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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香里的核桃树(第四届小说三等奖)

1
潺潺的流水绕着巍峨的群山蜿蜒西去,一只掉队的大雁嘶哑着喉咙在空中盘旋鸣叫,高亢而悲戚。天高云淡,不时刮过几丝清风,吹得坭甿村的麦浪哗哗直响。
刘四老爹眯着无光的小眼睛在门口吸着旱烟,侧着耳朵细听麦子的饱满程度,他的眼睛已不如从前好使,但丰富的农事经验已经让他光听听麦浪翻滚的声音就能熟练的分辨出哪一粒干瘪还是饱满,烟圈缭绕着绕过他的头顶。院子里跛脚的大狗懒懒的趴在地上,俨然一个忠诚的伙伴。
阳光渐渐的烈了,刘四老爹打起盹来,迷迷糊糊中做了一个梦。梦里大片大片青幽幽的麦田一望无际,他淌着咸涩的汗水在里面狼狈的跑,嗓子冒着火。邻村凶悍的张阿狗扛着锄头咒骂着追过来。他一直跑啊跑,跑得头发都白了,双腿颤颤巍巍了,可邻村张阿狗还是一直追,依旧出奇的健壮而凶悍,眼看那锄头越来越近了,却变成了一把好锋利的斧子,砍将过来。
刘四老爹“咻”地从和他一样苍老的躺椅上惊醒过来,差点没从上面掉下来。他的狗猛地站起来,对着院子外面狂吠起来。他抬起小眼睛,便看到了张小双那小子牛里牛气的对他打着口哨,嘴里还叫嚣着:“刘老者,你个狗日的,结这么多核桃你干嘛围起来,留来喂狗吗?”刘四老爹不说话,闭上似乎没睁开过的老眼继续打盹,他的狗也懒懒的蹲下去。刚才的一滩冷汗湿了衣服里层的汗褂,紧贴着干褶的皮肤。多少年了,这个相同的梦一直频频出现在他的梦里。
回村多年,他第一次细细的去回想那一直不愿去涉足的无边回忆。
 
2
在刘四老爹还只是十七八岁的青年刘四的时候,坭甿村的井水还是甘甜充沛的,山泉至山顶倾泻而出,引流而下。水田如同豆腐块罗列在一起,水稻长势极好,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每到黄昏,香喷喷的饭菜香气总会随着股股炊烟升起,继而又掉在自家院子的周围,等待,迎接着归家的农人。狗吠声拉下了忙碌一天的帷幕,沉沉的睡去。
村里的简易学堂,是解放时期一个被斗下台的周姓地主的废旧老宅。学堂的老师,是村里仅有的上过高中的于之儒和吴梅丽,虽然两人因不同的原因而没有读完,但也算是坭甿村的稀缺文化人了。原本坭甿村是没有学堂的,要上学的人家户,娃娃们必须要翻过几座山去邻边村子的小学,一来二往,总要费上不少路程。后来吴梅丽和于之儒俩人高中辍学回家,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总是让他们感叹知识对于埋藏在大山深处的娃娃的重要,于是二人合计在农闲时候张罗些桌椅来开办一个小学堂,也算是对村里当年帮助过他们读书的父老乡亲的孩子们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便利事。
于是二人便跑去村长家商量了这件事情,年老的村长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说,要召集村人开会表决。会议在一个赶集天的下午轰轰烈烈的拉开了场面。男子们光着膀子,一些新媳妇们羞羞涩涩的挨在抱着小娃子的婆婆身后,年长一些的则大大方方的嘻嘻哈哈,挤在人堆里看着两个读书人。最后一致通过利用被斗倒的地主家废弃的老屋为校舍,张罗了一些旧桌子,二人就坐在堆满货物的拖拉机顶上摇摇晃晃的去县城进购了一些教材。从此村里响起了隐隐约约的读书声,在地里干活的农人们累了,聚拢在树荫下歇息,听得孩子们唱歌似的读书声,抹着大汗呵呵直笑。
刘四今天没能去学堂,他赶着家里那头和他一样瘦骨嶙峋的老水牛在坡上吃草,自己则在不远处的地里开始割着猪草。在村里,打猪草本来该是女孩做的事情,可是她那不幸的姐姐在上个月得了伤寒,去了。刘四眯着小眼看看半山不远处的病牛,半坡的读书声随风传来,他不由得想起那个一说话就脸红的吴梅丽,仿佛又看到她挺着丰满的胸脯在吃力的够着黑板讲语文课。而每到那个时候,刘四总不能好好听课,双眼忍不住往着吴梅丽的胸脯看。一起一伏,一起一伏,刘四好似被吸了进去,一头掉进了无边的幻想中。因为家里穷,刘四年龄很大了才进学堂,所以算得上是班上最大的学生了。这次又没有去上课,吴梅丽肯定又气得满脸通红。刘四这样想着,一箩筐猪草已经装满,于是赶着瘦牛,准备回家去了。
3
 
山上的苞谷已经慢慢的拔高,快到了齐腰一茬。突然,刘四看到对面山坡上有一个红点,在缓缓的往山下移动着。刘四的眼睛放起光来。不用想,一定是麻窝寨的罗祝儿刚打猪草回来,罗祝儿是麻窝寨人都知道的女娃子。说是知道,主要是关于她悲惨的遭遇。
罗祝儿的爹罗庆丰好赌又烂喝酒,脾气暴躁。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惹不得,常常不务农事,可能是因为没有儿子的缘故,醉酒后总打老婆孩子,母女俩常常被打得鼻青脸肿。三天两头的赌,本来就穷的家里输得一无所有。
有一次债主上门讨要,罗庆丰却在猪圈旁的草垛后面喝得不省人事。债主找不着他,就砸了他家家里的盘盘盏盏,仍不解气,便要掳走他家猪圈里的小猪苗。罗祝儿的娘拼命去拦住,哭着苦苦哀求,反而被来人言语调戏一番,还想动手动脚。窝囊的罗庆丰惊醒后点头哈腰,也不去解围。猪太小终于是没被牵走,但债主扬言叫罗庆丰好好替他养肥它,过年来要。
债主好不容易走后,罗庆丰揪起老婆又是一顿拳打脚踢。罗祝儿的母亲实在无法忍受,在夜里哭哭啼啼的摸黑去跳山崖了。后来经常上山打柴的人回来说是摔死了,死相很吓人,尸体被野狗拖得到处是;又有个说法说是被人救了,因为生得不错,干农活又好,被下河的一户好人家收作了儿媳妇,虽然新丈夫有些傻,但对她还算知冷知热,总算是不错了。不知道该听信谁的,但唯一确定的是,至此罗祝儿的母亲都没有再回来了。
村人都惧怕罗庆丰,常常隔老远就躲避他。没了妻子的他竟然还不知悔改,在一个赶场天喝了酒跟人打架,断了肋骨,被人用竹竿抬到麻窝寨时,吐了最后一口黑血就死在了竹竿架着的破布上。罗庆丰的老爹抹着老泪把儿子简易的埋在了老伴儿的坟前,哭得如一张随风飘扬的蜡纸。
至此罗祝儿便和爷爷相依为命,虽然日子清贫,但也养着一头小猪,又把家里罗庆丰撂荒了的土地重新规整。因为老人年岁大了,下地也困难。所以就把肥地租给劳力多的人家种,可以得到一些粮食作为租金;爷孙俩自己种一些瘦地,勉强过着日子。
就在大家还在为罗祝儿的命运哀叹时,小姑娘已渐渐生得美丽清秀了。才十四五岁的年纪,已经长得明眸皓齿,高挑美丽,一身不合体的破旧粗布红衣已经无法遮挡她那日渐丰盈的身材。而且做起家务农活来,她比谁都勤快能干,还时常和同村的一帮妇女在农忙时去土地多的人家帮工,不仅能挣些帮工零碎钱,还能管两顿饱饭,村里的人提到她又开始了哗然。
罗祝儿没有闲钱进学堂,常常背着猪草在破教室的后面看吴梅丽和于之儒上课,听得入神,箩筐也懒得放下。每次上课的老师叫她进教室去听时,她就像只受惊吓的兔子,背着大箩筐红着脸一溜烟跑了,身后落得一地的猪草,惹得同学们哈哈大笑,刘四就是笑得最用力的一个,而且他总莫名的觉得这个红红了脸的人和老师吴梅丽很像。具体哪里像,他也说不上来。
刘四牵着牛到麻窝寨路口时,索性就让牛在沟边喝水,自己则坐在土坎另一边的那棵核桃树下等罗祝儿经过。
罗祝儿终于背着一大背篼猪草下到山下,远远的便看到刘四坐在路口。走进了,便憋红了脸,细声细气的说:“喂,你......你的牛挡着我的路了。”
刘四故意大声说:“你说嘛子?听不见!”
