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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抬头·忌


龙抬头•忌
 
和她相遇,是在龙抬头的第二天。
 
我所在的这座大都市,虽然地处岭南地区,但似乎不过龙抬头这个重要的节日,就连怀春的少女们也对其不甚了了。这里没有许多“老姿娘”去仙堂上香乞讨男人的热闹场景,没有木质餐桌上肥腻的猪头肉,没有烧过的金箔化为款款而飞的黑色蝴蝶,飞过每家每户门沿挂着的祈福带。我这个不肖子孙,竟也被城市同化了,在昨天遗忘了离家时老姨的嘱咐,像遗忘掉过去肮脏的自己。离家时,留意到祈福带上面老姨写的歪歪扭扭的错别字,它错得让夜深无眠之人泪流满面。
 
要不是今早无意间观看一档记录潮汕地区传统习俗的节目,我应是糟蹋了老姨好不容易在山上寺庙求得的符头。寺庙坐落在整个县的最高点,遥望大海,威严而慈悲得像海边的妈祖。姨说,在二月初二这天,把它悬挂在书桌的上方,让书籍感受它神圣的气息,那么我以后的学术道路便会走得畅通无比,肯定不会像当年她从子宫里把我挤逼出来那样痛苦。
身为高材生,我毕竟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啊!可一想到老姨脸上会流动的褶皱都跟我的出生相关,我就不禁一阵哽咽。我还是撑着眼帘,去理发店重新剪了一次头发,以不违背远在千里的民俗——尽管头发刚剪不久,花掉了好些天积攒下来的准备购买资料的钱。
给我剪发的是一个时尚的女人,穿红戴绿,装扮很是妖艳,不遮羞的雪纺衣几乎暴露了她的乳晕。我胯下的“龙”阳气不足,却对此了无兴趣。她这个阶层的审美只会让我心生恐惧,整个过程我都不敢直视镜子里的幻象。我担心当我将视线调至正前方时,她就会像午夜村里废旧的、点着一星灯火的老祠堂里突然凄叫着窜出的发情的野猫,从镜子里直冲出来。匆匆交了钱走出店门,过了几个拐弯后才惊觉我犯了佛家的戒,犯了起分别心的戒——众生缘起性空,无一差别。手中被翻阅的《心经》上的文字都有会飞的翅膀,像此刻不间歇的微雨,从空濛的虚无飘落,落在我的心灵世界,洗涤明镜上的尘埃。
龙抬头和初次遗精,在我的印象里,是同一种生理反应。犹记得当时姨看到恐慌的我而露出的喜态,她把鼻孔撑得能招进两只苍蝇。她欲脱下我的裤头观察我那膨胀后垂下的“浪鸟仔”,被我大喊拒绝,只好连连催促我出门去帮村理事会抬神像。当我愣愣地以为自己还是一个孩子时,姨已将我的事迹传遍了街头巷尾,老乡一横巷前池塘嚣张生长的水浮莲也让出一条传播的路子。从此,在村民的接受下,我被划入了男人之列。我想否定,但到底还是绝望,因为我不曾见过抬过神像的男人还能天真地做回“男孩”,无一例外。
但是我虽有男人之名,却一直无男人之实。我是保守的,保守得像个村里的黄花大闺女——一心想把美好初夜的一抹嫣红留给与自己进行过夫妻仪式的郎君。姨没有教会我放荡,所以她时常一而再、再而三地感叹,每一次感叹就有一根头发从发根白到发尾。她说要不是看在我还在进修学业的份上,她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成为街坊邻里的最后一个老男孩。由于此种尴尬,她倒不得不承认,我还是一个孩子。
