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派画家
2017-02-10 14:02:36
作者:白瑜彦
诡异派画家
白瑜彦/文
(我想说一个从藻荇潭子里捞起来的寓言。)
在一个偏远的小山谷,有一个神秘的村落。这个村落原是没有的,某一天上帝在做着异彩缤纷的白日梦,正在云枕上手舞足蹈时,突然打了一个响嗝,一不小心把梦中的奇幻仙境吐在了人间大地上。他如恩泽般的唾液化作了悠然绿水,哺育出了一群生活在这里的艺术家,并且每个人都身兼数艺,富有上帝七彩的想象力。
当然,他们以为这是本能。摇摆着上帝的神力,琴棋书画是与吃饭睡觉一样并存的习惯。他们每个人都有一项特别出色的艺术,得以谋生。他们把云投下来的影子收集了起来,编织成一个牌匾,命名为“从上帝梦里逃出的地方”。日新月异,这个小山谷里的人生活得其乐融融,以艺术营生的日子如同飞鸟。上帝没有摧毁这种曼妙的荒唐,大概是把这块地儿看作了特赐的艺术专场,每天一边嗑瓜子一边看岁月导演的另类肥皂剧。
直到有一天,这个小山谷宁静的日子被打破了——一位赶路的商人失足摔进了山谷,他拖着踉跄的脚步跋涉了几天,扒拉开一层又一层的带刺藤蔓,竟奇迹般摸到这个王国来。他非常兴奋,还以为走了这么天路,终于找到了一处寻常村子。他看到这个村子的“牌匾”在微风中飘动着,投射到地面上竟有一道彩虹,而脚边的小牵牛花的花瓣上,也被雕上了美丽的无法辨认的图案。
他诧异,在村口用嘶哑的嗓子叫嚷了一声,长长的“喂——”令他身旁的大树倏然萎缩。
很快,一群衣着绮丽的妇人从四面八方跑了出来,长长的五色裙摆如云彩般在村头巷尾飞舞,其中一个妇人的眼睛展露出惊奇的光芒,并用曼妙的歌声唱到:“我们这样的穷乡僻壤噢/终于有了新鲜的风/快来迎接我们的第一位贵客!”
于是,这群贵妇人吱吱喳喳地像小鸟发现了新树,热情地把他迎进了村庄。商人惊奇地发现,村子里面就像一个童话世界,房子是千姿百态的,有大提琴模样的房子,画布覆盖撑起来的房子,用名著堆砌而成的房子等等,彷佛是一个技术高超的孩子用泥巴捏成的小王国,与世间普通的高楼大厦迥然有异。他走到哪里,哪里都有悦耳的歌声,连母亲训斥孩儿的声音都是动听的。那位擅长歌唱的贵妇人把他接进了家里,她吹了一串口哨,门便自动开了,屋里也马上变得凉风习习,驱散了外头炎热的空气。
这是一处像长笛一样的房子,直直的屋顶上能看见圆圆的天空。商人好奇地到处张望,问道,“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妇人看了他一眼,眯起眼笑了起来:“这里就是一条村子呀,看不出来吗?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商人。”
“噢,觞人!想必你会调令人迷醉的水果酒。”
“……啥酒?不……”
“哎呀!”她打断他,“可惜的是家里刚好没有酒了呢!噢,街口有一间美食店,里面有珍稀的果酒,你也饿了吧,去买点吃的吧。我也困了,是到了午觉的时候了。对了!我们在每天晚上都会在山谷的中央举行一场联欢会,以祭祀月神的深情。你一定要来参加哦!”说完,她便躺在床上睡着了,梦里流出美妙的歌声。
商人觉得一切都在不可思议当中,他想拿出手机百度一下这个村庄,可当他在裤袋里猛掏时,竟然发现手机变成了一块年糕。他扶住震惊的额头,无所适从之余又确实感到肚子饿了,就准备出街口买吃的。走到门边,抬手才发现这扇漂亮的门根本没有门把手。心急如焚地又掰又推,还是没法打开这扇奇怪的门,上帝彷佛在他面前搁了一块漂亮的石头,完完整整地把通往外面世界的通道塞死了。正当他考虑从圆圆的窗子跳出去时,一只波斯猫不知从哪个角落走了出来,纯白的毛在阳光柱下闪闪发光。它昂首挺胸地踱到门边,妩媚地“喵”了长长的一声——那听起来竟是有乐谱的曲子——门突然就开了。波斯猫在他惊讶的目光中优雅地走了出去,他反应过来,在门被关上之前跟着猫冲出门。
门外是铺满阳光的大道。他无法分辨方向,只能朝着有食物香气的街道走。不一会儿果然看到那个所谓的“街口的美食店”,可是已经排了长长的队伍。他紧跟在人们后面,可是不一会就吓呆了——他发现这里的村民不是用钞票来换取粮食,而是用技艺:
一位老伯伯一边拉着扬长的二胡,一边用低沉的嗓音在唱着:“牛肉/是鲜美的草原/苦丁茶/是深邃的清晨/而我最爱的/是烘房里香甜的软面包……”于是店小二就熟练地把牛肉挂在他的二胡上,把苦丁茶塞在他的衣襟口袋中,再把一袋子香喷喷的面包房系在他长长的白胡子上。这位老人家没有停下来,依然拉着拉着手中的弦,慢慢地转身踱回家去。紧跟着他的一位姑娘,抬手就展开一张油墨未干的画布,上面是一串鲜嫩欲滴的葡萄和一杯能闻到咖啡香的咖啡(想必她是在调色板中加了咖啡粉末)。店主在旁边一边递过她要的食物,一边竖起了大拇指说“比昨天画的要好!”在后面排队的人,都拿着各式各样的艺术品和乐器,像去参加一个大型的艺术晚会,就连商人前面的一个小屁孩,他也蹲在地上,正在用陶泥认真地捏出一块巧克力饼干来。而大家,只是为了换取一顿午餐。
