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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柿如意

柿柿如意

(短篇小说)

 

作者:杜河

 

 

腊月二十三,小年。

东北的风裹着雪粒子,跟淬了冰的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又疼又麻。

北沟村的土路早被雪盖严实了,半尺厚的积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响,那声音在静得发慌的村子里传得老远。

村口王婶家的小卖部亮着盏昏黄的灯,玻璃上结着厚厚的冰花,像给这冷天裹了层薄棉絮,除此之外,整个村子只剩雪落的簌簌声,连狗吠都少得可怜。

余澍仁蹲在村委会门口的雪地里,烟屁股扔了一圈,冻得硬邦邦的雪地上,星星点点的烟蒂跟撒了把黑豆子似的。他刚当选村书记满一年,办公室里那铺火炕还没捂热乎,村里的难题就跟这雪一样,一层叠一层往上堆,压得他胸口发闷。上午,会计老周刚跟他报完账,村集体账户里存款一千二百块,明年开春修水渠的钱怎么办?——去年夏天雨水大,水渠冲垮了半截,要是不修,明年汛期到了涨大水怎么办。更揪心的是村里的年轻人。去年冬天又走了五个,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走之前跟余澍仁道别,说:“余书记,不是不想留,可在村里守着黑土地,饿不死也富不了,不如去南方打工,一个月好歹能挣五六千,还能见识见识世面。”这话像根刺,扎在余澍仁心里,拔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澍仁,进屋烤烤火呗!”小卖部的棉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王婶裹着件花棉袄探出头,朝他喊,“你媳妇刚来过,说家里酸菜缸冻裂了,让你赶紧回家修呢,不然过年没酸菜吃,你儿子该闹了。”

余澍仁掐灭了烟,把烟蒂往雪地里一摁,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望着远处白茫茫的黑土地——那片地肥得流油,世界少有,春天撒把玉米种,秋天就能收一麻袋粮食,可到了冬天,就跟死了似的,地冻得跟铁块似的,啥也种不了。乡亲们只能猫在家里炕头,靠卖玉米、大豆的钱过日子,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几个子儿,全村从东头到西头也凑不上一万块钱,渐渐成为了名副其实的贫困村。

“咋还杵这儿?跟个木桩子似的。”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是老支书钟国富。老爷子裹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领口磨出了毛边,手里拿着个烟袋,另一只手揣在袖筒里,慢悠悠地走过来。钟国富在村支书的位置上干了十年,去年才退下来,把担子交给了余澍仁。老支书虽然没能带领大家致富,但是这么多年来一直兢兢业业,也没给村里欠下外债,就凭这一点,村里人还是很敬重他。

余澍仁笑了笑,迎上去:“钟叔,您咋来了?这么冷的天,不在家炕头待着。”

“待不住,听见你这烟抽得跟放炮似的,过来看看。”钟国富嘬了口烟,烟杆是自家做的,铜烟锅子磨得发亮,“我瞅你这几天魂不守舍的,是不是又琢磨啥‘歪点子’呢?”

余澍仁知道钟国富是开玩笑,却也没含糊:“钟叔,我不是琢磨歪点子,我是想,咱这黑土地,冬天就真没啥用了?总不能年年冬天都让乡亲们猫炕头,看着年轻人往外跑吧?”

“能有啥用?”钟国富蹲下来,用烟杆头戳了戳雪地,“祖祖辈辈都是这样,冬天歇地,春天种地,这是老天爷定的规矩,你还能让黑土地冬天长庄稼?

“咋不能?”余澍仁眼睛突然亮了,像是黑夜里点了盏灯,“我前几天去市里开脱贫攻坚的会,听农科院的王专家说,棚膜经济——就是搭暖棚,里头装暖气、铺地膜,冬天也能种蔬菜。南方那边种西红柿,一斤能卖两三块,比种玉米强的多!”

钟国富愣了一下,烟杆停在半空中,随即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点急:“你可别瞎折腾!暖棚?那得多少钱?搭一个棚子不得万儿八千?咱村啥家底你不知道?集体账户里那点钱,连塞牙缝都不够。再说了,咱东北冬天零下二三十度,暖棚能扛住?别到时候棚子塌了,菜也冻没了,赔了夫人又折兵。还有,种出来的西红柿,卖给谁?咱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除了县城菜市场,还能卖到哪儿去?”

