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颇多,先生甚少
郭松
从小学、初中、高中,到大学本科、硕士研究生,我在学校读了17年书,在部队和地方干了39年,当过我老师的颇多,但称得上先生的甚少。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尊师重道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被人叫一声“老师”是很荣幸的。旧时称师者为“先生”,“达者为先,师者之意”,敬重之意不言而喻。
学校有授业解惑、执尺课徒的先生自不待言,社会上有关注民生心忧天下的文士,亦被尊称为先生。封建社会时期,女性地位低下,受教育者寥寥无几,更不用说做教书育人的先生,那时先生主要指男性。直到民国时期才有所改观。德高望重的女性,如宋庆龄、何香凝、冰心、杨绛等,社会声望隆盛,道德文章垂世,足以为人师表,亦被称为先生。
当然,先生也有多种含义和用法,如旧时账房、掌柜等,也被称为先生。凡从事的职业,需识字算数抄抄写写的,都可以称为先生。受“学而优则仕”观念影响的读书人,寒窗苦读并非以当先生为目的,除非想做“帝王师”。即使致仕退隐课徒教学为业,成为名副其实的先生,一旦呜呼哀哉,如丧帖、墓志铭、功德牌坊、集籍刊书,都会罗列各式官名谥号,唯独不会出现先生二字。
我在不同的年龄段被人叫老师,恰好也是此种含义的各具体现,但又有不同的地方,算是有趣的经历。“同学”“大学生”“眼镜”“老师”,是学校附近挑担游商对不同年级大学生用的称呼。刚进大学,稚气未脱,举止青涩,在学校附近游走吆喝贩卖柑橘、醪糟的,一眼就能识你出来,一般用“同学”“大学生”来招呼。用“眼镜”称呼,比如“眼镜,过来,过来看一下”,是他瞧出来我是二年级的学生。大三大四时,与前两年气质有异,他们瞥一眼便知,堆着笑容叫“老师”,“老师,要不要买点广柑尝一下”,听得出语气有讨好的意思。
那些小贩尽管只是做些小买卖,但会察言观色,根据不同对象采用不同的称呼,其应变能力,是校园内的人难以企及的。“同学”、“大学生”和“眼镜”,大多缺乏社会经验,羞涩好面子,不大好意思讨价还价,是不可放过的主顾。至于“老师”,问都不问拿起来就尝,更需要巴结恭维、不浮夸虚耀才有可能让其掏钱。第一回听到有人叫我“老师”,以为是在叫其他人,并没回头仍朝前走,“回来嘛,老师,就按你说的称两斤!”,这才明白在人家眼里我已经步入老师行列。后来经历多了,一听就知道是不是在叫我。称“老师”相当于旧时逢人便称先生,以示尊敬与讨好,与职业和地位没啥关系。
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三年后的秋日,我又回到校园读研究生。有在贵阳医学院帮同学代课的经历,同学们都叫我老师。尽管只代了几个月的课,不是真正的老师,但可以说与老师有点沾边。中年以后开始涉足文学,又写了些散文发在报刊上,竟引得后生见面就叫老师。他们出于礼貌与客气,我心知肚明,自然不会当真。碰到叫老师的,我都提醒对方,我不是老师,也做不了谁的老师。并非出于虚伪的谦逊,而是内心真实的想法。一来我没有啥有价值的经验和学识可以教人,我的方法既拙又笨,估计想学的也不多,即便想学,也未必学得来。二来在圈子里见过太多称老师又好为人师者,满嘴秘诀秘籍。一开始挺能迷惑人,追随者趋之若鹜,没几日便不见老师的斯文。
曾经见过一个玩瓷玩茶的圈子,当真以为都是老师,肃然起敬。又不免心存疑惑,形容邋遢,不修边幅,热天戴帽披巾,张口价值几何,言谈举止又不像老师。人前人后,高悬老师的幌子装饰门面,端着老师的架子自我壮胆,自家称兄道弟的玩友,几斤几两谁能不知?老师老师叫成一片,叫久了也恍惚了,当真以为是收藏的老师,开始指点江山了。加之圈内拉帮结派,互相吹捧抬轿,造声势,你是青花王子,他是隐青老大,我是唐瓷第一。互称老师或许还算是自谦,也有觉得老师不过瘾,互称大师的。他们司空见惯,我却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并非反对尊他人所长为师,只是不喜欢如今的风气,热衷于混圈子,操弄话语,让老师蒙羞。
从前,人们称老师为先生,先生称呼轻轻一喊,顿时便会生出许多敬意。何为先生?纪录片《先生》制片人邓康延曾说:“先生就像一群羊里的领头羊,凭着自身的生命体验,知道哪个地方有青草、阳光和水泉。”真正的先生,不仅教人知识,还言传身教以德立身,甚至用文人的身躯,为后辈之教育、学识、思想、品性,为社会之前进探索出一条路。无论哪个时代,都有先生如星星一般,在求学、求真、求善、求美的路上,照耀着后人。只是先生远远近近,悉数离去,只是今日老师颇多,先生却甚少。一个时代,没有先生的记忆,始终是遗憾的。