“麻烦你牵开些,你的牛,我要过去。”罗祝儿急得都要哭了。
刘四看着她急了的样子,更加乐了。学着在村长家的黑白电视里学来的土匪样儿一脸坏笑着无赖的说:“红红脸小妞,你没看到我在休息吗?你没有看到我的牛在喝水吗?你要累了也陪哥哥休息休息,等哥哥休息好了,自然就牵开了。”
罗祝儿看看周围,除了翻过旁边的小山坡,只有这条路可以过去,而刘四家的牛横在中间,拴牛的绳子系在小核桃树下,一点余地也没有留下。
于是就乖乖的在不远处的土坎上放下大大的箩筐,额角流的汗水,把头发都粘在了脸上,红红的脸十分好看,喘着气的胸脯一起一伏,刘四看得脸直发烫,赶忙躲闪目光。正好撞上罗祝儿可怜巴巴的眼神,想让开又有几分捉弄的意犹未尽。
罗祝儿站起来重新背起竹箩说:“喂,你休息好了没?我要忙回家去了,我爷爷生病了,我要去熬药。”
刘四说:“等会儿,还有一会。”
罗祝儿又站了一会儿,带着哭腔说:“喂,你究竟要休息到什么时候才让我过去呀!”
刘四斜着脸看天:“除非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叫罗祝儿,要么就要等这棵核桃树结下核桃我就放你过去。”
罗祝儿咬着嘴唇哼出几个字:“泼皮无赖!”就哭了起来,大颗大颗的眼泪像一条小溪一样流淌下来。
这时,山坡上学堂放学的敲钟声清脆的传过来,接着便是学生们冲出教室的喧闹声。要不了多久,放学的学生就要经过这里,刘四慌忙从土坎上爬起来,哪想因为太急,一脚绊在拴牛的绳子上,摔了个狗吃屎,一只鞋子也飞到了水沟里去了。刘四急忙从水沟里捡起鞋子穿上,也管不上罗祝儿在一旁笑得前俯后仰,便狼狈的解了绳子背着猪草牵着牛朝坭甿村连走带跑而去。
4
燕子在房梁上衔泥筑巢子,竹林在阳光下绿得发亮,热风阵阵。这天刘四正在自家竹林里挖着竹笋子,准备赶场天好背到集上去卖。刘四吹着口哨背着刚挖满的一背篼竹笋,朝家中的堂屋走去。刚走近院子,就听到了父亲在和学堂老师于之儒在谈话,大概是说些劝父亲让自己回去上课的事情。
刘四背着沉甸甸的背篼,转身离开院子,开始漫无目的在村子里走着。父母身体不好,白天干完农活,夜里便常常听到母亲风湿腰痛的叫娘声。而兄妹四个,大哥为了挣钱跟同村人去炸山石,被飞来的大石块砸死了;姐姐也在几个月前染上伤寒,去了。本来就只剩下二哥和自己,可两年前二哥因不听父亲让他好好种地、老老实实做庄稼人的苦口婆心,执意带着新过门的嫂嫂,和一个卖化肥的生意人坐着拖拉机去了山外面挣钱去了,至今仍没有他们赚了大钱的消息,就连活着的行踪也无从知晓。
等到家家户户飘出饭香味时,刘四觉得于之儒应该已经回去了,于是就被背着竹篼往家走。当他走到村口,觉得口渴得厉害,于是就在小龙井边放下背篼,弯下腰去捧水喝。正喝着,从水的倒影里看到有一个人影在头顶。抬头一看,是村北的张阿狗,晃悠着扁担上的两只大木桶,挑衅的看着他。这张阿狗生得健壮结实,是村里收麦扛粮的一把能手。
刘四喝了水微笑着示意让他下到井底去舀水,偏偏这张阿狗很不给脸子,不下去的同时还不让刘四上来。
刘四有点愠怒的说道:“张兄弟,你什么意思?”
张阿狗晃着扁担上的大空木桶,定定的说:“没什么意思!就是那天在山顶看到你在山脚下为难罗祝儿,有点不痛快。所以以后请你对她客气些。”眉宇中间透着一片凶悍,说完就侧开身子准备让刘四过去。
这下轮到刘四火了,一听这话,十七八岁的血气方刚涌了上来。不仅不走过去,反而还逼近着张阿狗说:“老子就想不清楚,罗家女娃子关你张家阿狗什么事?关你什么事了!”边说边推攘起张阿狗来。
张阿狗被激怒了,放下水桶拿着扁担就准备砸过去,还好来井边挑水的几个成年大汉,才拉住两个扭在一起厮打的家伙。
大家拉着张阿狗让刘四快回去,刘四极不情愿的背起旁边沉甸甸的背篼,骂骂咧咧的走了,张阿狗在后面虽被拉着,却仍手挥足踢,嘴里还不停的破口大骂着:“狗娘养的,你个狗日的,充谁老子呢?充谁老子呢!”。
当刘四回到家时,院子里已经被暮色笼着了。他爹在门口吸着旱烟,看到刘四背着背篼放进屋里,也不说话。
刘四舀起一大碗饭,把锅里留的菜全部堆在碗尖儿上。
蹲在门口和父亲排在一排,边吃饭边对着里屋洗碗的母亲大声喊:“妈,今天于之儒做什么来了?”
“说你学习不错,但是不能落下课程,叫你回去读书,本来入学就晚了,说是你再大些就更不好进学堂了。”
“哦,还说了什么?”
“还说了班上好几个成绩好的娃都可以考去县城上初中了,以后就会有好的出息,叫你不要一半就废,哎!反正都是些读书人说的话儿。”
“哦......”
这时刘四的爹吐完最后一口烟圈,敲着烟锅皱着眉头终于开口了。“儿,你还想上学吗?”
刘四大口的咽着饭,说:“爹,不念了,我念书去了谁帮你们放牛割草,谁来打麦挑水,不念了!”边说边狠命的往嘴里扒着饭,烟圈却红了。
刘四爹不说话了,又装上一匹烟叶,吧嗒吧嗒抽起来,仿佛能把所有的愁苦抽去似的。
刘四的母亲开始喂猪喂牛的时候,刘四躺在院子里的草垛上看着天空,几颗星星一闪一闪的。他想到了两年前出门挣钱的二哥,不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怎么就不想办法跟家里联系呢,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梦里竟然看到了二哥和新嫂子,新嫂子对着他笑,笑着笑着就变成了吴梅丽,仔细一看又是红红脸的罗祝儿,笑着笑着竟然变成了母亲,他便惊醒过来。原来是母亲在叫他回屋里去睡,刘四挠着头带着一身露水往屋里走去,边走边想这个奇怪的梦,怎么会做这么个梦呢?
......
5
寒风呼啸,大雪纷飞。白茫茫地覆盖了坭甿村的每一寸土地,包括刘四家堆柴火的屋角。刘四在墙根下找着些稍干的树枝加火,母亲用存下的黄豆粒,准备在屋里做些豆腐过年。
吴梅丽裹着毛线头巾哈着热气向刘四家的院子走来,身后留下稀稀拉拉的脚印。刘四看见吴梅丽,捡着三两根干柴就赶紧跌跌撞撞的往屋子里跑去,叫她娘出来迎客,自己却跑到里屋去了,哪想竟被衣柜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再仔细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嘴唇周围的胡须竟然这般茂盛,更加决定不出去了。
不想吴梅丽和母亲却进来了,刘四正准备往屋后的阳沟外逃,就被吴梅丽叫住了。于是不得不硬着头皮低着头坐在长凳上。
刘四妈两只手在围裙上紧张的搓着说:“吴老师,他爹上山找柴去了,你和小四聊,多坐会儿,我去弄点吃的。”
吴梅丽赶紧拦着刘四妈说:“大娘,我就是来找四儿谈个话,饭吃过才来的,您继续做豆腐,我们谈谈就好。”
刘四妈妈拗不过她,就在外屋继续端着簸箕抖选着黄豆。
吴梅丽问:“四儿,你成绩不错,自学能力那么好,为什么要半途而废?说实话,你想读书不?”