一连串的问题,跟冰雹似的砸下来,把余澍仁问得哑口无言。他知道钟国富说的是实话,可他更知道,不折腾,北沟村就只能一直穷下去——王大爷家的孙子想要个新书包,王大爷攒了三个月的钱才敢买;赵老栓的儿子在城里包工程赔了十万,家里现在连买化肥的钱都凑不出来;老孙婆子脑溢血,借遍了全屯子也没凑够四千块钱,五十刚出头就永远离开这个世界……

余澍仁望着远处的雪,雪还在下,把黑土地盖得严严实实,连一点土色都看不见。老村长的话还在耳畔回响,他忽然想起前几天看到的一段话:“当你感觉山重水复疑无路时,请再坚持走一步,因为命运的转机,往往就藏在下一个拐角。只要步履不停,穿过眼前的迷雾,便是豁然的柳暗花明。”他怕打着身上的雪花,暗下决心:这暖棚,必须得搭。就算砸锅卖铁,也得让北沟村的冬天,长出点不一样的东西来。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媳妇岳美丽正蹲在厨房地上,看着裂了道缝的酸菜缸发愁。

酸菜是东北人冬天的命根子,一缸酸菜能吃整个冬天,炖粉条、包饺子、炒肉丝,尤其是杀年猪的时候,没了杀猪烩菜,过年都没味儿。

“你还知道回来?”岳美丽语气里带着点抱怨,“酸菜缸冻裂了,里头的酸菜都冻成冰疙瘩了,我跟儿子晚上都没菜吃,就煮了点玉米糊糊。”

余澍仁没说话,走过去蹲在酸菜缸旁边。缸是前年买的,红陶的,现在缸壁上裂了道两指宽的缝,里头的酸菜冻得硬邦邦的,跟块大冰砖似的。他摸了摸缸壁,冰凉刺骨。

“明天我去镇上买个新缸,再腌一缸酸菜。”余澍仁说。

“买缸不要钱?”岳美丽叹了口气,“儿子明年要上初中,学费还没凑齐,你倒好,天天琢磨村里的事,家里的事不管不顾。上次你说要给村里跑贷款搭暖棚,我没拦你,可你也得想想自个家啊!”

余澍仁抬起头,看着媳妇。岳美丽的眼角有了细纹,头发里也掺了几根白丝,跟着他没享过啥福,天天操持家里的事,还要担心他在村里的工作。他心里有点酸,伸手握住媳妇的手:“美丽,我知道你委屈。可你想想,要是暖棚能搭起来,村里富了,咱们家还能差吗?到时候儿子的学费、家里的开销,包括将来儿子娶媳妇,都不是问题。你信我一次,行不?”

岳美丽看着他,沉默了半天,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我信你,可你也别太拼了,身体要紧。”

那天晚上,余澍仁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老支书的话,想起村民们的犹豫,想起账户里的一千多块钱。他拿出手机,翻出白天在市里开会时拍的农科院暖棚照片——照片里的暖棚一排排的,绿油油的蔬菜从棚里探出头,农民们笑着采摘,脸上满是丰收的喜悦。他把照片放大,盯着那些红彤彤的西红柿,仿佛能闻到西红柿的清香。

他知道,这条路不好走,可他没退路。北沟村的黑土地,不能只长玉米和大豆,还得长希望。

 

 

正月十五刚过,年味儿还没散干净,余澍仁就把村委会的门打开了。他在门口贴了张通知,用大红纸写的,字又大又工整:正月十八上午九点,在村委会召开村民大会,商量发展棚膜经济的事,希望各位村民准时参加。

通知贴出去的那几天,余澍仁天天在村里转悠,碰到村民就笑呵呵的打招呼,提醒他们别忘了开会。村民们大多笑着答应,可眼神里带着点犹豫,没几个人真把这事放在心上。

余澍仁心里有点没底,可还是抱着希望——他觉得,只要把好处说清楚,总会有人支持他。

到了开会那天,余澍仁早早地就把村委会的屋子收拾干净了。屋里的火炕烧得旺旺的,暖烘烘的,他还在桌上摆了瓜子、花生,还有烟,都是从家里带来的。可等到九点,来的人寥寥无几。屋里的板凳空荡荡的,稀稀拉拉坐了十多个,大多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年轻人一个没来——要么还在南方,要么回来了也不愿来,觉得这事跟自己没关系。

余澍仁站在台上,看着底下空荡荡的板凳,心里有点发凉。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各位叔伯婶子,今天把大家叫来,是想跟大家商量个事——搭暖棚种蔬菜。我前几天去市里开会,听农科院的专家说,咱这黑土地种西红柿、黄瓜啥的,肥力足,口感好,冬天种出来,能卖好价钱。一个暖棚一年能挣两万多,比种玉米挣钱。要是咱村能把暖棚搞起来,以后冬天也能挣钱,年轻人也不用往外跑了……”

他话还没说完,坐在前排的王大爷就叹了口气。

王大爷今年六十八了,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种了一辈子地,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人。

“澍仁啊,不是我们不支持你,”王大爷慢慢站起身,声音有点沙哑,“我们这把老骨头,种了一辈子玉米、大豆,就会伺候这些庄稼,暖棚那玩意儿,听都没听过,更别说种了。万一种砸了,地也毁了,大家伙可咋活?”