我终于实实在在地纠正了老姨多年来犯的错误,但是,我竟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这感觉就好像是饱受伤病折磨而抢救无望的三叔公,突然被医生告知可以选择安乐死。腰痀的三叔公死了,不是安乐死。他听了不孝子女的言论后,从七孔桥上跳水自杀了。灵魂自在了好些天,无奈最后浮肿的尸体在水面上被村民发现。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听僧人讲,念着佛经的人可以无惧任何艰难的境况,就算死亡也是一种升华。讽刺的是,我的心情最怕微雨。心情这东西究竟是属于精神层面的,还是属于物质层面的?无明。
我毕竟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啊!我真的没法在我所处的时空里,去依赖一个可以任意决定世人命运的“阴阳杯”。所谓的阴阳杯,无非是两片由竹头或木头制成的小玩意。“拜老爷”的村民祈祷后将其摔到地上。如果两面都成阴,即“笑杯”;如果两面都成阳,即“稳杯”,表示不吉;如果一阴一阳,则为“圣杯”,吉兆的象征,预示着祈祷的通通都可以实现。这种与神对话的形式,我不觉得有任何灵魂获得升腾的感觉,还不如阅读柏拉图的《理想国》,抑或念一遍《心经》。它无非是一种游戏,可赌注却是我们薄如蝉翼的人生。我并不否定神的存在,但是我讨厌它的一切安排,包括我的出生。
我是要说说和她相遇的事的。是的,我要说的是这个。
她跌进我的怀里。一次娇滴滴的后仰,整个持续的动作最后在我的怀里完成,完成得那么恰如其分——如果这真的是神的一次有意的或无意的安排,那我就迷信这一回。
抱着一团柔软,我的脑中枢并没有闪过“英雄救美”的念头。电视剧里那些狗血桥段,看得多了,无奈也隐约心生似曾相识的幻觉。我想起年轻时貌美如花的姨——有次被粗暴的继父吓唬而摔倒在地的姨。
前一秒,她被潮湿的天气和砖砌的阶梯合伙捉弄,不小心滑倒。她心神未定地起身连连道谢,不容我抱着她自上往下与她对视,哪怕多一秒。当然,我很乐意花光所有的气力去保持她起身前的姿势,就算累是累了点。她酥润如春的眼波,以乡村小学后田野小溪的绵力把我的心弦折弯。
她是除了姨之外,我唯一抱过的女人。印象中,她要比姨好抱得多。大概是她显得匀称的缘故,又抑或是因为最后一次拥抱姨时我还小,小得被一个长着满脸胡渣的大叔讥讽为未断奶的孬种。
那个满脸胡渣的大叔,在我不知自多少岁起,“猥琐”地成为了我的继父。
在一个保守得村民还破口大骂“浸猪笼”的乡村里二婚,姨“色胆包天”。没有人问过我同不同意,姨亦没有问过我,我就被贴上了“掰洞姿娘”之子的标签——比烙在女子脸颊上的红十字还要污秽得多。
污秽如我,童年自然是晦暗的,晦暗得像村里茂密的榕树下为数不多的公厕——每一次想排泄体内的污物都要搓着草纸排队等好久好久,好像是要等一辈子。好在,我有一头老黄牛和一个经常偷家里锅巴给我吃的女孩。但是,她们都不真正属于我。
老黄牛属于饭桌。它被宰杀时,她的牛仔刚出生不久,还没断奶。我看到老黄牛眼角的泪水,我哭疯了,继父却笑癫了。他喜欢用手指沾些口水后数钞票,数得慢悠悠的,咧着嘴,一副比性爱还享受的样子——据说改革开放以后他就有了这一毛病。而我的泪水啊,我管不住,也无意去管,它哗啦啦地拼命往下掉,像是哭完这一次以后就不会再哭了似的。我扯着他的衣裤,以懦弱的讨债者的方式。他一时甩不开我,以至于拳脚相向了。姨不在,他可不放过任何一个教训我的机会。姨没给他生个儿子,我曾一度天真地以为他会视我如亲生的骨肉——这是姨她频频给我灌迷魂汤的结果。我恨他!
