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相逢、相识到相知、相恋,纯属偶然。
他是一个秀才,经常与几个同窗在学舍读书,虽然才二十岁,却因才华横溢,不但松江一府,连整个嘉兴路,也小有名声了。她虽然是官妓的女儿,年方十七而艳丽过人,却守身如玉,别说肌肤之亲,那些达官贵人、富商大贾即使花了上百两银子,想见她一面也不可能。
学舍的后园有一座会景楼,新秋雨后的某一天,他与同窗们在楼上小酌,清风徐拂,送来阵阵悠扬的丝竹之声,这几个青年才俊雅兴顿发,他首先铺笺挥毫,赋诗一首。大家正在传阅欣赏时,忽然一个小厮来报:玉堂先生大驾光临!玉堂是他们的老师,大家连忙整衣下楼迎接,他也将诗笺揣进怀里,跟着下楼。老师上得楼来,赞一声“诸位雅兴不浅哪”,便坐下陪大家一边闲聊,一边同饮。他怕被老师责怪,悄悄地将诗笺揉成一团,朝楼墙之外扔去。
墙外的一条小巷,正是官妓们的居住之地,她家也有一座高楼,叫对景楼。那天她正坐在楼上刺绣,看见一个纸团飘然而下,就吩咐小丫环去拾起来,拿上楼。然后她铺开细读,赞不绝口:“如此清丽脱俗的诗句,除了李玉郎,谁能写得出!听说他尚未议婚,倘若苍天有眼,能与他结为伉俪,我也不枉此生了!”于是她用罗帕一方,依据原诗的韵律,和诗一首,瞄着李玉郎从墙下经过时,也将罗帕扔了过去。
李玉郎拾起罗帕,展开一看,不禁大吃一惊:不仅字迹娟秀,才情亦令人赞叹不已。比方说,我的原诗“闲登快阁一凭栏,江山浩渺双眸宽”,她和以“重重花影上雕栏,体瘦翻嫌舞袖宽”;我说“独坐无言心自评,不是寻常风月情”,她和“颠来倒去用心评,方信多情识有情”;我吟“狂生对此襟怀开,邀友分题共举杯”,她对“半方罗帕卷还开,留取当年捧玉杯”。久闻名妓张丽容不但天姿国色,而且才气压过多少须眉男子,不是她,还有谁!
会景楼与对景楼之间有一座由太湖石垒成的假山,李玉郎攀上山顶,张丽容正独坐楼上。这一次相见,彼此方知:岂但男才女貌,女亦有才,男亦有貌,相互吸引,两情相悦,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了。于是李玉郎首先打破了沉默:“姑娘的一颦一笑,都能给人以超凡脱俗之感,你就是张丽容吧?”丽容微微点头:“正是。拜读大作,我私下里揣摩,阁下也非李玉郎莫属了。”李玉郎也连连点头,两人相视而笑,又款款而谈,果然是情投意合、心心相印,很快就约定:非他不嫁,非她不娶。
既然两人都有点名声,则才子佳人巧相逢,这偶然之中,不又蕴含着某种必然么!
当天回家,李玉郎就将与张丽容相识相知的经过告诉了父母,希望父母允许自己将她娶进门来。哪知李父却一口拒绝,理由是:咱们家书香门第,怎能让一个妓女进门?虽然李玉郎一再说明:张母只是一个“角妓”——即歌舞艺妓,与一般出卖肉体的妓女有很大区别;丽容更是早就发誓嫁一位读书郎君,从未沾染风尘,何况她知书识礼而又多才多艺,书画诗文均堪称一时之绝,孩儿若娶了她,对学业也大有帮助呢。可是李父仍然认为:尽管张丽容的志操令人钦佩,可是咱们读书人最讲究名声,你倘若娶她为妻,将来我的孙子孙女们也没脸见人哪!李玉郎又请了亲戚朋友们来做工作,李父仍然不同意。事情拖了将近一年,李玉郎不但学业顿废,整天恍恍惚惚,渐渐地茶饭不思,犹如生了大病。那边张丽容也日益憔悴,对母亲声称:除了李玉郎,誓不出嫁。李父李母毕竟是疼爱儿子的呀,最后终于让了步,请媒人,下聘礼,并与张家订下了婚期。小两口喜出望外,都掰着指头盼望那大喜的日子。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晴朗的天空忽然爆出一个巨大的霹雳!
