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叶
贠靖
桃叶顶瞧不惯的就是城里人的矫揉造作。
她的嫂子,那个瘦瘦弱弱的城里女人,明明心里很脆弱,却始终装出一副很硬气的样子。或者说死要面子活受罪,大概就那个意思吧!
桃叶不明白,她为何要那样。好赖一家人,谁不知道谁那点底细呀,为啥要苦苦地端着,多累呀!
哥嫂一家本来就和家里来往不多。爹娘健在时,他们每年还得回来一两趟,哪怕是做做样子。爹娘不在了,他们几乎就很少回来了。
爹在世时说哥考上大学进了城就变了,看不上农村的家了,哥还不认同。大姐说,他就是变了,还死不认账。不过他变没变都和我没多大关系,日子嘛,各过各的,我又没事求着他。
桃叶却不这么认为,她觉得亲兄妹就得多来往,否则就生疏了。大姐说她认不清人,拿热脸往冷屁股上贴。她说:亲兄妹怎么啦,亲兄妹翻脸的还少吗?我才不会像你那样!桃叶就过去搂着大姐的脖子,亲昵地叫了一声姐。少来这一套,大姐说:我肉麻!
大姐让桃叶坐下,她说:我给你说,那一次她来我家,可出尽了洋相。明明没吃饭却说吃了。我就看着她,把嘴吧唧得很响。吧唧得她肚子里咕噜噜响,不停地舔着嘴唇。我偏偏不在让她,吃完又给自己盛了一碗。你姐夫要给她盛,被我拦住了。
桃叶说:你是故意的。对呀,我就是故意的。大姐说:谁让她作!
那她也是咱嫂子呀!桃叶有些心软,她说:这样的事我可做不出来。大姐戳着她的脑门道:你心软迟早要吃亏的!
你猜后来怎么着了?大姐故意卖个关子。
怎么啦?桃叶着急地问。大姐说:我出去倒泔水,回来发现她趁我不在,抓起案板上的菜疙瘩就往嘴里塞。见我进来,像做了贼一样,窘得满脸通红,像猴屁股一样。大姐说着笑得前仰后合。
桃叶觉得一点也不好笑,她站起来说:我走呀!
这是咋的啦?大姐看着她有些莫名其妙。
桃叶也忙,她承包了村上的砖瓦窑。丈夫出去推销砖瓦了,她得去窑场盯着点,否则那帮工人老偷懒。
村里人都说,窑场是桃叶说了算,丈夫做不了主。
桃叶心想,这都是让日子给逼的,但凡过得去,谁愿意逞那个能啊!她也想做一个不担沉的小女人,但一大摊子事,撂给谁呀!
窑场上那帮男人怕她倒是真的,有时他们围在一起叼着纸烟打扑克,见她回来,就低头跑开了去干活。桃叶心里清楚,他们不是怕她这个人,而是怕她扣他们的工钱。实际上桃叶从来没扣过任何人的工钱。她觉得,出门在外都不容易,都要养家糊口呢。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桃叶也不容易。为了省钱,工地上的一日三餐,都是她自己买菜自己做。大姐说:就不能雇个人呀?她说:要不你给我发工资,我来帮你做!桃叶冷冰冰道:不用!大姐就说:还亲姐妹呢,真抠门!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工人火急火燎地跑过来说:不好了,出事了,你快过去看看吧!
桃叶出了门,就看到一辆装满机砖的小四轮停在不远处。从车上跳下来一个大个子男人,站在那里,双手叉腰,环视四周,大声喊叫着:这窑场谁拿事儿啊,出来看看!
大哥,这是怎么啦?桃叶过去打量着男子。
怎么啦?你自己看吧!男子气哼哼道:你烧的这叫什么砖,跟豆腐块一样!这能盖房子嘛!
桃叶拿起车上的砖看了看,红着脸道:大哥,实在不好意思,我给您退!说着进屋拿出一沓钱,过来递给男子。男子说:要不了这么多。她说:我说过,砖的质量出了问题,买一赔三!