女孩属于水库里的世界。她进了水库之后,我每天都会坐在上面等她,感觉像在等还阳的老黄牛,等到夕阳和我的屁眼持平,等到继父叫嚣着不赶紧回家就不给饭吃。听大人说,头七那晚他们都会回来一次。骗人!那晚我等了很久,他们也没有把我梦见。每年的农历七月十五晚,他们也没来找过我,尽管我一早就备好了三牲、潮汕粿食、新鲜生果……
她进了水库之后,我发现,书库渐渐热闹多了。虽然它是几米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但我知道她还活着,还养了一大堆各种各样的鸟儿,并教会它们唱歌。它们唱给我听,就像她唱给我听一样,一样很好听,好听到我在被划入男人之列后的许许多多次晨起时发现自己已是满脸涕泪。
我哭疯了的那天,她是不该跟着我的。她陪着我一直跑、一直跑,跑过了叫疯了的鸡群,跑过了长疯了的野草,跑过了刮疯了的寒风。最后她像还未二婚的姨一般,小手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小女人地安慰着我不安分的情绪。我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老黄牛没了”,她低低浅浅地说“你还有我”。我泪眼朦胧地看着她,越看她越是恍惚觉得她像捧着我小脸蛋的姨。于是,我情不自禁地、很孩子地亲吻了她。她唤回了我六岁以前与姨亲昵的感情。
她惊呆了一阵子后,也哭疯了,似乎想用决堤的眼泪冲刷掉沾着米渣的唇印。她急急忙忙地推开我,骂我是个坏人。手足无措间,她自责不该不听爸妈的话,不该和我这个不干净的男孩玩在一起。我默默地低着头,紧攒着拳头——这拳头后来大得貌似可以击破地球的蛋壳。她骂我,我不怪她,我不会对待其他骂我脏的人一样对待她。都是我的错,我该死,虽然我不知道死亡是什么。
她走后的很长一段岁月里,我仍不懂得死亡究竟是什么,虽然我参加过几次送殡礼,还扮演过手持白幡送鬼魂过奈何桥的小道士——会念经的继父赚的是死人钱。文革后恢复高考,继父拼了老命但还是考不上大学,于是“有学识”的他很自然地干起了这份职业。那时稀里糊涂的我只意识到,等我抬头后,我便再也见不到她熟悉的身影了。我所在的这个地方,她的姨时常独自一人跑来哀号,不知为何,哭到我眼泪也跟着掉下来。她不见后,她的姨每次碰到我都面露凶光,风驰电掣地朝我冲过来,使劲地咬我,像极了山里饥饿的野狼。
她是除了姨之外,我唯一抱过的女人。抱过后就不愿撒手的女人。
其实这话说得不对,掉下水库的女孩也算,尽管那时候她的年纪很小很小,小到还没有被她的姨归为家里的女人一列。当然,那时同样小小的我亦不知晓女孩归为女人的标准。就像我不知道,每个精力旺盛的夜里,继父为何会疯狂地喘着粗气,姨又为何会心外无物地呻吟着。在天井边睡的我,每每以为他们大概是睡不着,做点“运动”好睡觉。(儿时的我,若睡不着觉就会到田里追赶萤火虫,追到累了,回到家自然倒头就睡。)我唯一担心的,就是吱吱呀呀的床铺会不会被他们弄垮掉。
其实这话说得也对。女孩就是女孩,她是那么的纯真无邪,何必硬要把她归在女人的行列里呢?就算把她归类后,她又能够得到些什么呢?她毕竟已经不在了啊!女人,譬如姨,不只是脸上擦着脏兮兮的泥巴的女孩而已。
她走的第二天,与继父一夜疯狂后的姨,拖着略显疲惫的身子,带着不谙人情世故的我去附近的庙里为她祈福。庙的里外,零星支着几架崭新的白幡。在众目睽睽之下,几架白幡被经过的风调戏;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跪下,耳畔仿佛依稀飘着与她追逐时朗朗的笑声。姨抽去了跪枕,这一举动的神秘涵义,多年后我才慢慢领悟。