“就是,”坐在王大爷旁边的刘婶接话,刘婶的儿子在南方打工,一年就回来一次,“俺家小子在南方一个月能挣五千多,还管吃管住。我要是跟你种西红柿,赔了咋办?我可赔不起。再说了,我们也不会种啊,到时候菜死了,棚子塌了,不是白忙活吗?”

参加会议的十多个人听着王大爷和刘婶刚刚落下的话,交头接耳,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赔不了!”余澍仁提高嗓音说,往前迈了一步,“我已经联系了省农科院的王专家,他说了,到时候会派技术员来村里,手把手教咱们种,从育苗到采摘,全程指导。钱呢,我去跑信用社去贷款,实在不行,我自己垫钱!”

“你垫钱?你有多少钱?”门口传来一个声音,是钟国富。老爷子背着双手,脸色不太好看,慢慢走了进来。他昨天听说余澍仁要开村民大会,心里不放心,今天还是过来了。

“钟叔,我……”余澍仁想说自己有积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那点积蓄,也就刚刚够家里平时开销,真要垫钱搭暖棚,根本不够。

钟国富走到台前,看着余澍仁,语气缓和了点:“澍仁,我知道你想为村里好,想让乡亲们富起来,可这事风险太大。你要是真赔了,你媳妇孩子咋办?村里的账咋办?咱北沟村经不起折腾,你得想清楚。”

余澍仁攥紧了拳头,指节都发白了。他知道钟国富是为他好,是为村里好,可他更不想放弃。他看着底下的村民,看着他们脸上的犹豫和担忧,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钟叔,各位叔伯婶子,”他的声音有点哽咽,“我知道风险大,可咱不能因为怕风险,就一直穷下去。你们看王大爷家的孙子,想买个新书包,王大爷攒了几个月的钱才敢买;你们看赵老栓家,儿子赔了钱,现在连买化肥的钱都没有,还有那不该死的老孙婆子,咱们村已经被确定为贫困村……咱要是能把暖棚搞起来,这些问题还是问题吗?!乡亲们挣着钱了,年轻人再也不用往外跑了,咱北沟村能热闹起来,这不就是咱想看到的吗?既然大家推选我做书记,我真心希望大家继续支持我,我同样也不会辜负父老乡亲们的期望。”

他的话,让底下的人都沉默了。

屋里静得能听见火炕烧柴的噼啪声,还有窗外风吹过的呼呼声。

过了一会儿,王大爷慢慢站起来,手里拄着拐杖,狠狠的往地上一撮,声音坚定地说:“澍仁,我信你。我家有两亩地,在村西头,土肥,你要是真搭棚,就把地给你用,不要租金。”

有了王大爷带头,坐在旁边的刘婶左右看看,呼的一下举起了手:“我家挨着他家也有二亩地,要是真能挣钱,我也愿意拿出来。”

接着,又有几户人家举了手,都是村里的老人,要么家里没年轻人,要么想为村里做点贡献。可就算这样,凑起来的地也才六七亩——搭暖棚至少需要十亩地,还得是连片的,不然不好管理,也不好铺设水管、电线。

余澍仁心里清楚,最难啃的硬骨头,是村东头的赵老栓。

赵老栓家有五亩地,在村东头的河边上,是村里最好的黑土地。

那片地地势平坦,浇水方便,春天种玉米,秋天能收上万斤,是赵老栓的命根子。

余澍仁之前已经去了他家三趟,每次都被赶了出来——赵老栓说啥也不同意把地拿出来搭暖棚,说那是他养老的本钱,不能瞎折腾。

第四次去的时候,余澍仁没空手。他从镇上买了瓶榆树钱酒,还有一兜子刚上市的苹果,都是挑着又大又红的买。他知道赵老栓爱喝酒,也知道赵老栓的孙子爱吃苹果。

赵老栓家的一面青房有点旧,墙皮掉了不少,门口挂着两串红辣椒,是秋天晒的。

余澍仁敲了敲门,没人回应。他推了推门,门没锁,吱呀一声开了。

屋里有点暗,赵老栓正坐在炕头抽烟,烟卷是自己卷的,烟叶味很浓。他的孙子小伟趴在炕桌上写作业,手里的铅笔头都快握不住了。见余澍仁进来,赵老栓没说话,只是抬了抬眼皮,指了指炕沿,算是让他坐。