群贤毕至的西南联大,有杨振宁、汪曾祺、邓稼先、陈寅恪、冯友兰、陈省身、华罗庚、吴大猷、闻一多等先生。陈寅恪先生,面对未知,勇于钻研。梁启超说,我梁某人虽著述等身,但加起来也不抵陈寅恪的三百字。胡适说,陈寅恪治史,是最渊博、最有远见、最能用材料的。吴宓、朱自清风雨无阻去蹭听他的课,王国维也是常找他讨教问题。陈先生一袭长衫,缓缓地站到清华的讲台,便让清华都为之折服。他真的太博学了,涉猎古今中外,掌握20多种文字,佛学、天文学也有研究。他甚至可以准确地说出,哪一本书的哪一页,在页底的备注,是可用的材料。那些知识,都刻在陈先生的脑海中,仿佛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后来战乱,他平日整理的研究,收藏的书籍,都被烧毁、遗失了。他在没有书籍参考的情况下,撰写了《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和《唐代制度史述论稿》,后人称,是可藏之深山、传之后世的不朽名著。晚年的陈先生,双眼失明,依然站在讲台上授课。在那双大睁着、似乎无神的眼睛里,明明藏着不为人知的书山学海。有人劝他别开课了,他却说:“我是个教书匠,不教书,怎能称教师?”他总是说:“做学问要专一。”在做学问的路上,他是孤独的行者,前无古人,或许后也无来者。
蔡元培先生,面对不同,海纳百川。1917年1月,蔡元培抵达北京。《中华新报》报道:大风雪中来此学界泰斗,如晦雾之时,忽睹一颗明星也。这一年,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学校长。当时的北大积弊已久,学生上课带仆人,老师讲课敷衍了事,没有人为知识为真理去研究学问。蔡元培来到北大,带着一种“我不入地狱,谁不入地狱”的使命感。他到处寻找探访,为北大组建了一个群星璀璨的教授团。陈独秀、胡适、周树人、李大钊、辜鸿铭……有的是新文化的支持者,有的却坚持主张“旧学”。新旧两派各执一词,针锋相对,在北大校园里是常有的事。蔡元培却笑着说,百家争鸣,好不热闹。在他看来,教书育人、研究学问的北大,有各种学术观点争论,很正常。君子和而不同,北大应该兼容并包。顽固的守旧派黄侃曾说,如果我在北大都待不下去,全国也没有地方能够容纳我。蔡元培坚持兼容并包的办学思想,用一颗包容之心,让传统国学和新文化一并出现,创造了一个自由平等的学术环境,唤醒了北大。世间纷纷扰扰,千人千面。面对不解,如何化解?面对差异,如何相处?蔡先生以他践行一生的办学理念,告诉人们:坚持自己并不难,难的是如何面对不同,当有海纳百川之胸怀,方可见高山流水之曲音。
叶嘉莹先生,面对生活,常怀诗性。她的一生,是诗词的一生。她为中国古典诗词文化,在讲台上站了整整70年,把中国古诗词的美带给世人。她面对生活,也有一颗诗性的心。她用生命里最重要的古诗词,来化解生命中的苦难。17岁的时候,与她相依为命的母亲离开人世。中年背井离乡,遭受婚姻的不幸。晚年的她又丧失爱女。她便走进诗词里,寻求慰藉和力量。她说,我的人生不幸,一生命运多舛,但有了诗词,便有了一切。古诗词给予她生命的精华,一点点抚平她内心的褶皱,一点点填补她内心的窟窿。虽“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但她用一颗诗性之心,来化解一切苦难。她站在那里,从里到外,都是一首活生生的诗。诗在她心里,长出了芽、开出了花、结成了果、变成一颗颗恒久的星,温柔了每一个读过她的书、听过她的课的人。没有谁的一生一帆风顺。我们亦会害怕,亦会忐忑,面对命运的不公,面对挫折的突如袭来,该当何去何从?叶先生以她的淡雅与从容,给出了最美的答案: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诗,她曾说“站着讲课是对诗词的尊重”
这些先生像高山被人敬仰,像大树深根于土壤。曾有人到达这样的深度、高度,才对后人有所影响,学习其精神,感知其风骨。也让人坚信,先生虽难得,但一定还会有先生。范仲淹先生曾长叹:“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中国有先生,不仅是一声称呼,更是一种修为与风骨,一种精神与追求。拜一人为师,无关生死。唤一声先生,一生追寻。
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散文选刊》签约作家,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