我的膝下是没有黄金的,只有脏东西,脏东西不配有干净的跪枕。倒是姨却有跪枕,这一反差直到现在我还没完全弄明白。我权且认定,无论怎样,相对于男人的脏,女人有爱护自己身体的特权。她的姨也是女人。
我跪着,一直跪到人都走散。本就事不关己的人走了,她的姨走了,我的姨也走了。我差点起不来,索性坐会,眼珠子转动着浏览祭坛上的物品。祭坛上有一册书,我拿下来翻了翻。它是手抄本,字体很大。当时我比出了大拇指,稚嫩的大拇指还显得小一些。后来慢慢地,我认完了里面所有的字。遗憾的是,到现在我还不能用潮汕话将它一字不差地朗读一遍。它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心经》。
微雨,比我无声告别的碎发还要柔腻。微雨,一定是被一个不太专业的人从云端里剪下来的。走在微雨中,如果可以,也是要闭上眼睛的。我不晓得自己何时有了这种判断,就像梦里被所梦的人梦到一样真实。
好在,她跌下来的时候,我的眼睛是睁开着的,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姨当时跌倒没人扶,结果肩膀落下了后遗症,她常常在天气骤变时疼得杀猪似的又喊又哭。村头的杀猪场我去过一次,听说那里半夜经常闹鬼——一个穿着的确良、爱吃锅巴的小女孩。
我应该和狗血剧的男主角一样,拥有百发百中的咸猪手,又总貌似在无意间刚好握住女主角的两团最让男人抓狂的“柔软”?把这一垒不费吹灰之力地攻破,这将有利于我和她以后剧情的上演——最后享受肉体的狂欢。但我可以肯定地说:我办不到!我说过我是保守的,姨的德行与我无关。我认为的圣洁,容不得人半点污蔑。
更何况,女孩脆弱的时候,就像一个未孩的婴儿,叫人怎忍心趁机揩油呢?会钻营精算的,要么是投机者,要么是饥渴者。前者习惯使然,后者被生理欲望所役。
我胯下的“龙”,竟然依旧丝毫没有“抬头”的迹象,我难免疑惑。
她怯怯地拼出了她的名字,像儿时我打出的水漂,每一个字母都宛若湖面被打出的细漾。我竟看得有些痴了,越发觉得她说话的嘴型和小小的她竟是那么相像。微雨轻轻吻着她的上眼睑。我痴痴地端详着站在我面前的可人儿,心想:小小的她长大后的样子大概就是这样子的吧!小小的她要是还在那该多好啊!我不禁一阵感伤。
她也痴痴地看着我,留意着我眼里眉间郁积的气息。久久的,久久的。微雨中,两个没有撑伞的人。天上地下的雨水把我的帆布鞋打湿了一大半,而我并不知道,我却不经意间打湿了她的眼眶。
其实这时我很想哭,最近一段时间我很容易被各种关于情感的东西弄哭。某个故事,某首歌曲,甚至某一两句话,都能那般轻易地击垮我眼泪的堤防。
她轻轻地靠近我一点点,再靠近我一点点,然后腾出两根手指,柔柔地抚平了我紧蹙的眉心,把山川抚慰成平原。我愣愣地看着她,她低低地问我,问我愿不愿意陪她一块去踏青。她有多么喜欢青色呢?难怪她单名一个“青”字。不知她骨子里本就属于青色的,还是青色如诗在潜移默化中滋养了她的气质。我的骨子里,可还残留着娘胎里生长的青色?
在微雨中踏青是绝好的。青色欢迎微雨,谁说不是呢?微雨能洗去它身上无辜沾染的尘埃,让它更能赤裸裸地朝向天空,无论它是女人还是男人;微雨能让它的姿态显得流动,让我不能两次看到它同样的妩媚,让它否定前一秒的自己。
这天气,去哪踏青好呢?她俏皮地吐吐舌头,偏要等我下决定。她就不怕我是坏人吗?我打小就是一个坏人,这早有人作证。她竟如此无邪,无邪得使我终于拉开了心房的窗帘。
我若说要回我的乡村一趟,她会应允吗?