余澍仁把酒和苹果放在炕桌上,坐下后,先给赵老栓倒了杯酒。酒是散装的榆树钱酒,倒在杯子里,满屋子都是酒香味。“赵叔,我又来打扰您了。”余澍仁笑着说。

赵老栓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没说话,眼睛盯着炕桌上的苹果,眼神有点复杂。

“赵叔,我知道您舍不得那几亩地,”余澍仁开门见山,“那片地是您种了一辈子的地,跟您的孩子似的,您不想让它有半点闪失,我理解。可您想过没有,那几亩地种玉米,一年能挣多少钱?顶多五千块。要是种西红柿,一个暖棚一年就能挣两万,您家五亩地能搭三个棚,一年就是六万!比种玉米强十二倍!”

赵老栓喝了口酒,闷声道:“我不是不信你,我是怕。我儿子去年在城里包工程,赔了十万,现在还欠着债呢。我要是再赔了,这个家就垮了,我跟小伟咋活?”他说着,看了一眼旁边的孙子,眼神里满是疼惜。小伟抬起头,看了看余澍仁,又低下头写作业,手里的铅笔攥得更紧了。

余澍仁心里一酸,他知道赵老栓的难处。赵老栓的媳妇走得早,他一个人拉扯儿子长大,现在儿子赔了钱,家里就靠他种那几亩地过日子,还要供小伟上学。他沉默了半天,突然站起身,看着赵老栓,语气很坚定:“赵叔,您放心。我已经跟省农科院签了协议,他们派技术员全程指导,要是真赔了,我个人给您补损失——您家地的租金、种子钱、化肥钱,我都给您出,绝不让您吃亏。”

赵老栓抬起头,看着余澍仁。

余澍仁的眼神很真诚,没有半点虚情假意。他沉默了半天,突然叹了口气,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行,澍仁,我信你这一回。地,你拿去用。要是真赔了,我也不怪你,就当我这辈子没那发财的命。”

余澍仁心里一下子松了口气,他赶紧说:“赵叔,您放心,肯定不会赔的!等暖棚搭起来,您跟小伟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

那天晚上,余澍仁回到家,把赵老栓同意让地的事告诉了岳美丽。

岳美丽笑着说:“看来还是有人信你。”

“是啊,有人信就好。”余澍仁也笑了,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一块。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资金、技术、销路等一堆问题等着他,可他不怕——只要有人支持,只要能为北沟村做点事,再难他也能扛过去。

 

 

三月初,东北的雪还没化透,地里的土还硬得跟石头似的,余澍仁就带着乡亲们开始搭暖棚了。

他把村里仅有的二十几名壮劳力都组织起来,男的负责挖地基、扛钢管,女的负责拉塑料膜、递工具。王大爷虽然年纪大了,也来帮忙,负责看堆,不让孩子们靠近工地。

钟国富也来了,他经验丰富,帮着余澍仁规划暖棚的位置、尺寸,还教大家怎么挖地基才结实。

工地上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男人们抡着镐头挖地基,一镐下去,只能在冻土里刨出个小坑,震得手发麻。

余澍仁带头干,镐头抡得飞起,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落在地上很快就结成了冰。他的棉袄脱了,只穿了件单衣,后背还是被汗浸湿了,风一吹,凉飕飕的,可他一点也不觉得冷——心里的劲足着呢。

乡亲们见他这么卖力,也都跟着使劲。赵老栓扛着钢管,一步一步往前走,钢管很重,压得他肩膀发红,可他没喊一声累。他跟旁边的人说:“澍仁这么为村里操心,咱要是再偷懒,就太对不起他了。”

可麻烦还是来了。搭暖棚需要大量的钢管,用来做棚架。余澍仁之前已经跟城里的钢材店订好了钢管,说好了三月初送货,可到了日子,钢材店老板却打电话说,钢管断货了,得等半个月才能到货。

“咋能断货呢?”余澍仁急得直跺脚,“要是等半个月,地里的土都化了,耽误了育苗,今年的收成就完了!”