刘四一直低着头,说:“我要帮我爹妈干活,没闲钱也没有时间。”
吴梅丽皱着眉头说:“你看你都十九岁了,再不读年龄都大得想读也读不了了。我是看你是棵好苗子,想劝你继续读,换做别人,指不定就任由他去了。”
刘四像被电击似的抬起头来,才看见吴梅丽厚厚的棉衣下面隆起的大大的肚子,是的,比她的大胸脯还要大的肚子。
刘四的小眼又垂下来,低着头,小声的问:“吴梅丽,你肚子......”
吴梅丽没听到他说什么便继续说道:“还记得那个孤儿罗祝儿吗?我和于老师已经帮她学完了小学课程,想准备介绍你们几个优秀的同学去县城考初中。”
刘四像被电击了似的抬起头:“谁?罗祝儿?”
“嗯!是她提议也叫你的,虽然于老师上次来你拒绝了,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们都好好准备,明年夏天我一生完娃娃就带你们去县城考试。你想想吧,我走了。”
刘四呆坐在屋里,听着她母亲说着感谢吴梅丽的话,并叫她注意身子,小心路滑之类的,边说边把吴梅丽送出了院子。
一股寒气从透过半掩的房门从阳沟外吹进来,刘四打了个寒噤,他想不通什么时候吴梅丽的肚子大了起来的,也许就是那个常来给吴梅丽送饭的矮个子男人弄的,总之,他告诉自己,从今天起,他不再喜欢吴梅丽了。
然后他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住了,他怎么可以喜欢吴梅丽呢?吴梅丽虽然只比他大两岁,但是她是他的老师,而且吴梅丽还是有男人的人,为什么她不告诉同学们呢?为什么?话说回来,为什么要告诉呢?刘四越想越心烦意乱,最后抓耳挠腮的去翻箱倒柜的找上次于之儒送来的好几本教科书,看了一会儿后还是觉得心烦意乱。索性丢在一边倒在床上生闷气,然后他就想到了罗祝儿,那个常常被他戏弄的红红脸。好像上次听他母亲说邻村好几户人家都托媒人去罗家说媒,但都被她以要奉养年岁大的爷爷而回绝了。就连那个张阿狗,也托人去说媒了。虽说也被回绝,但死皮赖脸的张阿狗却因此常常抢着给她挑水,她只好躲到东边水井去挑,张阿狗就从北村追到东村去帮她挑。
刘四越想越气愤,他想,罗祝儿能想到劝她去考初中,他就应该帮罗祝儿把张阿狗这个难事儿给办了。
这时门外传来了母亲推石磨的咕噜声,刘四连忙一骨碌爬起来跑去推磨。母亲不停的往磨心倒着豆粒。
刘四突然说:“娘,我想去县城读书。”磨声咕噜咕噜,仿佛想把刘四那句话也吞进磨眼,碾碎进豆浆里去。
刘四妈从喉咙里说:“呃~”内心开始揪着如麻,生活的贫困和连续失去亲人的痛苦催打着她。
石磨的咕噜声还一如既往的低沉,就像这一家子人逐渐陷落的心。
刘四在这沉默气氛的间隙思前想后,又觉得自己的要求太残忍。又担心母亲,于是说:“吴梅丽说了,去了县城可以边读书边做小工赚些钱,到时候我就不用给你们增加负担了,等我有出息了,我就回来。”
豆汁儿已经磨尽了,可是刘四妈还是迟迟没有往磨心加黄豆。挂满豆汁儿的石磨像一张流泪的苍老的脸。
过来好久,刘四妈才翻着围裙的反面揩着满脸的老泪,然后苦苦地说:“儿,你想去就去吧,只是可别像你二哥一样一去就不回来了。我和你爹现在就只有你了。”
这个可怜的女人,在岁月的沧桑里已经无法再去承受多一丝的伤害。她已经死去了一儿一女,还有一个儿子音讯全无,而今只剩这个小儿子,本来准备今年开春给他讲个媳妇,像千千万万个庄稼人一样,过着靠土地吃饭的单单纯纯的生活,不要像他一去不归的大儿子。在刘四妈的想法里,人这一辈子,还有什么比家人团聚,儿孙满堂,无病无难,安定祥和更好的呢?其他,她已经不敢再去奢求。
6
草熏风暖,漫山遍野的野果惹得村里的小孩儿们兴致勃勃地结伴搭伙去采摘。刘四牵着他家的牛从地里回来,一群小孩兜着一口袋野果呼啦啦地从身边跑过,边跑边高兴的跟罗祝儿道别。抬头一看,罗祝儿果然在队伍的最后头,笑得像一朵山茶花,美丽无比。
溪水潺潺流过,刺儿花丛上盘旋着嗡嗡嗡的蜜蜂,刘四感觉那蜂儿蝶儿的就像飞在自己耳畔一样,扰得他晕晕乎乎的。
罗祝儿笑着说:“怎么,又想拦我的路啊?这回核桃可是结在了树枝上了的哟。”
刘四抓着脑瓜嘿嘿直笑,想起以前的情景,说:“不敢不敢,我可不想再摔个狗啃泥了。”说完两人都不由自主的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在路旁聊着许多各自村里有趣好玩的事儿,野花开满了整个土坎,路旁土地里的庄稼长得正好。然后各自去饮牛割猪草,装满沉甸甸的箩筐后,在一抹夕阳余晖里互相道别。
风柔柔的拂过村子的每一道山谷,每一片植物都发出舒服的哈欠声。连着好几天,罗祝儿都会在那棵核桃树下等刘四,一起去放牛,割猪草。
刘四把自己竹篓的背带与罗祝儿的系在一起,横跨在牛背上,自己则牵着牛,和罗祝儿一起向山腰走去。牛在半山腰吃草,他们便各自去割猪草;有时也摘些野山果,吃得腮帮子发麻,顺便再包两荷包山苦李带回去。酸酸的山苦李隔着蛇皮口袋放在褥子下面捂上一两天,便黄黄的,软软的,吃起来凉阴阴、甜丝丝的,非常可口。
每次刘四去放牛,总揣些捂好的山苦李带去,罗祝儿吃得好不开心。有时候刘四使坏,就掺杂些刚摘的山苦李在里面。刚吃过了甜丝丝李子的罗祝儿,被酸得牙帮子都要掉下来了,然后嬉笑着追着刘四打。
这天牛在山上吃草,他俩割着猪草就到了山坡上一处废弃的烤烟房旁的苞谷地,那里猪草长得好,应该是很少有人会割到这里来。
突然,刘四看到苞谷地尽头的土坎下放着两个装满猪草的箩筐,这里又没有人住,怎么会有人声。罗祝儿看到刘四在佝腰看着什么,就蹑手蹑脚的走过来准备吓他一跳。谁知道这时,传来人声的方向,两个人影从垛草穿过来。刘四慌忙转过来蹲下,正好看到罗祝儿,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一下儿捂着她的嘴把她拉过来蹲在土坎根下。两个背着大竹筐的人蹲下来极其不方便,罗祝儿一下子就倒在了刘四的怀里,两人顿时都莫名的心跳加速起来,罗祝儿更是脸红得像天边的红霞。正想挣扎着站起来,一看旁边竟有两个装满猪草的竹篓,被几根稀零的苞谷草盖着,罗祝儿瞬间知道有什么事儿了,乖乖的蹲在土坎下。
土坎上的人被落山的阳光把人影拖得长长的,直到苞谷地的中间。这时只听得土坎上的人说话了。
一个气急败坏的男声:“玉华,我想死你了,我天天都想你......”
“不行啊,我爸妈发现了会打死我的。”一个女声央求着说道。
“不会的,我们马上就可以结婚,我会叫我爸妈尽快请媒人去你们家提亲。这是早晚的事了,玉华,我天天都想和你在一起。”
两个人影已经开始纠纠缠缠了。
女声说:“不行啊......不行,不能在这里......”声音明显已经瘫软了许多。
人影开始移动了,男声猴急地说:“那我们进去吧,我刚才铺了很多麦草的......”
然后只听得两人喘息着撕扯着走进了土坎旁的废旧烤房里去了,罗祝儿听得面红耳赤,腿也蹲得都发麻了。终于可以站起来,却发现及肩的地方正是烤房的一侧,造房的黏土已经脱落,留下一个指缝大的缝隙。刘四说,这个男人的声音好熟悉啊,然后对着洞往里看去,因为烤房顶上的茅草已经被风刮的稀稀落落,加上常年没有人使用。废旧烤房里面的已经成了半露天的了,刘四看到那男女在草堆上打着滚,男的生得健壮,伸手在女的胸前使劲的揉搓着,女人像畜生一样呻吟着,刘四血液都升到头顶来了,下身隐隐的难受。罗祝儿听得这声音,又不见刘四准备走,就红着脸难为情的要拉他走了。
刘四说:“等我看清这对狗男女是谁。这男人的声音太熟悉了。”那男女撕扯着开始脱衣裤时,女的露出白花花的屁股蛋子,男人的脸总算正对着了刘四。刘四一瞧,好家伙!竟然是村北那狗日的张阿狗。
于是对身旁红着脸的罗祝儿说:“你猜是谁?”
