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在拉萨河边（组诗）

 

作者：颜亮

 

那些年，在拉萨河边

 

那些年，在拉萨河边，

牵马走过林子的帝师、商贩、喇嘛、神授艺人，

转身的影子，越走越长，眼神却越发的清澈。

车马藏着向北而去的寓意，

在夜幕降临，星芒打亮的时候，

惊动了凡人的欲望；

惊动了山神的内心；

也惊动了月光和雪酿成的青稞酒。

本来可以打马进城，一个人醒着说说:

万事生长，长着孩子抑或老人的脸——

无非就是阿妈清晨捏成一团，留有指纹的糌粑，

混着汗珠盐巴一个味道，飘着奶香的酥油茶，

也是童年肆意的山坡、羊群和湖水泛着的光。

无非就是乌鸦在天空尖叫盘旋，天神寄来亡信，

驼着背的身体，咽下最后一口糌粑最后一口茶，

收缩翅膀透着坦然，也畏惧也沉默，

如同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桥，收集完人世间走过的脚印，

弯下腰，捡起当初孩子时一模一样的眼神，

躺在那里，打着呼，复原成古老而新鲜的重复。

 

我在拉萨，写一只羊的转世

 

我在拉萨，写一只羊的转世，

像一棵草一样呼吸，吐纳四季，

仿佛没有倦意又与云朵一起，

印在辽阔无形的容器上。

生活会忽然借助日月星辰的力量，

从魔岩女的左肋，截出一个位面，

大致相近的神秘时刻——

蓝天解析出的光束，照耀着河谷的帐篷，

暖风吹过山顶上寺院喇嘛占卜凡俗的念珠，

也吹过持有密语的经幡与箭旗，

吹过神山脚下光影移动的尾巴，

一片茫茫中，

一只羊毅然决然把自己交给高原上世俗的光阴，

始终没有为自己准备折回的勇气与道途。

身处在冷风中的羊，无论过得怎样，

永远不需要取悦山岗，

从来拥有的阳光就比国王富有。

在草原上给你酒的人，

是肝胆涂地，承诺你歃血为盟的神，

缭绕于人间的种种心事，

拥有了占山为王的天赋，

像极了说来话长的守护，

有时想——一个王者扬鞭驱赶云朵的时候，

是否想过——没有牛羊的草原，

究竟是如何安然度过一年四个季节的重复。

一段草原的历史，

有时写在突然降雪飘落的氆氇上，

有时回响在暮色袭来，绛红色晃动的诵经声中。

急于吐露的人，一座氤氲雾气的寺院，

行色匆匆，干了咕噜咕噜燃烧着的人间烟火，

向来知道月亮里有一扇挂着星锁的门，

容纳从远道而来，固执地锁住想把西风凛冽发挥到极致的神伤。

唯一不能被伤害的草原，

总在雪色新鲜的垭口，安详而神秘的一一识破:

一座村寨忽然失声的水磨；

一匹黑马朦胧视野中的光亮；

一顶帐篷向晚时分的缓步朝圣；

一句经咒棒喝世间万物结痂裸露的骨头。

 

我们仰仗自然的模样

 

认真的老去就是我们仰仗自然的模样，

站在太阳温暖的光环里不说话，

把一切无关紧要的光芒变得一动不动。

神有时在草原上把要说的都变成了牛羊，

在风中种下美妙而可爱的小花，

然后坐在最干净的地方，

抚摸寂寞，学坡岗裸露的岩石一样呼吸，

缓缓地告诉你——因为有月亮，

布满大地的湖泊让雪山拥有了无数睁开的眼睛，

于是那些古老而善良的故事与绿色的植物一起，

缠绕着草原暖洋洋的篝火，

开的到处都是让我们入迷的火光。

潜伏在拉萨城昂贵的日子里，

七月的雨水和滚烫的甜茶馆就是一剂偏方，

治愈遭遇和成年人熟稔的世俗。

你在高原的稀薄中努力酝酿的五味杂陈，

一杯甜茶，就未果了你半生酸楚。

有时我想——偌大的一座城池被全世界的太阳一遍一遍细致地揣摩，

一句音韵里有闪电、阴云和雨雪，

另一句堆放着余生未雨绸缪的法则，

这一切大概就是神走了那么多路，

所到之处悲悯的分享完顺境之后，

想要说出的一段逆象:

你自己的史诗必须要一场战栗来命名。

八分醉意的马背上，

草原穹隆住着的星云是我最高的神性，

那些揉碎的声响加重了山头的白雪和落地的雨速，

我看见裹挟着隐喻的晚霞占卜生灵的悠闲，

驱赶遍地神伤的暮色，幻化低过半生的谦卑，

一样经历晨光、露水、艳阳和蓄着经年的不鸣叫与不飞翔，

身闲心宽的山岗，醉醒之间与生长的万物，

达成可敬的共识:

你把饱含露水的牧场铺满山峦岗坡；

我把山鹰牛羊修复成唯一流动的光波。

 

一座草原的时间

 

这个总是转动神话经筒的季节，

少年时想象的光线和生灵流动的空气里，

仔细静听敲打窗户所臆测的气象，

看夜色缓缓萎缩中的远山与高原大地某个部位的疼痛；

听生来获得的唯一一次救赎的呼吸和设计精巧的云朵与草色；

总是让我独自守候一份冷峻的怜悯，

挤不出值得商榷的回音与坐标。

我常常这样:看着有影子的云傻笑；

           与路过的猫狗攀谈；

           用手抚摸路经的冬青灌木；

然后转动身形，每每在寂静中平静而高傲的独处。

我想一个人在高原的黎明醒来，

一定要谈谈云淡天阔，铺满黄昏的牛羊满坡；

讲讲拥有图腾标识的游牧日常；

说说一个崇拜幸福的皴裂面庞，如何到达一个陌生的深度。

可是令我欲罢不能的是——

我沉浸中的生活犹如一册典籍，又像经历了整个凡间秘境，

身形流转，忽略了千奇百怪渐渐呈现的悲喜，

只看见我抵达雪山脚下的时候，

低头吃草的牛羊正把自己从大地的手中交给一座草原的时间。

 