他觉得这个世界疯了。他想大声责问却不敢,因为当下的他显然是个异类,万一身份暴露了,这些奇怪的种族会不会直接把他宰了供给艺术研究呢。他只能默默走开,艺术细胞几近为零的他,什么都不会。
他只能漫无目的地在街市中游荡。食物的香味从家家户户中飘散出来,商人饿得浑身没力,更糟糕的是他找不到来时的长笛房子,也找不到这个村子的出口。还没进村子的时候,他还能摘一些野果充饥,但如今即使满街都是浆果树,但树干上挂着的“私人所有,违纪摘者,罚字画一幅”让他望而却步。他等待这个暴烈的太阳快点下山去,不然无法驱散在脑袋边不断萦绕的发晕的星星。此刻的商人觉得,裤袋里的一叠钞票连擦屁股的厕纸都不如,他现在连一厕纸都买不起呢。
恍恍惚惚地终于熬过了下午,月亮初起,夜雾给了他半分清醒。他看到街道已经暗下来,唯独山谷的中央开始烟火缭绕,渐渐传出了雷动的歌声与欢呼声。他想起了贵妇人说的联欢会。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那处凹陷的地方,视野突然就开阔了,那里有一块巨大的岩石作为舞台,后面是单薄的水帘瀑布,许多村民在上面表演着他们艺术上的新进展或述说着对自己艺术的新领会。商人悄悄地走到暗处,奢望在那里能找到一些免费的吃的,果然,一位大妈手中提的水果篮马上击中了他的眼球。他用这辈子有过的最猥琐的姿态蹿到她身边,正想顺手牵羊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叫了起来:“啊!觞人!你果然来了!”
绝望与惊吓震住了他的脑袋,他“嗖”地站起来,看见那位长笛房子的贵妇人在身后热情地招手。还没等他说出话,妇人就大叫起来:“看呐!他就是我说的今天来的客人!我们村里的第一个新鲜脸孔!”众人喝彩,像观望外星人般团团围住他,七嘴八舌地说道:
“听说你是觞人啊,一定会酿很有水准的酒,快教教我们!”
“你能在酒面上用细针雕梅花吗,我的小女儿可以哦!”
“你是怎样调水果酒的,你是每天跟各种水果聊天吗?它们被压成汁时是在呻吟还是唱歌?”
……
商人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恐怖的叫嚷声中,来不及挣脱就被推搡到了舞台上。众人闪烁期待的眼睛像夜空中的宝石,远远胜过了树梢上的几盏暗黄的街灯。他们吆喝着等待他谈酿酒的艺术,商人双腿一阵发软,颤颤抖抖地说:“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酒……我只是一个商人,就是会算计很多商业生意,赚很多钱那样……”
村民们懵了,但又不完全明白,都瞪大眼睛看着他,突然一位老者大叫:“世俗者!这种脑子里只有臭钞票味儿的人!”众人惊呼,“世俗者!世俗者!”的咒骂声渐渐起伏,然后又一人大叫:“用火烧死这丑恶的灵魂!他玷污了我们的圣台!”下一秒,几个壮汉跳上了台上,欲把商人擒住,商人拔脚就逃,一头扎进荆棘林中,村民们举着火把与绳子在后面死命地追,满林子的荆棘把他扎得浑身都是伤口。他精疲力尽,正欲回头时不料失足,“啊”的一声栽进了深潭中。
众人赶来,像捞藻荇一样把他一把捞起。他的衣服全被勾破了,溅出血来,商人顾不上疼,慌忙爬上岸,却被村民们拿着扫把打得左右翻滚,摔得满身都是伤痕。妇人们取来木架,吆喝着把他绑在上面准备火烧,商人绝望地鬼哭狼嚎,但又说不出为自己脱罪的理由。就在这个时候,一位长老的一声惊愕呼叫把全场镇住了:“停!大家快看!”
村民们顺着长老的手指看去,是那片刚被商人翻滚过的绿草地,因为伤口太多,血混着潭水竟歪打正着地成就了一幅诡异的画,点点鲜艳的血点亮了这片从不开花的绿野。人们再奔到湖边,也同样发现了那一丝丝的凄怆艳丽的好色彩,正在萦绕出一幅不知名画像。众人惊呼:
“你的身体里居然流淌着红色的颜料啊!”
“原来你是诡异派画家,为什么不早说呢!”
“果然天然的颜料就是调不出来的,这么稠密有度,真稀有!”
……
他们没有心没有血没有伤害,不知道人身上还能流淌着鲜红温润的液体。
于是人们兴高采烈地把他放了,并取来一条雪白的大毛巾把他紧紧包裹起来,说是要沾染上诡异派的画风。毛巾展开,是另一副画,这成为了珍贵的纪念。荒芜的草地上因着这一闹变得异常欢乐,村长说,待到明天,要举行隆重的典礼,把商人封为年度最神秘的诡异派画家。
他连夜逃走,疯一般地逃。
这个寓言吞噬了我的梦。我枕头边的画笔掉在了地上,一只蟑螂对它伸出了藐视的触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