罗祝儿极难为情的细声问道:“谁?”
刘四让罗祝儿自己往里看一眼,罗祝儿先是死活不肯,然后还是顶不住好奇慢慢的往里看,一看那场面,竟看到了张阿狗的那东西,不禁“啊”的一大声尖叫起来。
这下可不好了,张阿狗在里面开始骂娘,然后就听到两人慌忙穿衣服的声音。刘四赶紧拉着罗祝儿朝山下跑去,背在身后的大箩筐吧嗒吧嗒打在屁股上。风呼呼的从耳边穿过,两人一边跑一边大笑。回去牵了牛,往山脚走去,竟然望见了张阿狗从山另外一头的水沟边走来。喘着气苦笑着问他们有没有看到有人从山上跑下来,两人都一致说刚从地里回来,没看见有人下来。
张阿狗一改刚才的窘态,牛气又挂上麻子脸,说:“罗祝儿,你等着,我还会请媒人去你家的哟。”说着打着口哨大步朝村北走去,一半尼龙衫压在裤子里,一半掉了出来。
罗祝儿朝他去的方向吐了两口口水,刘四笑得连骂的气力都没有。学着张阿狗的样子说:“罗祝儿,你等着,我还会请媒人去你家的哟。”两人相视大  笑,然后告别着背着猪草牵着牛准备各自回家去。
罗祝儿对着远去的刘四说:“有本事你就请来啊!”风吹着那句话,她也不知道刘四有没有听到那句话,有些甜蜜也有些忧愁。
从那天以后,两人见面总觉得莫名其妙的不自然了。只默默地对对方好,却不说破。也许是各自心怀鬼胎,又或许是青春的年纪已然到了谈婚论嫁的尴尬。
7
吴梅丽的孩子出生了,她如期召集大家并组织准备去县城里考试。
罗祝儿和刘四都在相互的督促下信心满满的去考试,那天,城市漂亮的衣服,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叫他们眼花缭乱了,让罗祝儿满心欢喜。
考完试回来,便是要等消息的漫长日子,紧张得两人天天睡不着觉。他们都各自在憧憬着至此能够好好读完书,改变家里的生活,或许还有更多,比如两个人从此以后,在一起下去。但是如果没有媒妁之言,村子老人们会说三道四的,罗祝儿这样甜蜜而又忐忑地想着。
一个月后,吴梅丽背着自家小娃娃挨家挨户的通知考上的学生,刘四考上了。吴梅丽说:“罗祝儿因为没有好好进过学堂,基本功不是很扎实,考得不是很好。”言外之意,刘四已经懂了。在家沉重了很久,愁家里没有钱给他,愁他猛然给家里增加的负担,愁没有考上的罗祝儿......
那天两人又相约在核桃树下相见,罗祝儿的眼睛早就红肿得像个桃子。割猪草时,罗祝儿一直在哭,还把手都割破了,刘四慌忙给她止血,又在路边扯了一把可以止血的苦蒿放进嘴里嚼碎,小心的敷在伤口上,从衣服上扯下一块布条给她包好。
罗祝儿一直哭:“都怪我没有考好,以后就不能和你去大县城了。我自己的命,注定是逃不出这个村子了。先是娘和爹,爷爷身体又不好,自己又不争气。”
刘四说:“别哭了,我不去了还不行吗?再说了,你光靠自学就考那么好,已经很好了,你再好好复习,明年也能再争取,你年龄又小,有的是机会,别哭了啊。”
罗祝儿破涕为笑:“骗人!净捡好听的说,考上了哪能不去,快别胡说了。”一边怨恼着自己,一边为刘四的在意内心暗自高兴。
刘四故意苦着脸说:“那你都哭成这样了,我还怎么放心去嘛?”在他的眼里,罗祝儿连哭泣都是醉人的美。但是沉重的负担和山村的闭塞,让人们无暇顾及和忽略了这些美,刘四一直这样觉得。
罗祝儿又哭了:“你必须得去上,我,我只是有点难过嘛......”说完就趴在刘四的肩膀上伤心的哭起来。
早早没有了爹娘的罗祝儿,把所有的寄托放在了给他一丝温暖的刘四,想到跳崖的娘亲,哭得更伤心了。
刘四的父亲村前村后的借钱,总算凑够了刘四此去的路费和微薄的生活费。刘四妈哭哭啼啼的给刘四打点离开要用的衣物,然后坐在门槛上等刘四爹回来。老俩口在堂屋抹着老泪对着神龛求祖宗保佑他们的儿子平平安安,就像当年二儿子离开时一样的虔诚,尽管后来神灵还是没能让他的大儿子回来,但他们仍然尽量十万分的虔诚,皱纹横生的脸庞罗列着树皮一样粗糙的纹络。
越是在乎的时光就越是流逝得越快,仿佛是为了减少离人们心痛的时长。离报到的时间越来越近了,罗祝儿给刘四细心的捂了一麻袋野山李,因为她觉得,那是他们爱情的见证。酸甜在口,亦在心。她希望去了县城的刘四,能够记得他们的爱情,记得一个个倾泻漫山遍野的夕阳的黄昏。
刘四去县城报到那天,罗祝儿在那棵核桃树下哭得像个泪人儿。原来在这些不经意就逝去的光景里,核桃树已经默默地长得愈加的枝繁叶茂,一簇簇枝桠透着点点斑驳的阳光,照得罗祝儿俏丽的脸庞支离破碎,就像她破碎了一地的心。
想到了家里年迈的爷爷,那浑厚的夜夜不止的咳嗽声。爷爷最近越来越没有了精气神,常常糊里糊涂的把屎尿都拉在裤子里了,饭量也一天不如一天了。所以家里微薄的土地基本上都租了出去;破败的老瓦房年久失修,晴天还好,要逢雷雨天气,外面下大雨,屋里就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虽然刘四去帮忙盖过几次油纸布,修补过几次屋瓦,但是又能顶多少时候呢?
潺潺的小沟水浮着瓣瓣刺儿花向前流去,那是出村的方向。刘四在一抹炫目的阳光里眯着小眼睛看着罗祝儿,突然很想去抱抱她,但是爹娘和吴梅丽于之儒都在旁边,还有一些同去的同学。想了想便没有上前,罗祝儿只远远的看着他走远,怕村里的人察觉出自己的悲伤又不好近前,只默默的流着溪流般的泪水。刘四走了很久以后,罗祝儿都没有离开,直到村里人一个个都背着大背篼陆陆续续的下地干活,她才背着空落落的箩筐走回家去,就像她空落落的心。
一切如常,这里的山风呼啦啦吹刮着每一个山谷,每一片植物照常发出满足的哈欠声,没有任何人的情绪能够被这里的山山水水同情。
8
热风吹动着平房楼顶晾晒的床单,对面的槐树没精打采的吊着些老叶,蝉叫得人心烦意乱。刘四的生活费就快没有了,今天的饭菜,他只打了一个青菜拌豆腐,毫无油水的饭菜使他看起来更加的精瘦,由于常常吃便宜的烤洋芋,瘦精的脸上轮廓更加分明了。白天跟着几个班上的同学跑去黑煤窑挖煤赚生活费。大热的天,井下通风不好,汗衫都湿透了,好不容易领到了一天5元钱的工钱。刘四拖着疲累得汗流浃背的沉重身躯,回到学校,换了一件光着膀子的补丁大褂子,伏在硌人的泥台上,开始给远在家乡的罗祝儿写信。
祝儿:
我此刻正坐在教学楼的楼顶给你写这封信,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我想下次于之儒进城来了就请他带回去,可是我又等不及想要告诉你我的生活。
你给的野山李我每天都吃,味儿可甜了。可是一蛇皮口袋,好多好多,都要烂了,被宿舍的李大山和张勇前吃了一些。不过没关系,等我回来,我们又可以一起去摘野山李了。
你还好吗?现在过得怎么样?你爷爷身体还好吗?你家的猪儿还能吃那么多猪草吗?还要每天去下地干农活吗?你爷爷的老房子还漏雨吗?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给你爷爷的屋顶弄块油布,你别又自己上房顶,太危险。
你不要担心,我在这边过得还不错。县城的初中就两幢两层楼高的平房和一间瓦房办公室,生活在这里乏乏无味,县城里的人穿着时新的衣服,一些所谓的本地富人子弟摆着趾高气昂的臭模样,可是他们就是一副臭皮囊,整天去打台球,唱迪厅。祝儿,之前给你写过好几封,没有遇到村里人来。有一次遇见李屠夫,我就都一并请他带回来给你了,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没有回信给我,是生气了吗?不方便吗?如果你收到一封了,也给我回回信吧。就托于之儒进城买书的时候给我捎来。
安好。勿念,想你!