男子有些过意不去,她说:你放心,我会追查到底,是谁的责任,这个钱谁来出。说着,让人把车上的砖卸下来。她过去操起一把铁榔头,当着男子的面,将卸在地上的砖砸得稀巴烂。
丈夫在一边哭丧着脸道:都怪我,没盯紧!又说:我看了,也就这一车砖有点问题,谁还没个打盹的时候,你就别拿砖撒气了,多少还能卖几个钱呢。
这种话亏你说得出口,桃叶气得脸都青了:是钱重要还是信誉重要!丈夫吓得不敢再说话。
这件事传出去后,窑场名声大振,来买砖的人更多了。
大姐说:你还真有两下子!桃叶问:你来有事吗?大姐点点头说:她给我打电话了。桃叶问:谁呀?大姐说:还能有谁?桃叶就笑笑说:也是难为她了,哥那人从来硬舌不弯,她能给你打电话已属不易,一定是被逼得没路可走了!
你也不问问她打电话什么事儿?
什么事儿呀?
能有什么事!
大姐撇撇嘴道:她吞吞吐吐的,半天才说:那啥,你侄子考上大学了,在外地,还是个省重点。我都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意思,云里雾里的,半天我才琢磨出点味儿来:学费还没着落!借钱就借钱吧,还绕来绕去不肯低头。说什么,你知道的,我这几年身体不大好,把家里那点积蓄都花光了!听听,亏她还说得出口!
你说什么?咱侄子考上大学了,还是个省重点?桃叶有些喜出望外:这孩子可真有出息!
有出息管什么用?生在那样的家庭!
你别这样说嘛,他们是他们,孩子是孩子!
那也不行!大姐咬牙切齿道:我可跟你说了,你不能到时一心软,就借钱给他们。我估摸着,他们肯定会来找你,我来就是提前给你打个预防针。你别忘了,你承包窑场那会多难,去找他们,他们借钱给你了吗?结果怎么着,厂里给的买断工龄的钱,全送给了医院!
你别说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桃叶说: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嘛!
你就是心太善,大姐说:要当心人善被人欺!桃叶说:兄妹间没那么复杂的!还不复杂?大姐说:我可不想再和他们扯上半点瓜葛!
还真让大姐言中了。没过几天,嫂子就带着侄子上门来了。几个月不见,她越发地瘦了,走路弯着腰,有气无力的样子。进了门就靠着炕沿站在那里。桃叶问她身体好些了没,她说好多了。桃叶让她坐,她说不坐了,整天在家坐着。桃叶说:那我去给你倒杯水,她说:你别倒了,我不喝。
那孩子也话少,站在他妈旁边不说一句话。
桃叶拉着那孩子的手说:快让姑姑瞧瞧,都长成大小伙子了,真有出息!他不自然地笑笑。桃叶又说:到了学校好好学习,其他事你别管,有姑姑呢!他还是笑笑,不说话。
嫂子低头局促地搓着手,过一会抬头看一眼桃叶又低下头搓着手指。桃叶清楚,她心里横着一道坎,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起身从柜子里拿了三万块钱,过来递给嫂子说:您拿着吧,先给娃把学费交了。嫂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
又过了一会,嫂子站起来要走,说回去还得给娃收拾收拾。桃叶说:吃了饭再走吧,她说:不吃了。
看着嫂子拉着侄子,低头急匆匆走出窑场,走到大门口回头看了她一眼。桃叶心里一热,抬手摸摸脸颊,湿湿的。
她忽然觉得,她也和嫂子一样,一直在硬撑着。
昨天村长又来窑场找她。桃叶现在最怕的就是见村长。看到他那张眯着眼的胖圆脸她就觉得恶心。他老是对她动手动脚,想要占她便宜,而她又不能得罪他。
他还三天两头找她“报账”,把买烟买酒,吃饭的发票都拿到窑场来报销。或许他已习惯了,把窑场当成了他自己的腰包。
这让桃叶烦不胜烦。有时她想,她活得还不如嫂子有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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