我已经好些年没回去了,那个骂我是坏人的女孩走后不久,我也搬家了。我的一家子都带着晦气,村民着实忍无可忍了。搬家后,继父借此事毒打我,便尤显得顺理成章。姨亦哑口无言,夜深的劝解被粗糙的解衣声代替,她空有护犊之心。
大概上苍还是怜悯我的,在我恨得几欲操刀杀死继父时,它亲自带走了这只畜生。这只畜生偷养有夫之妇,终劣迹曝光,被妇人的丈夫捅死在床上。他的尸体是我去收拾的,以“儿子”这一个不实的名义。在给他收尸时,我忽然觉得他是那么的可怜。果然应验了古人的那句老话:在死亡面前,任何过错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他是可怜的。空养了情妇那么久,情妇连蛋也没给他生下一个。但他也该知足了,最起码在见到他入葬时,我竟不知所谓地喊了他一声“父亲”。算算,倘若不考虑他有意或无意地夺取了我童年一半的阳光,他也算半个好人。他生前照顾我姨照顾得还不错,死后也留下了一笔可观的遗产。
他都死了,我是该恨他,还是该原谅他呢?我做不出选择,终于也没必要选择了。
他死后,我倔强地说以后要自力更生,不会继承他一丁点儿臭钱。姨无奈地摇了摇头,听我任我,只偶尔怕半工半读的我吃不消,特意给我熬了一些补品。我拒绝时,她才生气地说,买补品花的是她自己的工资。每次喝了她的补品后,我体内都是火烧火燎的。她又偏偏会及时地叫来一两个身材出众的女孩子到家做客,逐一介绍说是某某亲戚朋友的女儿。说她们样貌好,性格好,各方面都好。重点是屁股够大,会生男孩。后知后觉,猜想她一定在汤里加了一些壮阳的药物。而今我一见到浓烈的汤水,我就汗毛直立。
“无论去哪,我都愿意和你一块去。”她知心地说,暧昧得像是恋人之间的表白。
“我想回乡下,因为你,我想回去看看一个女孩。”我毫无遮掩地说。
她听后,勉强地掩饰脸上不自然的神色,但马上又变得活泼调皮起来,拍拍我的肩膀说:“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呵呵呵……”
女人都这么善变吗?如乡下六月的天气,表情转换的速度竟可这么迅疾。和她回乡的一路上,我都想不明这个问题。后来我才了解,可惜已然太迟。
从省城搭大巴到乡下,需要花四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四个小时,这段时间足够让人的理性全面性地压倒感性。一辆辆来来往往的汽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像极了生产链上的一个个产品,或是雨天不约而同出动的一只只蟑螂,让人看了恶心。好在,今天雾气不大,能透过窗看到一些公路旁的自然风景。我看到一头老黄牛,散漫地在田间活动,无人驱赶。我的心“咯噔”了一下。
青兴高采烈地跟着我上了汽车,待汽车走了很长一段路程后才告诉我,她很怕坐这种客车,逢坐必晕。现在她靠在我的肩膀,睡得很舒服,像是依赖着自己深爱的男友,抑或她的父亲。敏感如我,我不会没有丝毫的怀疑:她是否真的如她所说的特别怕坐车?
对以上怀疑,我倒不是很感兴趣,我急急想要得到答案的是:女人能不好奇另一个女人的存在而不闻不问吗?
答案:绝对不能!
她貌似很满足地醒来后,头一件事便是问我关于小女孩的事。我说过,遮遮掩掩不是我的性格。我重新把零碎的记忆给她逐一顺了一遍,像小孩子小心翼翼地拼凑着他怀里的积木。她亦小心翼翼地听着,唯恐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只见她时而笑逐颜开,时而柳眉微蹙。在我记忆的后段,她竟然哭了。她真的哭了,跟小小的她受了我欺负一样。
此时此刻,我应该将她抱进我的怀里吗?是的,是应该的!
但是,我并没有那么做!不知为何,我只是从包里掏出纸巾,然后递给她。仅此而已,就仅此而已。她说她要到小小的她出事的地方拜祭一下。我点点头,可心里没底。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地方是否如旧?我是希望它如旧,还是不如旧呢?我心头的纠结,解不开!
从大巴上下来,我牵着她的手。走了一小段路,我记忆中的泥沙路与脚下的水泥路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这是深闺处男和情场浪子的区别。我心里有严重的落差感,人往往在一些改变前无能为力。没有参与感也是一种痛苦,谁说不是呢?