刘四
X年X月X日
汽车站的人真多啊,到处都是背着大包袱赶路的人。刘四在车站门口等着于之儒经过,听批发市场老板说于之儒今天早上购了些本子、笔和墨水之类的东西,然后走亲戚去了,下午就回坭甿村,于是刘四决定在这里苦守。
接近下午三点,于之儒的身影才出现在车站。已经许久没见了,于之儒明显发福了,肚子微微隆起,听说于之儒的老婆是个很能干持家的女人,比于之儒整整大了四岁。刘四挥着手叫于之儒,然后站在大树的阴影里眯着小眼打量着于之儒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
于之儒说:“你咋会在这里?我去学校找你了,说你不在,去煤窑干活得小心,很危险。实在困难,我领了工资,卖了麦子手头松了就给你捎点。”边说边把大捆的书本放在地上。然后打量着这个自己亲手送进城的第一届学生,双眼都是殷切的期望。
刘四哽咽了,他从来没有叫过于之儒一声老师,许是习惯吧。但是对于吴梅丽和于之儒的好,刘四是记在心底的。他顿了会说:“听说你来城了,我就找你给我捎封信,于老师,你咋会好久没有来了?”
于之儒似乎也不太习惯刘四突然叫他老师了,这几年,这个大龄学生,没少让他们操心。还是应了:“最近家里忙收麦子,村里好多学生都不来上课,回家帮忙去了,我媳妇一个人也忙不过来,所以就一直耽搁着。额,对了,罗祝儿记得吗?”
“罗祝儿咋了?”刘四的心咯噔了一下,想起那些没有回的信,慌忙问。
“你走了没多久,他父亲以前的放债人上门讨债,硬生生要把她家爷爷家老房子敲了,连他们家神龛都给砸了,他爷爷年岁大了,哪承受得起这些,活生生给气死了。可怜那罗祝儿,哭着张罗老人的后事......”
刘四听得咬牙切齿,后面的话,像漂浮在空中的螺旋桨,头晕目眩。“那现在祝儿咋样了?那些畜生真是挨千刀的,罢休了没?”刘四恨不得马上回去坭甿村。
“刘四,我和吴老师都知道你对祝儿有那意思,可是,你要知道,有时候一个人和一个人要走的路,其实是不一样的,怕影响你学习,你家里人也不让村人告诉你......”
“老师,你直说吧,祝儿怎么了?”刘四眉头紧皱。
于之儒点上一支烟,缓缓吐了口气,说:“后来那帮人闹得没辙,祝儿他爷爷没法下葬,连下了几天大雨,尸体都臭了,还是村北那张阿狗,逆着他父母的阻拦,硬是帮罗祝儿处理了所有事情。”于之儒被烟呛到咳嗽了一阵,继续说道:“当然没有那么好心又白搭近的事儿,条件是要了罗祝儿家的所有土地和那点屋基,欠债主的钱由张阿狗家出了,这件事情才算完了。”
刘四听得青筋暴起,脖子随着呼吸剧烈起伏着,:“狗日的张阿狗,那唐玉华呢?他不是和唐玉华好么?”想起那日所见,愤怒占据了他的大脑。
于之儒先是惊奇一伙。“这事儿你也知道啊,那唐玉华原来是和付解放家定了娃娃亲的,两家也常常走动,可是唐玉华竟然肚子大起来了,付家要求给说法,那唐家二老自觉丢人,把唐玉华打得鼻青脸肿,娃都落了。唐玉华最后也不肯说出是谁,于是他爹把她关在里屋,后来第二天她娘去看,吃了老鼠药死得硬邦邦的了。村里人都传是那张阿狗的种,可又晓着张阿狗凶悍,都怕他三分,不敢说。唐家人没有证据,不好闹事;而唐玉华都死了,付家也再不好说此事了。”
于之儒顿了顿弹着纸烟灰说:“罗祝儿没办法,十八九岁的女子,无依无靠,还被张阿狗玷污了身子,只得去了张家,听说现在已经怀了张阿狗的娃了。”
刘四痛苦的捶着身旁的大树,五个指节渗着血珠,眼眶里噙着些泪光,怔怔地说不出说话。
于之儒看着手表说:“时候不早了,你不是要捎信吗?给谁?”又看了看刘四失落痛苦的样子,劝慰道:“再怎么说,罗祝儿也算得上是我半个学生,我也很难过。可是事情已经成了这个样子,没有回旋了,你只管好好读你的书,不要瞎想,等,有出息了,才有能力去决定和改变一些事情。”
“于老师,谢了,班车要开了,你赶紧上车了。”刘四手里的信都拽出了汗,索性胡乱捏成一团,朝那垃圾坑狠狠地扔了出去。然后摇摇晃晃朝嘈杂的车站外自顾走去,背影写满落寞和悲伤。边走边喃喃自语:“信不送球了,读毛的书,没意思没意思了。”转身就跑着离开了车站,留下于之儒愣愣的站在原地,于之儒理解他的悲伤。
但是核桃树下一别到现在,他们的悲伤加在一起,足以冲刷得所有的同情和理解决堤。
9
山崖上又开起了大簇大簇的刺儿花,有些野沙果也已经在打着青色。罗祝儿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在小龙井旁的水塘边洗着衣服。长长的头发耷拉在肩上,她麻利得裹起来用橡胶皮筋绑上,又接着洗。
隐隐听到对面的两个妇女在交谈着:“晓得不?刘家那老四回来了,读个书一年都不到就又回来了,这不是瞎折腾吗?想他爹村前村后去给他凑钱时,背弯得都直不起来呀。”听得开头,罗祝儿的心就咯噔起来,瑟瑟发凉。
另一个女人说:“可不是吗?不过他们家也挺背时的,几个儿儿女女都一个个没了的没了,没音信的没音信,要我说啊,这老四回来就已经算谢天谢地了。”
这时一个挑水的男子汉放下水桶站在塘边说:“我们庄稼人还是就该老老实实做庄稼,不要啥多大出息,一家人平安就好,那刘家现在就这一个儿,回来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好。”
两个女人嘻嘻哈哈的打趣道:“是啊,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该回家讨个媳妇传宗接代了,还读啥子书哦,哪家这个年纪的男娃子不是白天干农活,晚上搂媳妇,儿女一窝堆了。哈哈哈......”
