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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骄阳

秋日骄阳

 

作者:王孝玲

 

  淑云发现自己怀了孕,是在她的丈夫庆良结扎五年之后。

  头两个月,她还没放在心上,以为身上不过是跟自己捉迷藏罢了,可渐渐发现越来越不对劲儿,以前顿顿都吃的黑咸菜,现在不能闻,一掀开咸菜坛子,往外拿黑咸菜,她就犯恶心。淑云一时没了主意。

  又过了些时候,小肚子里渐渐地能摸到拳头大的硬疙瘩了,瞒怕是瞒不了了。

  淑云把三个孩子安顿睡下后,坐在床边,拿出针线筐,准备把二小子爬树时扯破了的裤裆缝缝,明早好穿了上学。庆良洗漱后脱衣上床,淑云清了清喉咙对他说:“他爸,有句话跟你说——”淑云顿了顿:“我——怕是又怀上了。”

  庆良脱卫衣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过一会儿,头使劲儿地扭了几下,好不容易才从卫衣领口里挣脱,脸胀得通红,喘着粗气说:“太紧了——你瞎说什么!”

  淑云见他不信,说:“都能摸到了,不信你摸摸。”淑云拉过他丈夫的手在自己的小腹上摸了摸。庆良粗糙的手触到硬硬的一块,仿佛被烫了似的,他连忙把手抽了回来,太阳穴上的血管突突地跳了几跳,他半开玩笑地说:“怎么可能?我还能有那本事?”看淑云没反应,又收了笑,说:“该不会得了什么病吧?你明天去卫生院瞧瞧。”

  指尖硬硬的感觉让庆良心里有点不舒服。他躺在被窝里,手不由地触到自己下腹部的那道刀疤,那是结扎后留下的。五年多了,木木的痛感还会时不时提醒阴雨天的到来。

  手术之前,镇卫生院里的“一把刀”路大夫还曾笑着对庆良说:“遇到一个疼老婆的。别紧张,男人手术更简单,术后当天就能回家。”果真,庆良只在卫生院病房里观察了半天,就让回家静养了。

  是手术出了问题,还是淑云出了问题?要是手术出了问题,去找路大夫算账?是淑云出问题,去找谁算账?庆良翻了翻身,又紧紧地闭了闭眼,可脑子里还是火花般冒出一个又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淑云缝完二小子的裤裆,又拿起鞋底纳了起来,她把针锥尖在头发里光了光,用力在鞋底上一扎,将大行针从针孔里探出来,一截一截有节奏地扯拽着麻线,拽到底后,再使劲地杀一杀紧。她的针线越做越好了。

  以前她可是连鞋垫都不会缝。跟庆良处对象的时候,她也曾想着给庆良做双绣上鸳鸯的鞋垫作为礼物,才学针线的她,好不容易做完一只,却怎么也找不到另一只了。她不好意思地对庆良说起这事,庆良笑了笑,说:“你光顾着念书了,哪有时间学针线?”

  媒人把从部队回家探亲的庆良介绍给淑云时,几乎没费什么口舌,淑云一眼就相中了。一年多后,庆良从部队退伍那年,淑云也从乡村医生短训班结了业。秋天里,两人成了亲。

  淑云结业后被安排在镇卫生院产科见习,每天听到的是产妇连哭带喊叫,看的是胎儿血乎带连涎,还时常要值夜班。下夜班后,头昏脑胀,加之婚后不久又怀了孩子,早孕反应厉害,经常吐到浑身瘫软。庆良看着心疼,说:“实在不行就算了,干什么不吃饭,非要干接生婆这行?”时间一长,连淑云自己也慢慢地泄了气,松了劲儿,打了退堂鼓,见习还没结束,就回家做起家庭妇女了。几本医学书籍静静地躺在箱子的最底层,偶尔翻晒衣物时候,淑云还会拿过来看看。

  淑云婚后接连生了三个小子,三儿满月后,大队计生干部上门了,动员淑云去结扎。

  淑云自己也不想再生了,害怕走母亲的老路。

  淑云妈一共生了十胎,活了六个,生淑云的时候,已经四十六岁。让淑云妈感到难为情的是,这次居然和前院大儿媳妇同时坐月子。

  自觉无颜见人的淑云妈,月子里死命喝凉水,躺在过道上受风,想在月子里作下病,给自己绝育。月子病倒是作下了,可淑云妈差点死于那场月子病。重病中的淑云妈没有奶水,淑云是吃她嫂子的奶长大的。