拉萨河的鱼

 

拉萨河的鱼，其实就是一条鱼，

和老去的日子，一辈子一起，一动不动，

守着山岗、雪山和喇嘛的寺院。

一生醒过来三次:

一次时针在奔跑，太阳送到西边；

一次出生到临终，形销骨立，眼眶深陷；

一次在彼岸，湖蓝色的发穗，命运的脉络，愈发的清晰。

高原的光瀑堆砌在斑驳光影，

心开始温暖的时候——鱼的眼睛就是大地的精灵，不动声色，似醒非眠；

望着牛羊把青草和时光一同咀嚼，粗糙的滑过反刍的孤独。

每个缓缓反刍褶皱的深夜，

像林廓路上的酒吧，一顿酒就忘了沧桑；

像明月千里下的草场，一转眼就消失了悠扬。

只剩白日里的羊群浸湿在牧人的歌里，歌声如水，安详如鱼，

其实——拉萨河的鱼，真的就是一条鱼。

 

下司马镇的风光

 

下司马镇的风光才是真正的拉萨，

装得下半部的西藏史，

是最初麦田的青稞、河水，

半山腰的吉隆寺和山顶的杜鹃花；

也是最后总算熬过一劫，自信的放生羊，

滚动着自南向北的神色，如此动人，

比我们涌现世俗浮华的欲念还要多情。

你在草原把郁积过多的泪水，

通过喋喋不休的讲述和脚下嘎嘎作响的声音宣泄出来，

隐隐感到世道已经发生了变化，

开始动手收拾琳琅满目的结局；

于是，这些就是我所有的财产，从浮沉中下来，

怀里装着秋阳和晨霜，

落日把云朵染成金色的彩霞。

 

遥远的你去做幸福的人

 

遥远的你去做幸福的人，

在抵达神庙的路上，

夜已深，凌晨四点，

看见雪山未眠的轮廓，

天空明净  心底晴朗。

此岸的事物大半深谙世故，吞食人间烟火；

彼岸的事物大半荣枯自守，设计五谷杂粮；

于是你慢慢坐下来静听，

一个人听完山间流水；

一个人听完草木一秋；

一个人听完来路不明的生活琐记；

一个人听完从地上走到地下不再回头的身体，

才敢热泪盈眶，愈合伤口。

遥远的山坡下，

把持风的垭口，

山神醒来，哈了一口气:

没有什么是不可饶恕的样子。

 

雅砻谷地里金黄色的青稞

 

雅砻谷地里金黄色的青稞，

一生像一只鹰，在麦浪里投下一个影子，

无法判断自己是从渺小里走出来，

还是绕了人间一个圈，刚刚返回，

只是心里淡淡的，淡到极致，

像那些并排站在扎西山岗上的牧人，

远眺神山豢养的村庄，

内心一半倾诉，一半收敛；

只有手中的捻线轮不断扯出细长的线，

嘴里不停地吆喝黑白的牛羊。

偶尔也会想起年青时经过的玛尼干戈，

一眼认出过往行人中的盗马贼，

据说从一个遥远的地方杀生、腐朽、日晒脱落，

却大多时候总是在问“天气怎么样？”，

一个生来喧嚣的人——所讲述的，

总是还不到他所经历的一半，

命运有时候像下弦的月亮，

你坐下来听的时候，

却平静地看到它早已走入秋天的低谷。

 

花儿有时不唱爱情

 

“一摞摞胡基（兰州方言:土块），一摞摞砖，

中间开了个花牡丹；

一方方石头，一方方川，

平川三月就心动弹。”

通常爱情的故事，

都在春天发芽，

在秋收登基成王。

少年的日子忧心忡忡，

不知道乌鸦是天空的佐料，

一生都裹挟在他的劫中；

精确无误，朝九晚五；

谁也没有为世界打造一副马鞍；

阳光也只抵达黄昏的表面；

一物降一物的帝国，芳名除外，

从未有一匹真正的马穿过叹咏，

灵魂陷落在鸟儿关心的二月。

想起很多年，

在母亲的子宫里，

想象不出前世的死亡。

这个种植一丛丛胆小如鼠的时代，

怀念出生时，衣冠楚楚，

前去赴宴的清澈。

 

当我老了

 

当我老了，冥顽不灵；

除了暮色的重量与活过的日子等长；

经不起任何的突然造访。

我横躺在石刻上的模样，

填充过劣质与瞬间的优良；

填满过焦灼的观望与信仰的溺水而亡。

可是：毫无规则的今年与过往，

注视一个我的优雅成立与精确意象；

总是计量了太多陈谷琐事与庸俗想象；

我承认在克服痛痒的时候，

天就莫名的点亮。

日益丰满的自我 不再远行；

再无窘迫时一丁点儿发白。

开始拥有现成的孤独和幸福；

拥有纯粹的相遇与渔网；

哪怕所获无几，

我也骨骼清奇——忽然起身；

突然谈到：那一日的爱情和曾拥有过的衣裳。

 

　　颜亮：1983年1月出生，男，甘肃兰州人，西藏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复旦大学传播学博士后，西藏自治区评论家协会会员。目前出版作品集数部，曾在《诗刊》《诗选刊》《鸭绿江诗刊》《奔流》《中国诗歌》《敦煌诗刊》《西藏文学》等刊物发表众多作品。

 

注：本文由史映红推荐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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