罗祝儿听得几个女人说得些入不得耳的话,听到刘四回来先是有些震惊,说不出内心是该欣喜还是忧愁,然后定定的看着不远处路口那棵核桃树发呆,核桃又挂满枝头了,一群孩子爬在上面摇摇欲坠的摘果,罗祝儿愣着神不住叹息。
张阿狗斜着两只木桶哐哐当当过来打水,看到罗祝儿还在塘边发呆。暴躁的对着罗祝儿那边骂起来:“你个背时婆娘,洗个衣服这么久都不见转家,想掉塘淹死啊。”
罗祝儿回过神来一看,床单都漂到河对面去了,亏得那两个洗衣的妇女给她扯住,看她挺着个肚子不容易,就合力拧干了递过来给她。她在衣服上揩着手上的水珠,也不叫张阿狗,抬着装衣服的大脚盆回家去做饭去了。
小小的村寨,罗祝儿竟然从来没有遇到过刘四,只陆陆续续听说,他家里人在给他讲个外村的媳妇,因为读过点书,好些姑娘倒是欢喜嫁给他,倒是刘四,似乎不愿意。后来还是他二舅公做主,替他讲了新奉村的一个徐姓姑娘,初到人家去,就和姑娘亲了嘴,被他老丈人看见,又不好说什么。只是择了个良辰吉日,准备办婚事。
罗祝儿的心在不住的下沉,又想知道刘四的消息;但是你知道又揪心的失落,深入骨髓的疼。
是命运不公平吗?罗祝儿这样想着,上天这一生给了她如此多的不幸,包括唯一给了她生的希望的刘四,也断了她的念想。是的,她是已经配不上刘四了,可是,他走的那几个月,她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经历了怎样的身心摧残,刘四又能知道吗?而他回来,为什么回来?她不得而知,但是,为什么,他连一眼都没有来看过她,可是即使真来了,又能怎么样呢?她越是这样想,就越是恨肚子里的小孩,甚至想了结了肚子里的他(她)。可是这些又能改变什么呢?还是,男人都不过如此而已,就连曾经的爱情,也可以忘得这般的快。仿佛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而刘四何尝不想去看罗祝儿呢?她经历的一切,他都迟到了。一迟就迟了一生麽?刘四痛苦的问自己。同时只能埋葬这些过往,作为家里唯一的儿子,他必须承担责任,种地干活,不要再让父母操心。所以接徐喜珍到家的那天,他告诉自己,忘掉吧。
在残忍的时间里,应该可以让自己忘掉一切。
 
10
 
时光是个长翅膀的东西,呼啦啦就使坭甿村更替了好几个年头。张阿狗还是从前一样粗暴的脾气,只是不似从前那么动不动就骂人了,罗祝儿也习以为常,接受他所有的不好脾气,毕竟,两个儿子也都健健康康的出生了,她与张阿狗,确确实实存在着某些不可分割的关系了,一对双胞胎的出生,让张阿狗的老爹老娘喜得合不拢嘴。孩子满月那天,张家摆了酒席,请村里的人去吃酒。
刘四娘风湿老是反复无常,好在刘四媳妇徐喜珍还算贤惠,屋里屋外到处忙。刘四妈因为和张阿狗的姑妈有些亲戚关系,也跛着痛脚去吃酒。那对小娃娃生得特别招人爱,眼睛大大的就像罗祝儿。看得刘四妈回来,就不停的盯着刘四媳妇的肚子看,还是不见动静,有些黯然失落,媳妇孝顺,也不好说什么。但还是管不住艳羡的劲头,就是一个劲的夸罗祝儿的娃长得漂亮,说得徐喜珍红着脸不好回话。
这天刘四下地回来,跟媳妇徐喜珍商量着想跟村里几个人合伙买个打砂机,正好用上刚卖的麦子钱。最近村里都时新盖平房了,买个打砂机回来,又方便又能在农闲时赚些钱。徐喜珍从褥子底下拿出一个布包,是娘家给她的私房钱,又凑了些平时家里麦粮食的积蓄。一并给了刘四,刘四感动得扯熄了灯,搂着媳妇就往被窝里钻去,两人亲热了一会儿,徐喜珍突然推开刘四背过身去,一会儿就听到她嘤嘤的哭起来。
刘四扳过媳妇往怀里按,问:“喜珍,咋了?”
徐喜珍抽泣着说:“今天妈去村北张阿狗家吃酒去了,回来一直说那双胞胎儿子,准是嫌我生不出来呢?嫌我不如那罗祝儿了?”
刘四愣了愣,在昏暗的夜色干咳几声笑着说:“女人家,想法多,我不嫌弃你就行了。”就又去拥媳妇,心里却是再也不能平静下去了。
突然被子被裹起来,刘四感觉一阵寒风袭来。徐喜珍翻滚到墙根边恨恨地说:“骗人,你昨晚做梦叫罗祝儿那骚货名字了。”说着用脚蹬着刘四又哭了起来。
刘四睡意全无,起来草草穿了衣服,就去外屋的老木床合衣睡下,竟是一夜无眠,他和罗祝儿,这辈子,已经不可能了吧。那次他去村北做泥浆活,看到罗祝儿挺着个大肚子的时候,尽管他曾经日思夜想过回来以后和罗祝儿见上一面,但是真的见上了,虽然是他偷偷地看到了她,他还是好心痛。他觉得他的心寒到了骨头里,就像那年冬天吴梅丽挺着大肚子来他家时,他心痛的感觉,但又有所不同,究竟是哪里不同,他想破脑壳也说不上来。他觉得,他和罗祝儿完了吧,彻彻底底的。
可是,他们又在什么时候开始过呢?刘四想不起了,又或者说是不敢去想起。
11
十几年后的坭甿村,水渐渐的少了起来。不知道是因为上游的新奉村拦截水源的原因,还是家家户户砍树造大房子和家俱的缘故。反正雨水连年减少,原来洗衣的水塘也干涸了。以前引流而下的水稻田,自然是无法再种水稻了,只能改成旱地。地全部用牛耕,放上草灰,改种其他的农作物了。
近几年村里在施行计划生育政策,村里的好多妇女都被政府的用小车抓着去计生站做结扎手术了。有了四个娃娃的罗祝儿,也在一次下地时被政府的小车逮了个正着,那时候她挽着两个沾满泥土的裤腿,背着三岁的小女儿,五岁的三儿子拿着树枝做的皮枪(弹弓)啪啪啪的比划,见到母亲被带走,呜呜哇哇的跑回去告诉张阿狗。那张阿狗从另外一个山坡跑下来的时候,小车已经带走了罗祝儿,村里人看着张阿狗的三儿子背着小女儿哭得稀里哗啦,就站在那里喊张阿狗先来带孩子回去。
张阿狗骂骂咧咧赶到计生站的时候,罗祝儿已经面如白纸的躺在了白床上,早就被强行动了刀了,动弹不得。
张阿狗请了几个人用竹竿做了个简易的担架。和村里所有人家一样垫了一床被褥子抬着做完节育手术的罗祝儿回村。经过刘四家门口时,徐喜珍正在往打砂机上擦着润滑油。有了这赚钱的机器,家里的光景比以前好了很多。罗祝儿侧脸看到徐喜珍,苍白的脸一动不动眼神木讷,两行清泪缓缓的躺下耳窝。
徐喜珍幸灾乐祸的朝罗祝儿去的方向吐着唾沫,小声的嘀咕着说:“你能生,叫你生。”内心竟然有说不出欣喜的快感。两个娃娃背着猪草回来,流着鼻涕对徐喜珍说:“妈,我饿了,我要吃饭。”徐喜珍才收起笑,做饭去了。
担架抬过那棵核桃树下时,刘四正在那块土地上修屋基。他出钱买下了这块地,准备在这里盖一层平房。罗祝儿脸色苍白的躺在担架上看着佝着腰背在量尺寸的刘四,两行泪水又从她木讷的眼睛里流了出来。他为什么买下这里呢?有一丝可能是因为这里有他们两的回忆吗?罗祝儿一边想着。张家开始在沿途放鞭炮,她感觉自己就快要死了,走的这一遭,她太累太累了。担架抬太简易太单薄,承载不动她的悲伤,发出吱吱的声音。
刘四听到鞭炮声,抬头一看,罗祝儿的虚弱在张家人的簇拥下更加楚楚可怜,但是他没有上前的理由。只有观望,也只能观望。
 
12
 
核桃树下的小平房一点一点的建了起来,村里的人经过那里都要啧啧赞叹一番,要么是羡慕刘四精湛的泥水活,要么是那棵多果的核桃树。
事过了几月,张阿狗竟提着两瓶酒来请刘四去帮他家粉糊新房子的墙,因为村里也就刘四擅长,而那许多年前的一些摩擦,张阿狗仿佛忘记了,当然或许他也并不知道刘四和罗祝儿的事儿。刘四借口去喂牲口把张阿狗晾在屋里,刘四妈嘀咕着给刘四说:“我儿,给谁家做不都要钱吗,要真不想做,也不能闹僵了关系,我还和人家挂亲挂戚的,也说不过去。实在不行,多问要些钱也成?”