  庆良是退伍军人,又是队里保管员,淑云也想带个头,可她就是怕挨那一刀。

  赵庄的一个妇女结扎后三个月死了,后来听卫生院工作的同学说,那个妇女本身有病,打开腹腔,里面的肿瘤已经很大了,医生只得再给她缝上。可如果不挨那一刀,没准还能多活一段时间。

  庆生看出淑云的顾虑,跟淑云说,他去做结扎。

  在卫生院等待手术时,一个大大咧咧的妇女说:“俺那口子在煤矿挖煤,离了腰哪行?”另一个妇女接着说:“俺家孩儿他爸瘦了吧唧的,不能让他挨刀。”庆良笑着说:“我在部队里干过,身体好,做个小手术不算个事儿。”

  庆良决意自己去做结扎,还有愧对妻子这层意思。

  庆良很后悔当初因为自己短视和狭隘,劝妻子放弃助产士工作,回来做个家庭妇女。那些曾跟淑云一起上过培训班的同学,现在都在镇上卫生院工作,再不济也在大队诊所上班,每天穿着白大褂,风不打头雨不打脸,到月有工资拿。淑云自从跟了自己,又带孩子又干农活,吃了不少苦。想当年,淑云也是个身材高挑,乌发齐肩的漂亮姑娘。

  淑云被院子里的一阵声响吵醒,一睁眼,发现昨晚连衣裳都没脱就睡着了。她掀开被,揉揉眼,起身看看窗外,天才蒙蒙亮。庆良把头晚泡好的山芋干剁好,磨也刷好,准备上磨推糊子。看到淑云起来了,说:“你再睡会儿,等推差不多了,你再放鏊子烙。”淑云没说什么,拿起磨棍和庆良一起推了起来。庆良说:“今天别下地干活了,煎饼烙完去医院查查,没有什么,好放心。”

  淑云烙完煎饼,掀了鏊子,打死鏊窝里的余火,吃了张随鏊煎饼,起身到堂屋倒碗开水,咕噜咕噜一气喝了下去。孩子都上学去了,庆生也下湖干活了。屋里空落落的,淑云端着空碗呆呆地坐了会儿,手在小肚子上摸了摸,放下碗,到水缸里舀瓢凉水,洗把脸,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件不常穿的衣服换上,就往五里外的镇上卫生院去了。

  秋阳照得人睁不开眼,因为走得急,淑云微微有些出汗,感到背上粘乎乎的。到卫生院门口,淑云停下了脚步,擦了擦额上的汗,迟疑了一会,想:卫生院里有她昔日的两个老同学,不小心遇到了,怎么跟人解释?庆良在卫生院结扎,他们曾过来看望,还给淑云塞过钱。

  淑云犹豫了一下,到底没进去,转身往距离卫生院一里地的张庄诊所走去,那里有个出了名的老中医谢先生,请他给号号脉。

  诊所三间房子,当中是诊室,东首一间是药房,西首一间是治疗室。看病的人不多,一个中年妇女正絮絮地说这一段时间心口老是疼,嘴里直泛酸水,谢先生正低着头给她把脉。淑云在长凳子上挨着一个抱小孩的妇女坐了下来。

  轮到淑云了,谢先生摘了老花镜,抬起头问哪儿不好?淑云说,身上三个多月没来了。谢先生戴上老花镜,说了声,手伸出来,便搭了淑云的脉,过了一会儿,又摘了老花镜,微笑着说:“没什么大毛病,是怀上了。”淑云问:“您老确定?不会是生了什么怪病吧?”谢先生笑着说:“你信不过我?我行医这么多年,连是不是怀上了都诊不出来?你面容消瘦、嘴唇发白、眼圈发黑,是营养不良、思虑过多,回去吃点好的补一补,别胡思乱想,对孩子和大人有利。”

  淑云想再多问几句,可后面还有人排队等着,她到底没说出口。

  出了诊所的门,淑云感到背上有针扎般的燥热,嘴唇也干得张不开。她看了看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一时不知道往哪儿走。她在路旁的树荫下站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正午毒毒的日头,心想,等凉快了再回,先去趟娘家吧。

  淑云的娘家在镇子东面一里地的龙岗村,几个哥哥都成了家、另立门户。淑云父母在老宅里单过,老公俩都七十多了,身体还算硬朗,除了子女给点粮食,自己还养几只羊、几十只鸡补贴家用。

  淑云推开父母家院门时,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淑云燥热的心顿时静了下来。淑云爸正在院子拐角羊圈边给山羊喂草,淑云妈听到院门的声音,踱着一双小脚从屋里出来,看到淑云,诧异地问:“不年不节的,怎么一个人回来了,跟庆良吵架了?”