“老板说,今年房地产发展的快,南方那边棚膜经济也发展的快,货都被抢光了,他们也没办法。”会计老周在旁边说,脸上满是愁容。

余澍仁没犹豫,挂了电话就说:“我去省城拉!省城的钢材市场大,肯定有钢管,还应该便宜。”

“省城离咱这儿三百多里,早起晚回也得一天,你一个人去行吗?”钟国富担心地说。

“没事,我让镇上的司机老王跟我一起去,他有经验。”余澍仁说。

第二天凌晨三点,天还没亮,余澍仁就跟老王出发了。车子是辆旧卡车,暖气也不热,坐在里面跟冰窖似的。余澍仁裹着棉袄,还是觉得冷,手脚都冻得发麻。老王开着车,路面很滑,一路上没怎么说话,只是偶尔跟余澍仁聊几句,让他别睡着了。

车子开得很慢,有好几次,车子差点滑到沟里,老王赶紧踩刹车,方向盘打得飞快,才把车子稳住。余澍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里攥着衣角,汗都出来了。

到省城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余澍仁没顾上吃饭,就跟老王去了钢材市场。市场里人很多,到处都是钢材,钢管、钢筋、铁板,堆得跟小山似的。他一家一家地问,终于在一家钢材店找到了想要的钢管,数量正好够搭暖棚用。

“老板,多少钱一根?我全要了。”余澍仁说。

“三十五块钱一根,一共五百根。”老板说。

余澍仁没犹豫,当场就付了钱。

他跟老王一起,装车。两个多小时,终于把钢管装完。余澍仁觉得饿,跟老王在市场旁边的小吃店吃了碗面条,面条很烫,吃下去,浑身都暖和了。

往回走的时候,为了节省交通费,余澍仁还像去的时候那样没走高速。

乍暖还寒的季节,省道上冰雪相融,有的路面就像镜子一样,车子开得更慢。走到半路,车子突然滑进了路边沟,余澍仁跟老王赶紧下车,去推车子。

他们两个人在后面推,车子在前面滑,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才把车子推出来。余澍仁的棉袄湿透了,手冻得跟胡萝卜似的,连弯都弯不了。

回到村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乡亲们都在村口等着,见他们回来了,赶紧围上来,帮着卸钢管。钟国富递过来一杯热水,说:“澍仁,辛苦了。”

余澍仁接过热水,喝了一口,心里暖暖的。他笑了笑:“没事,钢管拉回来了,就能接着搭棚了。”

接下来的几天,暖棚的架子很快就搭起来了。钢管搭成的架子,一排排的,很整齐,像一个个巨大的帐篷。乡亲们看着搭好的架子,都很兴奋,纷纷议论着,说等暖棚搭好,就能种西红柿了,就能挣钱了。

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保温。

暖棚搭好后,第一次试温,余澍仁在棚里放了个温度计,结果温度怎么也上不去,才10摄氏度,远不够西红柿生长的温度——农科院的专家说,西红柿最适生长温度是20-25摄氏度,低于15摄氏度,就长不好,甚至会冻死。

余澍仁急得满嘴起泡,赶紧给农科院的王专家打电话。王专家在电话里说:“应该是保温层没做好。东北冬天冷,光靠棚膜不行,得在棚膜外面加一层保温被,再在棚里装几个煤炉,这样温度才能上去。”

余澍仁赶紧照做。他让村里的妇女们缝保温被,用的是厚棉布,里面塞了棉花,很厚实。男人们则去镇上买煤炉和煤。

那天晚上,风特别大,刮得棚膜哗哗响,像是要把棚子吹塌似的。余澍仁组织村民们给暖棚加保温被。保温被很重,一块就有几十斤,村民们两个人抬一块,往棚架上盖。风太大,保温被刚盖上去,就被风吹得掀起来,好几次都差点把人带倒。

“大家手挽手,把保温被按住!”余澍仁喊着,率先冲上去,按住保温被的一角。其他村民也跟着冲上去,手挽着手,把保温被牢牢地固定在棚架上。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可没人叫苦,没人退缩。

忙到后半夜,终于把所有暖棚的保温被都加完了。余澍仁累得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喘着粗气。他看着搭好的暖棚,心里满是期待。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余澍仁就去棚里看温度。他掀开保温被,走进棚里,拿起温度计一看,温度计显示22度,正好在西红柿最适生长温度范围内。他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赶紧给王专家打电话:“王专家,温度上去了!22度!”

