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杠爷

       一九六五年,五岁的我就跟着村子里的人喊“杠爷”。杠爷确实是爷爷辈,但在同辈人的嘴里也喊“杠爷”,这源于约定俗称的习惯延续。

       “杠爷”姓孙,孙子的孙。他有一姐姐出嫁邻村,“杠爷”二十五岁父母双双离世,接过家族经营抬杠生意的他,也顺理成章的承袭了“杠爷”的称呼。抬杠不是争论中的抬杠,这跟死人有关系,这是丧葬里一个老行业。一个杂姓居住的六百户,三千人的村子都能按辈分称呼。见面,特别是过年节,按辈分称呼彰显出乡俗文化底蕴的厚重,有些人虽然年龄不大却辈分高,就像乡谚说的那样:萝卜不大却长在背上。“杠爷”居住在鲁西北平原,与河北接壤县城的一个民风淳朴,乡俗多乡情重的村里。“杠爷”住在村子中央,两扇高高的大门,敞开就是宽阔的街道,街道向南五米就是乡民挑水的深井,深井向南三米就是常年不干枯的水塘。这一得天独厚的地方成了我童年少年玩耍的乐园,井水旁提水挑水从早到晚人流不断,水塘游鱼穿梭上下潜伏,水塘旁树木高耸,夏天捉蝉摸鱼捞虾,冬天滑冰砸冰抓鱼快乐着一段成长的岁月。乐园外水井旁是大人们说东道西说婚道丧的地方,这里如同每天的新闻发布会场,一旦谁家有过世的老人,出殡的当天“杠爷”就开始在门前空地,呼唤着杠手抬木杠抱粗绳,排好捆牢“杠爷”还要仔细地摸摸拽拽。别人忙活的间隙,我和伙伴们就会在木杠前后跑跳,甚至坐在长木杠上骑大马似得洋洋自得。平常黑着脸的“杠爷”不知何故不大声呵斥,反而笑嘻嘻地逗着玩。看多哭泣的脸常听哭泣声的“杠爷”难得有这样的好心情好脸色。

       那时的“杠爷”,身高足有一米八,体重有一百五。黑黑的面孔,那一嗓子“起杠了”如雷贯耳,喊的哭声像闸门突然闸住的水瞬间停流,仿佛空气一般凝固,人们的目光集中在棺材前,泰山般稳稳站立的“杠爷”,鸦雀无声的乡道上只见盖着浅红色布幔的棺材,被十六个健壮男子汉重重地扛起,木杠上肩的杠手缓缓移步。装有尸体的棺材平稳地行进在通往天堂的路上。墓地又是一嗓子“落杠”,八个男子麻利地解绳,八个男人跳进墓坑,手托肩扛直到按风水先生要求调好棺材位置,“杠爷”的这单生意才算大功告成。“杠爷”是村子里最忙的人,也是最让人厌恶而又离不开的人。土葬风俗盛行的年代人们都要为死去的亲人送葬,把丧葬办得体面风光,这最后一程顾杠便成了亲人孝情体现的闪光点。三天五天七天出殡的习俗,让“杠爷”常常掰着手指算计着,同村外村顾杠的人有时连续不断,有时也会一下午两次出杠,但更多的时候一个月没有一次。闲着的时候“杠爷”就跟着村民下地干活挣工分,没有多少收入的年代“杠爷”常常盼着有活。一个出杠的活下来,白酒香烟甚至面粉玉米都有,除去分给杠手也够自己吃半个月。木杠的大小圆木绳索都是自己的,据说是他爷爷流传下来的。上等的好木头好绳索经风雨经日晒多年不折不弯不断,不然如果有一天一根木头忽然断了,那可是天塌下来的大事,丧主不满自己也会无脸再干。好在这三十年从未发生过杠断绳松,导致棺材倾斜的悲剧。一有丧事“杠爷”就会召集杠手,这些人都是要一米七左右的身高,一百四十斤左右的体重健壮的男劳力。相同的身高才会保持平衡,相同的体重才能杠起沉重的棺材。从丧事第一天起“杠爷”就吃在丧主家,平常猛吃海喝的他,丧事期间滴酒不沾。不理解的村民悄悄问道,他总是一脸严肃地说出那句:“喝酒,那是对死者的不敬,我要用干净的声音送死者上路。”

       八十年代初期农村土地承包,收入翻番的农民有钱了,婚丧嫁娶的场面越办越大。按说“杠爷”的生意也会水涨船高,现实却不这样。革除旧风俗倡导推行火化给千年农村吹来一股新风,即使土葬也再不用棺材。小小的骨灰盒或灵车或怀抱到墓地入土为安,成了农村人的首选丧葬。

       当了三十多年的“杠爷”生意没了,身体也垮了。屋漏偏遇连阴雨的日子,一天天折磨着他的情感,消耗着他的体能。早年过多透支的身体好像成了一个空壳,肝硬化肝癌导致他从足不出户到身不下炕。“杠爷”生意红火的那些年也多次托人说媒,有身高有模样有收入的他,就是不被女人看好,一打听是干杠爷的活,人家就觉得晦气,拖来拖去年龄大了,“杠爷”成家的梦有大到小,最后像吹起的泡泡般瞬间无影无踪了。好在外甥病炕前端水喂饭拿药倒尿陪睡,直至瘦的皮包骨头,慢慢咽下最后一口气。

       “杠爷”出殡的那天,正是八月的乡村大雨频下的季节。午后三点灰暗的天空,一个响雷炸响,一道闪电仿佛伴着起杠的吼声,划过看不清的天空。外甥抱着“杠爷”的骨灰盒,在乡民眼光深情送行的街道,踩着泥泞的土路走向墓地,走向“杠爷”生前无数次送葬的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