  淑云笑着说:“想哪去了!大半年没来了,想你二老了。”淑云爸撂下手里的活儿,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说:“老太婆就会瞎琢磨。你还没吃饭吧?到屋里让你妈给你做点。”淑云爸晚年得女,他很宠这个与孙子差不多同时出生的老幺,到了入学年龄,他将女儿跟孙子一起送进学校念书,几个儿子说他偏心眼,只让儿子读到初小,最多读到高小毕业,只有淑云读完初中。

  地里家里活儿一大堆,闺女怎么有时间来回娘家?淑云爸虽然嘴里不说,但心里也犯嘀咕。

  淑云接过母亲递过来的一碗温开水,一口气喝干,说:“早上只吃了一张煎饼,别说,还真饿了。”淑云妈问:“想吃点什么?要不让你爸上集割点肉,给你包饺子吃?”说着就从坛子里摸出几十个鸡蛋,用一个竹篮装着,让老头子提到集上卖了,割点肉回来。淑云爸刚走到门口,淑云高声说:“爸,带点肥的,别净割瘦肉!”淑云爸应了一声,嘟哝道:“看把你馋的!”

  淑云妈看着老头子出了院门儿,搬过板凳,坐在女儿身边,急切地问:“有什么难事儿,快跟妈说说,我不信你撂下家里地里的活儿和孩子,会有闲空来看妈。”

  淑云没张口,眼圈先红了,过了一会儿,在淑云妈催促下,才说:“妈,怎么办?我又有了!在谢先生那儿刚号过脉,说是喜脉。”

  淑云妈一时愣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抬手打了下淑云一下,低声骂道:“死丫头,作死了,跟谁?”

  淑云脸胀得通红,说道:“妈,你说什么呢,什么跟谁?连你也这么想?”

  淑云妈说:“换了谁不这么想!庆生做了结扎,家邦亲邻都知道,怎么,你还能怀上了呢?”

  淑云哭着说:“我怎么知道怎么怀上的,我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妈!”

  淑云妈看女儿哭了,自己也掉了眼泪,叹口气说:“就算妈相信你,庆良怎么想?退一万步,就算庆良相信你,四邻怎么想?”

  淑云哭声更大了。

  淑云妈抚摸着淑云的背,说:“别哭别哭,要不——想想办法,找个熟人把孩子给打掉,你不是有个同学在镇上卫生院专管接生的吗?”淑云妈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

  淑云说:“我不是没想过打掉这孩子,可这不是愈描愈黑吗?明明没什么,反倒让人觉得做贼心虚。再说,胎是随便打的吗?没有大队计生证明,谁敢随便给你打胎?”

  母女俩又合计了半天,仍然没有头绪,淑云妈叹口气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淑云爸用一截细麻绳提留着一块猪肋条肉回来了,进屋看到母女俩眼睛红红地呆坐着,心头掠过一丝阴影,问:“面和好了吗?”

  淑云妈这才醒过神来,忙说:“看我,光顾着跟闺女说话,面还忘了和了。”起身就要去和面。

  淑云说:“妈,别费事了,天也不早了,把肉放锅里煮,煮透了,蘸作料吃。”

  淑云妈洗好了肉,剁成几大块放入锅里,淑云爸在锅屋烧火,问:“出了什么事?”淑云妈悄声说:“别问了,一两句说不清楚。晚上再细说。”

几大块香气扑鼻、肥瘦相间的白煮肉端到了桌上,淑云妈用刀改成薄片放在盘子里,淑云爸用蒜臼捣了蒜,调入酱油和醋,让淑云快上桌,趁热吃。

  淑云拿起筷子,让爸妈一起吃,老两口一齐说:“别管我们,你来时我们刚撂下筷子。”

  老两口眼看着淑云蘸着蒜泥一口一口地吃得香,不一会儿工夫,碟子就空了。淑云妈边收拾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说:“你这是多长时间没见着肉了?跟害了馋痨病似的。”淑云用手抹了抹嘴边的油,说:“天天咸菜萝卜干,过年以后就没闻过肉味。”

  太阳快落山了,老两口没甚留闺女,知道家里离不开她,装了一小篮鸡蛋送到门口,淑云妈悄声地对闺女说:“回去好好跟庆良说,自己开解自己,千万别想不开!”

  淑云回到家,天已经黑透了。庆良和三儿在家,大小子、二小子跑出去玩了。庆良接过淑云手中的篮子,看着淑云的脸,急切地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怎么样?没什么吧?”