“好!温度上去了,就能育苗了。”王专家在电话里笑着说,“我明天就派技术员过去,教你们育苗。”

挂了电话,余澍仁走出棚里,看着远处的太阳慢慢升起来,金色的阳光洒在暖棚上,洒在黑土地上,也洒在他的心里。他知道,最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接下来,就是育苗、移栽、生长,然后是丰收。

他仿佛看到了棚里挂满了红彤彤的西红柿,乡亲们笑着采摘,脸上满是丰收的喜悦。

 

 

农科院的技术员来了,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叫小安。

小安很年轻,却很专业,带着很多育苗的工具和种子,还有厚厚的技术手册。他一来,就开始教村民们育苗,从配土、播种,到浇水、控温,每一个步骤都讲得很详细,还手把手地教大家操作。

余澍仁学得最认真。他拿着笔记本,小安说一句,他就记一句,生怕漏掉一个字。白天,他在棚里跟着小安学,帮着配土、播种、浇水;晚上,他回家就翻笔记本,琢磨怎么把苗育好,还把小安给的技术手册看了一遍又一遍,里面的重点内容都用红笔画了出来。

村民们也学得很认真。王大爷虽然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可还是跟着学,不懂就问小安,问余澍仁;赵老栓更是天天守在棚里,看着苗床,生怕出一点差错。小伟放了学,也会来棚里帮忙,给苗床浇水,跟在小安后面,听他讲西红柿的生长知识。

苗床里的种子很快就发芽了。嫩绿的小芽从土里探出头,像一个个小脑袋,很可爱。村民们看着发芽的幼苗,都很兴奋,天天来棚里看,跟看自己的孩子似的。余澍仁也很开心,他知道,育苗成功了,就离丰收近了一步。

可没过几天,麻烦又出现了。余澍仁在检查苗床的时候,发现有些幼苗的叶子上长了黄斑,慢慢枯萎,有的甚至已经死了。他心里一紧,赶紧把小安叫来。

小安蹲在苗床旁边,仔细看了看枯萎的幼苗,又摸了摸土壤,脸色有点凝重:“是病虫害,应该是猝倒病,这种病在育苗期很常见,要是不及时控制,会传染给其他幼苗,到时候所有的苗都得死。”

余澍仁急坏了:“小安,那咋办?有没有办法控制?”

“有,”小安说,“得用生物农药喷洒,不能用化学农药,不然会有残留,影响西红柿的品质。另外,还要控制棚里的湿度和通风,湿度太高,容易滋生细菌,加重病虫害。”

余澍仁赶紧按照小安说的做。他让村里的人去镇上买生物农药,自己则守在棚里,控制通风和湿度。他每天在棚里待十几个小时,早上天不亮就来,晚上天黑了才走。他每隔一个小时就去检查一次幼苗的生长情况,看看叶子上有没有新的黄斑,土壤的湿度是不是合适,通风口是不是开着。

喷了生物农药后,效果很明显。过了几天,幼苗叶子上的黄斑就少了,枯萎的幼苗也不再增加。余澍仁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看着健康生长的幼苗,脸上露出了笑容。

四月中旬,幼苗长到了半尺高,叶子绿油油的,很精神,该移栽了。村民们小心翼翼地把幼苗从苗床里挖出来,生怕伤了根。他们按照小安教的方法,把幼苗移栽到棚里的垄上,每株幼苗之间的距离都一样,很整齐。

余澍仁看着一排排整齐的幼苗,心里充满了希望。他仿佛又看到了棚里的西红柿藤蔓顺着架子往上爬,枝头上挂满了红彤彤的西红柿,像一个个小灯笼。他甚至能想象到,村民们采摘西红柿时的笑容,能听到他们开心的笑声。

六月,东北的夏天来了,天气越来越热。北沟村的暖棚里,一片生机勃勃。西红柿藤蔓顺着架子往上爬,长得很旺盛,枝头上挂满了青绿色的小果子,有的已经开始泛红,像一个个害羞的小姑娘,躲在叶子后面。

余澍仁每天都要去棚里转好几圈,看着西红柿一天天长大,心里比吃了蜜还甜。他会摘下一个泛红的西红柿,擦干净,咬一口,酸甜可口,比在城里买的西红柿好吃多了。他知道,这样的西红柿,比正常时令早,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可新的问题又来了——销路。村里种了那么多西红柿,预计能收十几万斤,要是卖不出去,就全烂在棚里了,之前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余澍仁开始跑销路。他先去了市里的菜市场,找批发商谈。可批发商给的价格太低,一斤才一块五,除去种子、化肥、农药、棚膜的成本,根本不挣钱,有的甚至还要亏本。

“老板,能不能再涨点价?咱这西红柿是黑土地种的,口感好,没打农药,是绿色食品。”余澍仁跟批发商商量。

“不行,”批发商摇了摇头,“现在市场上的西红柿太多了,南方的西红柿都运过来了,价格压得很低,我给你一块五,已经是最高价了。你要是不同意,有的是人愿意卖。”

