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废墟.第四章(小小说)
张世良
靳婧忽然听见走廊尽头有极轻的脚步声,像有人在厚地毯上拖着一根羽毛。那声音停了停,又继续,像沿着一条看不见的等高线,绕着她打转。靳婧屏住呼吸,数到第七步时,门把手动了——却没有人进来,只有一张对折的卡片从缝隙里滑进来,像一片被夜风削薄的冰。
卡片上是林逸的字迹,却比字条上更潦草,像被雨水冲过:“山脊线以北,旧气象站。带上你的山。”
靳婧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她想起林逸说过,真正的学术沙龙不在幻灯片里,而在一条需要手脚并用的山路上。
靳婧推开客栈木门。雾正从河谷里往上爬,像一条试图吞掉整座小镇的白色巨蟒。她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青石板街,路灯在雾里晕成毛茸茸的柠檬黄。她想起小时候跟着外婆去赶集,雾也是这样大,外婆说:“雾是山在呼吸,你别惊动它。”
靳婧准时抵达旧气象站。铁门锈蚀,却虚掩着,像有人刚刚离开。院子里,三座百叶箱并排站着,像三位不肯离去的守夜人。最中间那座箱子上,放着一只搪瓷缸,缸底沉着半缸冷透的咖啡渣,表面却浮着一枚新鲜的松果——鳞片上还沾着夜露。
林逸坐在屋顶,两条腿垂在檐外,像坐在自家门槛。他冲她扬了扬下巴,示意她上去。靳婧踩着铁梯,梯级发出空洞的咳嗽声。屋顶铺着一层陈年落叶,踩上去像踩碎了一地薄薄的骨头。
“沙龙开始了。”林逸说。他面前摊着一张手绘地形图,铅笔线被露水浸得发毛,像一条正在融化的冰川。图上标着等高线、村落、废弃矿道,还有一条用红笔描出的虚线,从气象站出发,一路向北,穿过山脊,终点画了一颗小小的五角星。
“那是哪里?”靳婧问。
“我导师的坟。”林逸把松果递给她,“他死前最后一篇论文写的就是这座山——不是写它有多高,而是写它怎么一步步矮下去。矿挖空了,树砍光了,连雾都变薄了。他说山也会疼,只是喊不出声。”
靳婧把松果贴在耳边,听见里面传来细微的咔嗒声,像极小的骨骼在风里碰撞。她忽然想起自己电脑里那些未完成的写“走出大山”的叙事,却从没写过“山本身”的叙事。
靳婧翻开第一页,
指尖触到纸页上凸起的划痕,像摸到一条结痂的伤口。她翻到最后一页,是她自己的草稿:“‘少数民族女性的现代性突围’——我写她们如何逃离刺绣、逃离歌谣,却没写她们如何逃离自以为是的凝视。”
雾渐渐散了,山脊线显出一道锋利的剪影,像被谁用钝刀反复割过。林逸站起身,把地形图折成一只纸船,放进搪瓷缸。
“该走了。”他说。
他们开始爬山。路越来越窄,有时需要侧身挤过岩缝,有时需要踩着前人踩出的脚窝。靳婧的背包越来越沉,像真的背着一座山。
风从南北两侧同时涌来,像两股互不相识的潮汐在此相撞。
“轮到你了。”他说。
靳婧打开电脑,屏幕在烈日下反出一片白茫茫的盲区。她找到文档,把光标移到那句“所有走出大山的人,都背着一座更大的山。”然后,一字一句地补写:
“而山从不问我们为何离开,也不问我们为何回来。它只是沉默地生长,像一位早已原谅了所有孩子的母亲。”
山里又起了浓雾。靳婧回头望去,山脊线已隐入乳白色的混沌。她想起外婆的话,忽然明白:雾不是山在呼吸,而是山在替所有离开的人呼吸——替他们藏起那些说不出口的疼,也替他们记住那些来不及说的爱。
靳婧打开电脑,打下第一行字:
“所有回到大山的人,都发现山从未离开过他们。”
原来,靳婧刚才只是做了一场梦。
窗外,一缕朝阳把百叶箱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座小小的墓碑,又像家乡门口的那座小桥。
2025年7月31日于北京。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