刘四想想母亲和张家有些亲,再说也是那么个理。于是就放了猪食桶去里屋取了工具,跟张阿狗谈妥了价钱,背着工具上了张阿狗的摩托车去了村北。一路上刘四的心都在纠结着,又说不清在纠结着什么。
张家的条件在村里一直不错,这次又在老瓦房旁边修了两间平房,所以想刷一刷,以后给儿子们娶媳妇用;又顺便想把老平房里发黄的墙壁再重新粉刷一遍。刘四看着张家的一切,也算是庆幸罗祝儿过得还好。
发黄的墙壁首先要把表层的灰刮下来,才能上新的涂料。刘四来来回回跑了张家好几天,张家包中饭,但是正逢农忙,张家一家人都在地里,饭只能靠罗祝儿送去地里。罗祝儿为了避开刘四,常常做完饭就溜去地里帮忙,留小儿看家。她无法面对久远的分隔,和突如其来的不公平的近在咫尺。无端的就把他们撕扯开又强行放在一起,尴尬的放在一起。
张阿狗还是当年的武断脾气,他决定的事,不需要和任何人商量似的。罗祝儿气不过,也不好说。张小川又跑到山林去玩,不好好看家,还惹了祸事。于是第二天张阿狗就决定,小川跟着下地干活,祝儿在家喂猪做饭。祝儿万般不情愿,也只能依了他。
如此一来,两人相处的机会便骤然多了,罗祝儿给他搭把手时,两人总不自觉的说起那些年。刘四站在高高的支架上,不知是石灰进了眼还是怎么了,眼睛红红的。眼前的人近在咫尺,转眼却已只是话当年。
虽然没有说明说透,但罗祝儿和刘四也都各自心领神会了吧。
有一天张阿狗的母亲回来得早,回来闻到饭糊了的气味。跑到厨房去把锅抬起来,跑前跑后去看罗祝儿去哪了。却看到罗祝儿举着涂料给刘四蘸,两人有说有笑的,张阿狗的母亲有些起疑心又不好说,就退了出去,去厨房弄饭了。
罗祝儿听得外屋厨房叮叮当当响得很大声,连忙跑去,婆婆也不说话,只自顾自地收拾着糊了的饭。弄出很大的声响,末了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说:“花了钱请人做工,还要个自家人陪活?像什么话嘛,没娘教。”罗祝儿自知理亏,不敢回话,只是忍着。一个“没娘教”,就把祝儿的泪水活生生的憋了出来。
夜里张阿狗的老娘把张阿狗叫到院子外面说:“你不要把豺狼和正人君子都分不出,那刘四整天和罗祝儿眉来眼去的,你注意些。别闹了个村里人笑话,当时我们反对你偏偏执意要娶,生得就是个招惹事端的。”
张阿狗打着哈哈说:“妈,你太操心了,这么多年了,要不是我前些天去他家叫他,他刘四敢踏进咱们们家一步吗?他连罗祝儿的味儿都闻不着。再说了现在大家都是有儿有女的人了,谁还有那闲工夫,我就是贪他刘四泥水活做得好。”张阿狗的妈妈看儿子这样说,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毕竟,她们都老了,习惯听儿子的主张。
第二天张家一家人照常去干活,刘四一大早就背着工具去到张家了。罗祝儿躲躲藏藏不和刘四说话,刘四问什么也不吭声,只红着眼圈。刘四知道祝儿受了委屈,一时间压抑多年的心疼竟不可抑制的涌了上来,一把就把罗祝儿搂在了怀里,罗祝儿挣扎了几下就乖乖的呆在刘四瘦而宽阔的怀里。
这个拥抱她等了多久,她想不起了。她只知道,此刻,她病了,病得不轻,害了多年没有实现的心病。无尽的陷落,像是个无底洞,她却眩晕到万般幸福。
蕴藏在刘四心里多年的怨气也一下上来了,他突然就疯狂的去亲罗祝儿的嘴,扯掉他那沾着泥灰的手套就胡乱的伸进了罗祝儿的衣服里,这个喂养过四个孩子的乳房依然饱满,在刘四的欲火里被狠劲的揉搓,像是要把这么多年的恩怨情仇一起发泄,一并算清。
罗祝儿哭了,毫不反抗的哭得稀里哗啦。刘四收回理智,默默的给罗祝儿整理衣衫,连声说着对不起。然后带上手套开始做活儿,却又是心不在焉,弄得乱七八糟。
罗祝儿呆呆的靠在墙壁上,站了很久,流着决堤的泪说:“既然你才上一年学就回来,当初为什么还要走?!你知道你走后我发生了什么事吗?......”刘四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说:“都过去了,即使我现在有能力买下核桃树边的那块地,可是什么都回不去了。”
这天刘四没有在张家吃午饭,而是去张家旁边和一个老人下象棋喝酒。罗祝儿失魂落魄了一整天,也许他们都需要清醒。直到下午刘四返工回家,他们都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张阿狗愉快的哼着歌,跟母亲说昨天的事儿她多虑了,因为他叫二儿子张小双回来观察情况,说是刘四和罗祝儿一个下午话都不说。毕竟还是老人有心思,依旧叮嘱张阿狗不要掉以轻心,以免闹了笑话。
第三天刘四来做收尾活儿的时候,罗祝儿还是开口了。“我知道我们回不去以前了,我只想问,你当初有没有真心的想和我好,真心喜欢我?”她还想搏些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刘四吸着纸烟,大片大片的烟雾缭绕过他眯着小眼的脸庞。他说:“今天早上就能完工,中午饭不用包了。如果上午做不完,我中午赶着点,下午的工钱不用算了。”
罗祝儿噙着泪花不说话,只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刘四说:“我和你,其实是没有什么缘分。我喜欢你又能怎么样?我当初喜欢你就是瞧着你生得好,和吴梅丽一样丰满又漂亮。”
罗祝儿上前,拉着刘四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说:“那现在呢?现在我就在你的面前,难道你真的没有一点感觉了。”
阳光从瓦房上打下来,五光十色,两只蜻蜓在瓦房顶上的雕花上交配,空气里都是暧昧回旋的尘埃。门咯吱一声关上,就只听到罗祝儿喘息的声音。
结算完工钱,刘四叫张阿狗不用送了,自己就背着工具在村寨里走着回去了。
他想不明白,和罗祝儿的第二次交集,是上天有意的安排,还是又一次不怀好意的玩笑,至少,此时他的心是纠结万分的。
 
13
核桃树这几年结得很好,常常有嘴馋的小孩子等不到核桃长成熟就偷摸去打。刘四在核桃树后修建的平房也差不多要完工了。核桃树长在刘四买的地里,自然而然的,那棵核桃树也成了刘四家的院子里的果树了。
刘四常常在刚打石灰架子的新平房里吆喝着跑出来,哄散那群嘴馋的孩子。因为核桃还小,就常常已经被调皮鬼们摘了,不这样做,到了吃核桃的时候,就早已经被打光了。
而罗祝儿的孩子每次经过,刘四总不自觉的拿出些野山李送给他们吃,有时也摘些不到时候的青核桃。张阿狗的儿子们小时候还常常伸手来接过去,但渐渐的听到村里说关于刘四和他们母亲罗祝儿的风言风语的传闻,就不再愿意去接刘四递过去的果子了。刘四看着两个孩子小跑的背影。直骂小兔崽子,翻脸不认人。即使这样,每到核桃快熟时,孩子们还是会眼馋,经不住诱惑的攀爬,踩得树下的庄稼七歪八斜。没办法刘四弄了些皂角刺盘在了树的周围,总算减少了些踩踏。
地里苞谷长得老高老高的时候,刘四在地里洒肥料,防病虫害,还多些收成,喂牲口或者卖掉。罗祝儿就是在这个时候从后面跑过来捉弄刘四的,刘四一个蹑足,倒在包谷林里,压倒了好几棵玉米,罗祝儿并不起来。两人竟然大胆的在地里亲热起来,这样偷偷摸摸好几次,两家人竟然也没有发现什么端倪,日子相安无事。
有一次徐喜珍问他:“唉,东边坡脚那块苞谷地,是不是那些打猪草的娃子们踩倒的,好大一片,扶都扶不起来了。改天去在那里补种几颗豆子,不要浪费了。”
刘四大口的往嘴里扒着饭,从鼻子里冒出低沉的声音回应:“嗯~!”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就在罗祝儿和刘四在各自构筑的侥幸和幸福里沉浸得不可自拔的时候。终于有一天,罗祝儿和刘四在那个空着没有住人的核桃树后的新房子里偷情,被调皮翻过栅栏爬到核桃树顶上偷核桃的男娃儿们看见了。他们一窝蜂大声喊着:“快来看啊,刘四抠瓢和张阿狗家的婆娘在做流氓事情!”树底下的孩子都爬上来一起起哄,嚷嚷得村里立即炸开了锅。