余澍仁没办法,只能去市里的超市谈。超市的要求太高,不仅要西红柿的检测报告,还要统一的包装,手续特别麻烦,而且账期很长,要三个月才能结款,村里根本等不起。

跑了半个多月,销路还是没着落。余澍仁急得满嘴起泡,晚上睡不着觉。岳美丽看着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心里也很着急,却只能安慰他:“别急,总会有办法的。”

就在余澍仁一筹莫展的时候,他的儿子余鑫回来了。余鑫在南方做电商,听妈妈说家里西红柿熟了卖不出好价钱,特意请假回来帮忙。

余鑫刚到家,就去了暖棚。他看着棚里红彤彤的西红柿,眼睛一亮:“爸,咱这西红柿这么好,咋还愁销路?现在都啥年代了,还跑菜市场、超市?咱搞直播带货啊!”

“直播带货?啥是直播带货?”余澍仁没听过这个词,一脸疑惑。

“就是用手机直播,把西红柿的生长过程、采摘过程拍下来,让网友们看,网友们觉得好,就会下单买。”余鑫拿着手机,给余澍仁看他之前做的直播,“你看,我之前帮别人卖水果,一场直播能卖几千斤,比跑菜市场强多了。”

余澍仁半信半疑,可还是跟着儿子学。余鑫在暖棚里架起了手机,调试好设备,就开始直播。他对着手机镜头,笑着说:“家人们好,我现在在天下第一粮仓——榆树市八号镇北沟村的暖棚里,大家看,这就是在世界上少有的黑土地种出来的西红柿,都是自然成熟的,没打药,没催熟,口感特别好。我给大家摘一个尝尝,你们看,这汁水多足,酸甜可口……”

余鑫一边说,一边摘下一个西红柿,咬了一口,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网友们在评论区里炸开了锅:“看起来好好吃啊!”“怎么买?我要下单!”“黑土地种的,肯定比超市的好吃!”

余澍仁站在旁边,看着儿子熟练地跟网友互动,看着订单一个个跳出来,心里又惊又喜。他没想到,这小小的手机,竟然能卖出这么多西红柿。

第一天直播,就卖了两千多斤。余鑫看着订单,笑着说:“爸,你看,这才刚开始,后面订单会更多。”

接下来的几天,余鑫每天都在暖棚里直播,订单越来越多。余澍仁组织村民们采摘、包装、发货。村民们忙得不亦乐乎,脸上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王大爷一边摘西红柿,一边跟余澍仁说:“澍仁啊,真没想到,咱这黑土地冬天真能种出这么好的西红柿,还能通过手机卖这么多钱。俺家这两亩地,今年能挣三万多,比种玉米强多了!俺孙子的学费,再也不用愁了!”

赵老栓也很高兴,他拿着刚发的工资(余澍仁给村民们开工资,按采摘的斤数算),笑着说:“澍仁,谢谢你。要是没有你,俺家现在还不知道啥样呢。俺儿子的债,今年就能还一部分了。”

钟国富也来了,他看着棚里忙碌的村民,又看了看余澍仁,笑着说:“澍仁,还是你行。我以前总担心你折腾,现在看来,是我老了,思想跟不上了。以后,村里的事,我都支持你!”

余澍仁笑了,他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充满了成就感。他知道,这只是个开始。他已经计划好了,要扩大规模,再搭二十个暖棚,种黄瓜、茄子、辣椒,有必要的话,还得建一个冷库,延长西红柿的保质期,这样冬天也能卖。他还要把在外打工的年轻人都请回来,让他们在家门口就能挣钱,让北沟村变得越来越热闹,越来越富裕。

 

 

秋天的时候,北沟村的西红柿卖完了。

余鑫统计了一下,一共卖了十五万斤,收入三十多万。除去成本,村里的集体账户里多了十多万块——这是北沟村有史以来,集体账户里最多的一次钱。

余澍仁用这笔钱,做了三件事:第一件,修了村里的小学,换了新的窗户玻璃,装了暖气,还买了新的课桌椅;第二件,建了一个文化广场,安了灯,协调文化部门安装了健身器材,村民们晚上可以来跳舞、扭秧歌、健身;第三件,给村里的老人买了养老保险,让老人们能安享晚年。

小学修好那天,孩子们都很开心。小伟背着新书包,走进新教室,摸着新的桌椅,笑着说:“爷爷,你看,有暖气了,冬天再也不冻手了。”赵老栓看着孙子开心的样子,眼眶有点红。