她的手腕从我的掌心挣开,更添了我的惆怅。我的好坏,原来在他人看来是无须分辨、可有可无的东西。是我想太多了!我不是她的谁,怎可牵着她走,虽然我以为我和她的关系不仅仅是萍水相逢而已。话说女生矜持点是必须的,只是她矜持的对象竟是我的无力。
她是来踏青的,不为别的。她可以无所叨扰地让眼前的景况来满足自己的猎奇心理。然而我却不一样,我回来是想修复一段被时间磨损的记忆。
村口,翻了新的老庙还在,“儿时”抬过的神像还在。我看神像的嘴脸,觉得它还记得我,而且在帮我回忆起初次遗精后与它开始的没日没夜的缘分。我不能任由它摆布,青在我身边。关于性爱,一念成魔。我的身体不是我的,它最想要的偏偏是我不能即刻给的。好在青这天,没有穿得很暴露诱人。不知青喜不喜欢穿粉色的衣物,我又爱又忌。我胯下的“龙”,在心理重重压迫之下,终于还是倔强地蠢蠢欲动。
我从背包里抽出泛黄的小册子,将其放回原位。说是原位,其实并不准确,我只依稀记得当时我是在神坛上拿的。人与一件物品相处久了会生感情,说实在的,我舍不得它。但是我得说服自己,我学的是佛理,书册不过是得鱼的筌罢了。如此感悟,一粒芥子方能装进整座须弥山。
青在庙里蹦来跳去,很是兴奋,像一只刚出巢穴的小鸟。她是大城市里的孩子,对眼前的东西自然少见多怪。她模仿着影视里求神的情节,持着三炷香,双膝跪枕。果然,女人下跪是需要跪枕的,就像当年的姨。
她微微闭上眼睛,口里碎碎念,许了一个愿望。找不到“阴阳杯”向神确认,只好作罢。她的愿望,她不说,我没问。我就这么无趣,试想有谁会愿意把我变成她愿望里的主角呢?她起身看我,表情并无异样。
此时,老庙周边来了一些约摸刚告别开裆裤的小孩,操着熟悉的乡音——一种比水边芦苇还要飘逸的方言。小孩比划着,以看天上星月的眼神注视着我和青。这里,到底没有人会认得我了。我的身份,成了彻彻底底的陌生“男人”。我是他们口里的叔叔,而青,却还是姐姐。青忍着笑,等小孩走散后,才开怀得柳腰摇摆。我无奈何地白了她一眼,她竟笑得更凶了。
男人是该比女人成熟一点的。就相貌而言,此论断亦成立。不然,她怎会在我的怀里睡得那么安稳?可能,我长得真像是一位沉稳的父亲。
进村的一路上,我艰难地辨认出几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那是几张儿时嘲笑我嘲笑得最来劲的面孔。他们老了很多很多,老得足够令我心生悲悯去原谅他们过去的一切过错。人的一生本来就有诸多困苦,何苦还要为难对方呢?
说到家,我的灵魂早就回去了几趟,在梦里。在梦里,我成了无家可归的游子。果不其然,在梦外,眼睛明明白白地给我宣判——“下山虎”的家没了。旧址上的建筑物,要比我记忆中的豪华而陌生万分。别墅在众多一式的潮汕民居的包围中,鹤立鸡群般抢眼夺目。从别墅里走出来的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头发梳得发亮,叼着烟,村民都管他叫“书记”。
失落,心干枯得像旱年裂开的稻田。没有稻穗,鸵鸟也不来拉屎。青刚开始以为别墅是我家的,正要发出惊呼,却迎上我的失落,顿时寂静如我。过一会儿,她过来勾勾我的臂弯,用她的笑容宽慰我,像怜惜自己的孩子。
“我们去那边走走吧。”青提议。
是啊!说好一起来踏青,我竟不自觉地将她带到浊气萦绕的地方。实属不该。她指的方向,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绿色。颜色偏暗,跟天气有关。
我随了她的意。她这样一个女子,叫人不忍心说不。她不晓得,就算她不说,我也是要去那的。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人总觉得自己选择了命运,殊不知事实上恰恰相反,我们都在诸多因果的链条上浮浮沉沉着。我不得不信!
难道她忘了吗,我在车上给她讲的故事?还是……是我消极了,宿命感总使我将任何事物归到悲观的境地里?她是故意的吧?但是去那儿无疑会加深我的感伤,她怎不怜悯我?难道她的好奇心比悲悯心的力量要强大得多吗?
我到底是个无情之人啊!我若有情,怎会忘了购买冥纸、香烛和粿食?我若有情,怎会怕负罪感而不愿早些来祭拜小小的她?我若有情,又怎会被青的小手勾着,以恋人未满的暧昧姿态来见小小的她呢?