其时是元朝最后一个皇帝元顺帝在位的至元年间,右宰相伯颜独揽了朝中大权。他非常贪财,地方官任满,倘若不献上万两白银,必然会遭到贬黜。而嘉兴路参政阿鲁台任期已满,准备到北京城里接受考核,他当了九年地方官,宦囊中的银子尚未满千两,应该说,这是一个比较清廉的官员了。可是,比较清廉的官不一定就是好官,正在他愁眉不展的时候,一个下属对他说:“右相家中钱财货物堆积如山,大人即使筹备了上万两银子,也只是不被贬黜而已,并不能获得他的青睐。江南多美女,大人如从属下各府县选买两三个色艺双绝的官妓,只须花三四百两银子,再花二三百两银子替她们装饰打扮一番,献给右相,定能博得他的欢心。”阿鲁台一听有理,就以右相伯颜的名义,行文到属下各府县,选了两位美女,而第一位就是张丽容。李家父子急坏了,多方奔走,荡尽了家财,仍然改变不了严峻的现实。
这一天,官府逼迫张丽容母女登舟启行。丽容深知难脱噩运,托人带给李玉郎一首七言绝句:
“死别生离莫怨天,此身已许入黄泉。
愿郎珍重休悬望,拟待来生续此缘。”
上船以后,张丽容就开始绝食,决心以身殉情。张母流着眼泪对女儿说:“孩儿啊,你决心一死,固然是替李郎守节;可是我做娘的势必要遭受阿鲁台的毒害了。”于是为了母亲,丽容这才稍微吃些东西。阿鲁台一行由长江进入运河,迤逦北行。李玉郎哪能割舍丽容,一路徒步追随:船行他也行,船停他就伏在水边,整夜整夜地哀哀啼哭,伤痛之情,连行路之人也深为感动。就这样过了将近两个月,船至山东临清境内时,玉郎已风餐露宿三千多里,足底磨破了老茧,寒风吹裂了肌肤,蓬头垢面,一个风度翩翩的文弱书生早已没了人形。丽容从船板的缝隙中看到了他,痛号一声,顿时晕绝于地。张母急忙用姜汤灌救,好一阵才悠悠苏醒。丽容长叹一声,又挣扎着苦苦哀求船夫去转告玉郎道:“我之所以还活着,只是因为母亲尚未脱身啊。一旦母亲脱身,我即刻就会命归黄泉。李郎不必如此自苦,赶快回家去吧。你即使为我而死,也于事无补,反而增加我的痛苦啊!”李玉郎听了,仰天痛号数声,又口吐鲜血,跌仆于地。船夫上前一看,已是气绝身亡。几个船夫看他太可怜了,一起上前,铲开泥土,将他埋于岸边。这天夜里,丽容再也忍受不住,也在船舱中自缢身亡。阿鲁台闻报,勃然大怒道:“我以锦衣玉食,送你到极为尊贵的处所,让你享尽人间富贵;你却眷恋一个贫寒的儒生,真是一个不识好歹的贱人!”命令船夫剥掉她的衣服首饰,将尸体投于岸边焚化。船夫哪敢违抗,只得遵命而为。大火过后,却见玉容的那颗心依然如故,并未被火焚毁。船夫好生奇怪,上前用脚一踏,忽然看见心内有一个小人儿,只能手指那么大。用水一洗,颜色如金而坚硬如石,衣服、帽子、眉毛、头发全都具备,活脱脱一个李玉郎,只是不能动弹、不会说话而已。船夫拿着小人儿禀告阿鲁台,阿鲁台也惊讶地说:“咦,太奇怪了!这是精诚所至,情感所化啊!”不停地赞叹、赏玩,简单有点爱不释手了。身边的人都说:“既然女孩儿的心是这个样子,那个穷酸秀才的心只怕也是这个样子,何不也看一看呢?”阿鲁台觉得有理,就吩咐将李玉郎的尸体也挖出来焚化,果然,他的心中也有一个小人儿,一样的金黄色,一样的坚硬如石,而容貌妆束,则是一个栩栩如生的张丽容!阿鲁台大喜道:“我虽然使这两人死于非命,却得到了这样的稀世珍宝。将此宝献给右相,还有什么奇珍异宝能与之媲美呢!”于是用锦囊包裹,贮入香木盒中,题上“心坚金石之宝”六个字,小心地藏在自己身边。有了好心情,阿鲁台对人也“宽厚”多了:先是给张母一大锭银子,听任她替张丽容与李玉郎办理丧事;然后给与丽容一齐北上的另一个女子以路费,打发她回家。阿鲁台自己则日夜兼程,急于进京献宝求赏。
没几天到了北京,阿鲁台在拜见伯颜时献上香木盒,并细细叙述了自己得宝的经过。伯颜大喜,打开木盒一看,登时脸色大变:哪里有什么宝贝,分明是一团淤血,而且腥气刺鼻,使人难以靠近。伯颜气坏了,立即召来法官,吩咐道:“阿鲁台夺人之妻,使一对民间夫妇双双死于非命,自知罪恶深重,故意用这些腥秽肮脏的东西来蛊惑我,企图逃避刑罚。万万不可轻易饶恕!”立即将他关进了监狱。法官对那团淤血细细分析后,禀报伯颜道:“如果男女之间有一段坚贞不渝、刻骨铭心的感情,却始终未能两情相谐、结为姻缘,往往便凝聚成这样的形状。而一旦两颗心合在一处,则情已遂,气已伸,郁积于心中的怨忿得以消解,就仍然恢复成一团淤血了。阿鲁台所遇到的,或许就是这样一种情况吧?”法官潜台词是:阿鲁台并非有意冒犯您右相,您就饶了他吧。可是,伯颜仍然怒气未息,还是将阿鲁台杀掉了。不过,伯颜本人的结局也不太妙——他的专权引起元顺帝之忌,至元六年(公元1340年),终于被顺帝设计夺了大权,贬逐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