文化广场建好那天,村里特别热闹。

晚上,灯亮了,村民们纷纷来到广场。女人们扭起了秧歌,男人们三五一堆聊着天,孩子们在广场上跑着、闹着,笑声、锣鼓声传遍了整个村子。

余澍仁站在广场上,看着眼前热闹的景象,心里暖暖的。岳美丽也来了,她跟村里的女人们一起扭了起来,脸上满是笑容。

余澍仁走过去,握住她的手:“美丽,谢谢你一直支持我。”

“跟我还客气啥?”岳美丽笑着说,“现在村里好了,咱们村现在也开始柿柿(事事)如意了,我高兴。”

四季轮回,走过丰硕的秋天,冬天似乎如约而至。

余澍仁看着乡亲们的笑脸,他又有了新的想法——种反季节蔬菜。他请农科院的专家来村里考察,专家说,北沟村的气候和土壤,很适合种反季节小菜、豆角、黄瓜和茄子,市场需求大,价格高。

余澍仁的想法一出,村民们都很支持。他们说:“澍仁,你说种啥,咱就种啥,我们信你。”

于是,余澍仁又组织村民们搭了二十个暖棚,种上了香菜、婆婆丁等青菜。

这次,有了之前的经验,一切都很顺利。暖棚搭得很快,还对照老棚进行了改进,育苗、移栽也很顺利,村民们都已经掌握了种植技术,技术员小安成了技术顾问。

除夕那天,村里组织了一场联欢会。村民们自编自演节目,有唱歌的、跳舞的、说快板的,还有孩子们表演的节目。钟国富也上台了,他唱了一首《歌唱祖国》,虽然嗓子有点哑,可唱得很投入,台下的村民们都跟着一起唱。

联欢会结束后,余澍仁站在广场上,看着满天的烟花,心里满是感慨。他想起了去年的小年,自己蹲在村委会门口的雪地里,村里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愁得睡不着觉,再看看现在,村里富了,村民们笑了,孩子们开心了,他觉得,所有的努力都值了。

余澍仁的目光投向了远方,新扩建的大棚比老棚更科学了,也比较时尚了。他又有了一个新的计划,成立蔬菜生产销售公司,统一管理、统一销售,让村民们更省心、更放心。

栽下梧桐树,引回金凤凰。

两年间,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回来了。他们有的跟着余鑫做电商,有的负责蔬菜的采摘和包装,有的负责运输。他们说:“在家门口就能挣钱,还能照顾家人,太好了。”

北沟村的变化,引起了市里、省里的关注。很多领导来村里考察,都夸余澍仁做得好,还把北沟村的经验推广到了其他村子。媒体也来村里采访,余澍仁上了电视,成了远近闻名的“棚膜书记”。

有记者问余澍仁:“余书记,你觉得北沟村能有今天的变化,最关键的是什么?”

余澍仁不假思索地说:“最关键的,是相信。我相信脱贫攻坚的好政策,我相信这黑土地,更相信大家伙儿的信任,只要大家劲往一处使,就没有干不成的事。”

记者又问:“未来,你还有什么计划?”

余澍仁笑着说:“未来,我想把北沟村打造成东北最大的棚膜蔬菜基地,让更多的村民富起来。我还想发展乡村旅游,让城里的人来村里体验农家生活,吃农家菜,住农家院。我想让北沟村,成为东北黑土地上最亮的一颗星。”

那天晚上,余澍仁又去了暖棚。暖棚里的西红柿长势很好,枝头上挂满了青绿色的小果子。他摘下一个,擦干净,咬了一口,酸甜可口。他看着眼前的西红柿,仿佛看到了北沟村的更美好未来——红彤彤的,充满了希望。

村口的小卖部还亮着灯,王婶还在卖东西,只是小卖部扩大了,卖的东西也多了,有蔬菜、水果,还有日用品。

余澍仁知道,北沟村的故事,还在继续。

回忆,是一本相册,藏喜、藏忧、藏过往。

有一句真理:撸起袖子机油干,幸福是奋斗出来的。

五年的时光在奋斗中飞逝,余澍仁带领北沟村人建设标准化棚膜蔬菜园区7个,蔬菜大棚 1061 栋,棚膜蔬菜种植面积由原来的十几亩发展到 470 公顷,年产蔬菜 6 万余吨,年产值实现 1.57 亿元,全村人均纯收入 3.9 万元,探索出一条“党建引领、群众参与、政府扶持、规范发展、富民强村”的乡村振兴之路,被农业农村部评为“全国乡村特色产业亿元村。”

 

作者简介:杜河,男,生于1971年4月,吉林省榆树市人。现任榆树市文联副主席、《榆树人》内刊执行主编、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长春市作家协会理事。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