  淑云避开庆良的目光,说:“没查出有什么病。我喘口气再跟你细说。”

  淑云打来水,自己擦把脸,又给三儿擦了把,哄三儿睡觉。

  夜渐渐深了,三个孩子都已经睡熟,孩子均匀的呼吸声越发衬得夜的宁静和家的祥和。

  淑云和庆良两人都没睡着,淑云搂着庆良的胳膊说:“庆良,你信得过我吗?”

  庆良家里穷、弟兄多,打小父母把他给了人。养父母对庆良不好,小小年纪就拾草剜菜打巴根,一样做不好,就不给饭吃。十几岁上,庆良实在受不了养父母的虐待,偷偷跑出去当了兵。在部队,庆良踏实肯干,部队很想培养他,无奈庆良没文化,退伍后,在生产队做了个保管员。

  自从遇到了淑云,这个从小缺爱的青年,把淑云和这个家当成自己的全部,竭尽所能地呵护这个家。淑云是家里老小,刚下学屋门便为人妻和人母,什么都不会做,庆良全都包了。现在遇到了这档子事,淑云本来就心窄,不大能担事儿,庆良虽然心里膈应,但他还是宽慰道:“我信你,你别想太多。兴许就是手术出了问题呢。”

淑云已经显怀了,尽管她穿着厚厚的棉衣。

  庄子上渐渐有了风言风语。三三两两,指指点点,看到庆良家的人,立马不做声,等走过去后,又嘁嘁喳喳:

  “庆良没能耐了,他老婆倒怪有能耐!”

  “庆良装死,当缩头乌龟。”

  一天,二小子放学了,哭着跑回了家,脸上还有伤痕,见到妈妈,哭着问:“我班同学说,你妈偷人。妈,什么叫偷人,你为什么要偷人!”

  淑云一下子怔住了,用袖子擦了擦二子的眼泪,说:“别听他们满嘴胡吣!妈没偷人。这种话难听,下次别说种话。”说着自己也气哭了。

  庆良干活回来了,脸色铁青,估计也是听了一耳朵。看到家里锅没动瓢没响,没好气地说:“怎么到现在还没做饭,你整天在家都干些什么!”说完,就去锅屋点火添水做饭。淑云愣了愣,忙起身择菜洗菜。

  开春,淑云临盆。接生婆抱出孩子对庆良说:“又是个小子。”庆良接过红通通皱巴巴的孩子,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月子里,淑云奶水不足,孩子的啼哭把淑云的心弄得很乱。她恨自己不争气,常会跟孩子一起哭。

  孩子满月那天,娘家几个哥哥也没来送奶糖。

  家里空无一人的时候,淑云常常会胡思乱想,觉得活着真没什么劲儿。

  东院邻居又打孩子了,打骂声传了过来,淑云觉得句句都是在拐弯抹角地骂自己。

  孩发烧了,浑身滚烫,庆良不在家。淑云抱起孩子就往卫生院跑,体虚的她,到了医院,已满头大汗,所幸孩子只是感冒发烧,没什么大碍。

  拿药时,乡医班男同学乔志国当班,看到淑云怀里的孩子,满脸惊奇地问:“张淑云,怎么,你还有这么小的孩子?”淑云的脸腾地热了,说:“是啊,俺家四儿,都两个月了,你竟然不知道?”那男同学尴尬地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你有孩子,我怎么会知道?”

  回来的路上,淑云越想越不对劲儿,“你有孩子,我怎么会知道?”乔志国的话里有话……

  回到家,淑云把带孩子看病遇到乔志国的事说给庆良,忧心忡忡地说:“我看乔志国笑得奇怪,那家伙该不会怀疑我赖上他了吧?我要不再回去跟他解释解释?”淑云眼睛直直地望着庆良,嘴唇不自然地抖动着。

   庆良心里咯噔一下,他掩饰住内心的不安,轻声宽慰道:“不会的,用不着再解释。”

  这段时间,淑云经常丢三落四,跟以前不太一样,现在又说出这样的话,庆良不敢再往下想。

  直到有一天,庆良干活回来,只见孩子躺在床上大哭,淑云却躲在床拐角抱着头呆坐,看见庆良回来了,一把抓住他,惊恐地说:“你听,东院又在说我坏话呢。”庆良侧耳听听,只不过东院来旺跟他老婆说话声音高些。

  半个月后,庆良把襁褓里的四儿送给了早就想抱养一个孩子的人家,带着淑云去县里精神病医院瞧病了。

 

  作者简介:王孝玲,江苏省宿迁市散文学会会员,曾在《中国青年报》《新华日报》《宿迁日报》《宿迁晚报》《楚苑》《骆马湖文学》《宿豫文艺》《学习强国》《中国作家网》等报刊和网站发表散文几十余篇,十余万字。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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