚至幻想就此退休,溯江而上,直抵眉山老家:“溯流归乡,尽载家书而行,迤逦致仕。筑室种果于眉,以须子由之归而老焉。不知此愿遂否?”
自古出仕为官,谁人不想出人头地,博个功名富贵,缘何苏东坡一直心存归隐之念?既然想归隐,为何又不辞官还乡?答案在苏轼的《宝绘堂记》中:“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意思是,君子可以把心思寄托于物,但不可以把心思耽溺于物。把心思寄托于物,即使事物微小,亦可从中得乐;即使事物很特别,也不会因之成祸。可如果把心思耽溺于物,则事物微小,也可能招致祸患;即使事物很特别,也不会感到快乐。
这是苏东坡对功名利禄之态度:金钱也好官职也罢,都只是暂借它们来实现自己的抱负理想,在精神、心灵层面绝不能沉溺于这些“物”。因志不在功名利禄,苏东坡能做到身在官场,心灵归隐。并不辞官还乡,因尚需借助“在朝为官”这一方式,实现自己“有益于世”的人生志向,正所谓“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是也。
苏东坡是超然物外的“心灵隐者”,仿佛找到了认识他的一把钥匙。官场上,他为何总是敢于“不合时宜”,取怨一身不悔:王安石变法之初,急于搭建变法班子,凡趋炎附势、赞同新法者,升官像坐火箭。曾布因参与谋划新政,三天之内居然五次升职。到后来司马光复出为相,废除新法又成当务之急,时任开封府尹的蔡京,知道司马光要恢复差役法,在五日之内拉来千余名百姓充当差役,力证此法可复。得司马光称赞,顺利升官。讽刺的是,八年后章惇为相,又罢差役法而起用免役法,叫得最响、行动最快的依然是蔡京——管他什么法,哪个利于升官发财,就赞哪个法!天资聪颖的苏东坡,如果他也如此“识时务”,早年附和王安石变法,或黄州归来后,痛定思痛,惟司马光马首是瞻,高官厚禄岂非如探囊取物?
可他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是时王安石新得政。“臣若少加附和,进用可必。自惟远人,蒙二帝非常之知,不忍欺天负心,欲具论安石不可施行状,以裨万一。”他心里跟明镜似的。明知道站队王安石即可荣华立至,奈何自己的良心不答应!二话不说,下场开撕,直言力谏连司马光都自叹“敢言不如苏轼”,王安石甚至误以为他是司马光背后的智谋军师,大力排挤。旧党失势后,司马光、欧阳修等都绝口不言世事,只有苏东坡还在借助诗文不断抗议,以致为自己惹来牢狱之灾,以及黄州五年的弃置。
然而流放归来,苏东坡本色不改,怼起司马光来也毫不留情:“臣与故相司马光,虽贤愚不同,而交契最厚。光既大用,臣亦骤迁,在于人情,岂肯异论?但以光所建差役一事,臣实以为未便,不免力争。”他说我和司马光,私交特别好。他复出后又很关照我,按理说不能和人家唱反调,可是从公而论,我实在不赞同恢复差役法。没得法子,只能和他争到底!在波诡云谲、人人皆以利益定进退的官场上,他之所以能始终不顾个人荣辱浮沉,坚守原则,公忠炯炯,正是他一向以“心灵隐者”自处。本就视富贵利禄如浮云,又何惧得失!所谓“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是也。
还有他为人艳羡称道的豁达乐观,同样是爱国敬业却被无情流放,前朝被贬潮州的韩愈,还没到贬所,心态就已经崩了:“潮阳未到吾能说,海气昏昏水拍天。”抵达潮州后又不住卖惨:“居蛮夷之地,与魑魅为群。”反观苏东坡轼,流放黄州,途中是这样的:“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这气氛像被贬?观光旅游即视感。一到黄州,还没下车,吃货特质又藏不住了:“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衰暮之年被贬惠州,比韩愈去的潮州更加偏僻荒蛮,他也一样淡然处之,在《进谢上表》中说:“累岁宠荣,固已太过。此时窜责,诚所宜然。瘴海炎陬,去若清凉之地……”拿韩愈贬潮州的谢上表做对比:“怀痛穷天,死不闭目。伏维天地父母,哀而怜之。”面对如此身家性命倾危的祸患,连韩愈也不免失态至此,哭哭啼啼,要死要活。
宋代不杀文臣,窜谪岭南是最惨之处境,从宋真宗朝起,苏东坡是第一个被贬到岭南的,却能镇定如斯。途中行至广州,还欣然赋诗:“天涯未觉远,处处各樵渔。”这随遇而安的心态,这处处发现美的眼睛!60多岁被贬到海南,他日子再苦,照样过出花样:“我昔堕轩冕,毫厘真市廛。困来卧重裀,忧愧自不眠。如今破茅屋,一夕或三迁。风雨睡不知,黄叶满枕前。”说从前住华屋、睡锦裘,却总心怀忧愧,睡不踏实。现在在处处漏水的破茅屋里,风雨一来,一晚上床得挪三次地儿,却能畅快酣眠,早上起来,枕上落满黄叶都不自知。闲来就四处漫游,反正大把时光。在寺院清坐终日,看树影,听钟鸣:“闲看树转午,坐到钟鸣昏。”或者,找个三岔路口一站半天,看行人穿梭往来,自得其乐:“溪边古路三岔口,独立斜阳数过人。”就这心态、这闲适,要不是北归途中暑热得疾,他得活到天长地久。一个从前安坐翰林院的待诏学士、尊崇无以复加的帝王师,到如今海岛流放、栖身不避风雨之茅草屋的待罪犯官,这一番人生境遇的差别,不啻云泥,却始能处之泰然,以极大的热忱投入生活,正是靠着心灵归隐的力量,他的人生本就不以仕宦为目的,贬谪即做隐居处之,又有何难!“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苏东坡除了才华之外,还有无与伦比的个人魅力,或许因为这种“心灵归隐”的智慧——不论身居高位,还是贬谪穷乡,他都能以出世的态度安顿自己的精神世界,随缘任运,葆有快乐生活的能力;他又以入世的态度积极有为于人间,力求让这个世界变得好一点,再好一点。
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散文选刊》签约作家,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