小小的她在水库的世界里,还好吗?她养的鸟应该倍增了吧?就像我养了多年的哀伤。哀伤总会在无人作伴的时候啼叫,但起不到公鸡打鸣而唤来黎明的作用。
站在顶上往水库里望,雾气遮挡住了如注的视线。视线不是从天上落下来的水,没有摧枯拉朽之势。青的笑亦不是暖阳,驱不散底下的浓雾。一路上,她都没有放开我。她是怎么想的?水库里的她也是会长大的啊,难道她想跟小小的她说我自此有人照顾了吗?
不是的,是我在幻想。我就爱幻想!我说过,我是一个异常敏感的人。敏感得会为一只蜻蜓突然的死亡而恐惧一整天。这种恐惧感,胜过儿时祭拜“骷圣”的前天晚上在坟堆里睡一整夜。“骷圣”,他们也一样是“此处非吾乡”的孩子啊!
“自从你离开后,我就再没吃过好吃的锅巴了。”我对深谷里的人说。我要说的一大堆情话还如冷夜未央,水库的飞禽便霎时间活动开了。它们活动,仿佛替她消解我体内的寒冷。
她感应到了。我狂喜,半推半拉青的双肩,眼里夹杂着微雨。
但青却哭了,她也哭疯了。不知为何,总之明显不是喜极而泣。她深蹲下来,哭着说她长这么大从没受过这样大的委屈,说我一点儿都没把她放在心上,说好一起踏青却一点儿都没考虑过她的感受,她就好像是多余的。
在同一个地方,我又伤了一个女孩子的心?梨花带雨的两副模样迷幻地重叠着、拉扯着,讨债似的。我咬紧着牙,差点窒息。飞禽从我和她的头顶掠过,不关心人起起落落的心情。它们是自在的,像鼓盆而歌的庄子!
“你去死吧!哈哈哈……”
我的背后传来了一把凄厉的声音,与此同时,我一个踉跄跌入水库。在跌落之前,我又见到了那头饿狼。这头饿狼,似乎这些年过得很不好。她披头散发,咧着嘴笑得很夸张。像城市天桥下的流浪汉,嘲笑眼前这个美丽而孤独的世界。
“不要!”青顿时反应过来,惊呼!整个身子趴在水库边,伸出手。
我很幸运,还能挣扎一会。我双手搭在边上的石块,整个人悬挂着。我并不惊讶于她的报复,这是应该的。我惊讶的是,她竟是这个村子里第一个认得我的人。死,对于我来说,不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这些年来,负罪感令我构思了十几种不同的死法。我能和小小的她死在同一个地方,这是极好的第一种死法。死,难道不是自我救赎?
对不起,姨。您的儿子一心寻死,却又把您忘了,忘了您把我从子宫里挤出来时的痛苦,忘了您脸上的皱纹,忘了继父离世后您的寂寞和重心。青后来说,就算是真的,您应该是我坚强活下去的最好的理由。您儿子真不孝,这一刻,他只想着死,无它。
更幸运的是,我到底没有死去。我若死了,现在怎么会在这里敲打这篇文字?我若死了,那无疑是上苍玩弄我如同玩弄玩物。我若死了,岂不是给青余下的生命抹上一道绝望的色彩?我没有死。我被人救了。救我的人有两个,一个自然是青,一个却是某人孩子的父亲。这位父亲长得很憨厚,我记得小时候曾顽皮地抽打过他家的水牛,趁他尿急离开一会。水牛哭着喊他的名字,但他只图享受生理上的快乐。
“妈,您怎么这么不听话啊?又乱跑了?”某女子一边怪责,一边担忧地注意着救人的过程。见我无恙,她长长舒了一口气。
“不,不,我要他死,他害了我女儿,我要他死……”老妇人抓狂地嚷嚷,但在年轻夫妇的限制下,没法向我袭击。她忽又绝望地哀呼起来。
“妈,女儿没……”女子话说到一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转而盯着我端详。像端详坟墓边新生的野桑子,想吃又担心野桑子已被毒蛇咬过,微蹙着眉头。
我寻思着老妇人怎多出了一个女儿,抬头一瞧,正好碰上女子的目光。我认不得她,我真的认不得她。但是她说她认得我,认得我鼻梁上正中的痣和脸蛋大致的轮廓,尽管我比以前消瘦很多。
“呵呵,你和其他村民一样,也以为我死了吧?”年轻夫妇邀我和青上他们家吃了顿便饭。饭后,在小庭院,她一边洗着碗筷,一边嬉笑着问我,似乎儿时被人贩子拐走的不好的经历早已淡如云烟。
我要是能像她一样,早早做到这般释然,那该多好啊!现在的她,我确实认不得了。没有了婴儿肥,没有了刘海,没有了清澈见底的两湾泉水,也不见她穿的确良和吃锅巴了。唯一有的,是比同龄人早来的黯淡、衰老。洗了碗筷,她抱起她一岁多的儿子,右手伸进衣服内,掏出了她那饱满的乳房。她的儿子一只眼盯着出奶水的位置,一只眼怯生生地瞄着我。她儿子一岁多了的事实,我没问,是她主动告诉我的。我的到来,给了她教儿子“叔叔”正确发音的机会。
看着她那没羞没臊的雪白乳房,我胯下的“龙”崇高地将“抬头”视为一种猥琐的“亵渎”。这是我第二次完完全全有意识地看到女人的乳房。初次见到的乳房下垂而显得干瘪,过了更年期的老姨老得连乳房也有了皱纹。她身上的一切皱纹都与我有关,我说不清当时内心具体的感受,其中比例占得最多的应该还是痛苦。我想奔过去抱着她,然后大声地哭,像个“姿娘”一样心安理得地大声地哭,但出于年纪和性别的考虑,终是没有。
“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青在大门口提醒我。“好的。”我应道。
她看了看青,看了看我,笑了笑。我找个借口先支开了青。在从她家离开之前,我还是不甘心,问了她儿时的事。踏出她家“四点金”石砌的门槛,我的心情异常复杂,但灵魂深处好像得到一种从没有过的解脱感。
微雨又飘起,不顾人的悲或喜。它并没有像来时那么令人讨厌!进村,出村,好像做了一场迷离而真实的梦。
“说,你背着我跟她说了什么?”青在车上盘问,活生生一副小女人的姿态,煞是可爱。“没……你想听啊?”我卖了个关子,卖关子的功夫稍显笨拙。
“是啊!快说啦!快说快说!”青催促着。“好好好,其实我也没说什么。我就问了她一个问题。”我说着,腾出了倾斜向她的食指。
“问题……什么问题……你倒是快告诉我呀!”“我问她啊,你这个人怎样?”
“真的吗……不对啊,我这么好,这还用问吗?你没骗我吧?那她是怎么说的?”青连续打出好几个问号,用粉拳无力地敲着我的胸口。她不是一个不自信的女孩,但也跟其他女孩子一样,在乎别人对自己的评价。
“她说你很好,叫我好好照顾你,叫我以后不要带你去类似刚才那样危险的地方玩。”我坚定地抓着她的小手,郑重其事地说。然后,一把将她搂入我的怀里。
我终于把她搂入了我的怀里。她“咯咯”地笑了,把躁动的我迷醉。
我欣赏着她的笑,一种放晴的笑,突然觉得那样的熟悉。熟悉,并非我又将她错看成他人。她的笑是独一无二的,好像曾是我生命中路过的最美丽的风景。
“我是不是以前在哪见过你?”
“是啊!你想想……在你家楼下……只不过我认识你,但你不认识我而已啊!”青惬意时微笑的弧线,像深邃的夜空里邀恋人上座的弦月……
“只不过我认识你,但你不认识我而已啊!”原来,有些放不下的痛苦本是执妄,而有些缘分当你心境清净时便早已将你拥入怀中。我把青抱得更紧了,唯恐她如婴儿般在我手中滑落。有她在,这辈子夫复何求呢?
超度这一切困苦,我终是获得了大解脱。
 
甲午年丙寅月癸酉日。
宜:祭祀、订盟、纳采;
忌:登高、会亲友、作灶。
 
 
作者:陈润攀
来源: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