核桃树下渐渐围满人,罗祝儿吓得惊慌失措,躲在刘四的怀里。有人已经去村北通知张阿狗了,罗祝儿说:“怎么办?他会杀了我的。”刘四突然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赶紧跑回家,准备带些积蓄和衣物,马上带罗祝儿离开。
徐喜珍还在山上干农活,刘四的儿子和女儿放学回来,看到爸爸背着背包要走,惊慌的问爸爸怎么了。刘四直说有事情,只是让两个孩子以后要听话,随即就赶忙去核桃树下接罗祝儿,一起搭了车往县城去了。
等张阿狗闻讯从地里赶来时,哪里还见什么人影。急忙拦了辆进城的拖拉机,直到天黑也没有追上,第二天凌晨一脸疲惫的回来。然后张家的人把刘家院子围拢了个水泄不通,要求年事已高的刘老汉交出张家的人,张老汉一生正直,光明磊落,可这茬子事情,他的布满皱纹的老脸,愁云惨淡,苦不堪言。最后还是张阿狗的姑妈出来说理,劝了半天。张家人看是亲戚出面,闹得太怒也不便,又看确实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就砸了些东西下了台阶回村北去了。刘四的儿子和女儿吓得在墙根瑟瑟发抖。
张家的人刚走,徐喜珍娘家的人就来了。刚才还哭得呼天抢地的徐喜珍,尴尬的笑着劝退了娘家人,安慰完刘老汉和婆婆,又哄孩子们睡觉,自己却彻夜难眠,泪湿枕巾。
她咬着被子哭着自己的命运,一个人独自咽着所有的苦水。想到张家人扬言只要见到刘四,就会亲手杀了他。她希望他能悔过回来好好过日子,又希望他不要回来,免得被张家的人追杀。她不知道这个罗祝儿给刘四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让他舍弃妻小背井离乡去过逃亡的生活,活占生人妻子,这在坭甿村是最大的耻辱,张家的人怎么可能放过他呢?想着这些,徐喜珍整晚都浸泡在泪水里,她想不明白,自己和刘四夫妻一场,竟然比不上他们相处五六天。
整个坭甿村都在沸沸扬扬的传着刘四和罗祝儿四十多岁了还私奔出去的笑话,他们说,这刘四傻了吧,才认识罗祝儿五六天,就被迷得神魂颠倒,而且那罗祝儿自己已经是结扎过了的,不可能再怀上刘四的种了。两个完好的家庭就这样被破坏了,这两个浪荡子,这个淫妇,一边说一边吐着口水,仿佛说了这事也脏了他们的嘴巴一样。
刘老汉在一夜之间更加苍老了,背愈加弯得像一张弓;刘四妈的风湿也是时好时坏。里里外外全靠徐喜珍一个人撑着,硬是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就在这个时候,刘老汉的二儿子从外面回来了,他匆匆忙忙的回来后,把家里的老房子全部改造一番,伏在堂屋的地上给祖宗虔诚的磕头。然后给了刘老汉一沓钱,给了徐喜珍一沓钱,就又回去了。刘老汉虽还沉浸在小儿子的悲伤中,但知道二儿子还活着的事实后,还是一夜之间精神了很多,刘四妈匍匐在堂屋的神龛前哭得肝肠寸断,求祖宗保佑他的两个儿子无灾无难。
这一过就是六七年,刘四和罗祝儿都没有回来过。徐喜珍带着两个孩子去下地,犁地的犁太轻,地太硬,徐喜珍就让儿子和女儿蹲在上面增加重力,一个女人家径自把庄稼活做得井井有条。村里的人看得心疼,时常会去帮帮,但也是三次两次,就怕别人说闲话,也不好再来。
就这样,年岁渐渐逝去更迭,村子在静静的老瘦中苦守。
14
离家在外的日子,在沿海城市,农村务工的人俨然成了廉价低贱的劳动力。相比于乡村的庄稼地,他们之间的共同点在于都要吃饭,不同的在于是否有足够的尊严。
罗祝儿和刘四在漂泊中思念着故乡,两个中年人在这个沿海城市艰苦地继续着他们新的生活,为了曾经犯下的错,又或许是他们终于获得的爱情的新生。罗祝儿和刘四几年来一直住在被都市忽略的一个租金低廉的潮湿的地下室里,邻居有很多都是从农村来的,在他们的眼里,罗祝儿和刘四就像是一对正常的幸福夫妻。罗祝儿很享受这样的感觉,被祝福和被羡慕被尊重的两人生活,相反是刘四似乎渐渐的心事重重。并且常常做着一个奇怪的噩梦:大片大片青幽幽的麦田一望无际,他淌着咸涩的汗水在里面狼狈的跑,嗓子冒着火,邻村凶悍的张阿狗扛着锄头咒骂着追过来。他一直跑啊跑,跑得头发都白了,双腿颤颤巍巍了,可邻村张阿狗还是一直追,依旧健壮而凶悍,眼看那锄头越来越近了,却变成了好锋利的一把斧子,砍将过来。常常在醒过来时衣背早已经被汗湿透。
罗祝儿进了纺织制衣厂当了一名流水线工人,工作枯燥而繁琐,五颜六色的染料常常弄得她手臂五颜六色,每天回到住处都腰酸背痛,常常洗了两盆水,都能看见颜色。刘四则跟一个建筑工地的包工头做泥水工,农村学会的活计让他稍有些比其他工人在工头眼里出色,能多领一些钱,有时候安装些门窗,他觉得农村的木门和城市的防盗门,其实也大同小异,他总眯着小眼想,以后他也要在核桃树旁的平房里装上一道防盗门,要是当初早装上防盗门,那些小孩就不会发现他们了。常常汗流浃背,鼻口都是工地的泥灰。
都市快节奏的生活,淹没了两个人的憧憬和对家乡的遥遥想念。
时间长了,罗祝儿在夜里总是特别想她的儿子,张大双和张小双,张晶和张安,五年没有见了。她疯狂的想着他们,尽管她爱的是刘四,可这与她作为母亲的一份焦灼的心情相比,显然是微不足道的。
刘四也听说些徐喜珍主动劝退娘家人还任劳任怨侍奉公婆,辛苦做农活抚养儿女,还苦苦等他回去。内心极度自责。终于有了音讯回家一次的失踪二哥也辗转从工友那里问到他的号码,劝他回去,最终两人在电话里还是吵得不欢而散,他恨消失了这么久的哥哥,而暴发户二哥觉得他为家族蒙了羞,刘四告诉自己,丢掉家里没音讯这么多年的二哥并没有资格教训他。
然而虽然刘四在极度的愧疚中也常常汇钱去给徐喜珍,让他们补贴家用,但是对于两个孩子,他还是愧疚的,每次打电话过去,当他叫徐喜珍让女儿和儿子和他接听电话时,两个孩子在那头嚷嚷着不愿意接听,这样的家庭让两个孩子过早的成熟和怨恨,为此事,刘四的心常常生疼生疼的。
有一次刘四梦见徐喜珍和几个孩子一直哭,他在挣扎中醒来,抱着罗祝儿告诉他自己的心很痛。
罗祝儿看着远处窗外的霓虹说:“有些事情疼也没有用了,反复的疼,也没有用,我天天痛。像是痛过成百上千次了。这一次和你出走,等于揭了自己痛了好多次的伤疤。”刘四想,如果痛能解决问题,能赎罪,那人人都可以放纵自己去做一些有违常理的事了,然后只需要疼几下,就能弥补回来,只是那是不可能的事情。然后两人在黑夜里听着码头的轰鸣声,唏嘘哀叹。
想孩子的时候,刘四和罗祝儿常常在下班时候跑到中学校门口去看那些放学的孩子,他们各自的孩子,应该和他们差不多大了吧。
有一次,刘四干工地的工友因为活计没有玩,夫妻两个都挪不开班次,所以无奈请他们帮忙去给儿子开家长会,这件小事可乐坏了他们,两人收拾打扮一下,就高高兴兴的去了,工友的儿子因为没有户口,只能上农民工民办中学,加上工友和他妻子很少有时间去管教儿子,所以孩子极度叛逆。一路上不理他们,连叔叔也懒得称呼一句。
但刘四和罗祝儿还是兴高采烈,像是赴一场盛宴。那天刘四被工友儿子的班主任教训了一个小时。大概都是说家长从来不重视孩子,批评,外加告状。刘四就耐心的听着,一旁的工友孩子看着刘四挨批,从开始的不屑变得渐渐的于心不忍。终于在老师还在准备咆哮的时候,对满脸雀斑的数学老师说:“谢谢你了,他不是我爸。”然后一把拉着刘四冲出教室,害得徐喜珍一愣一愣的去给老师道歉打圆场解释,才跟着出来。
走在回去的路上,孩子开始开腔说话了,刘四才发现这个孩子其实内心是很懂事的。他告诉刘四他的父亲因为做活计很忽略他,从来没有去参加过一次他的家长会,这次老师说,家长不去,他也不要再去读书了,没有想到他爸爸还是忙碌,竟然请了刘四帮忙。
刘四听得一个曾经自己年纪经历过的叛逆孩子说的心里话,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配作为一位父亲的资格。
之间工友孩子说了什么话,全部飘荡在空中,模糊得犹如幻听。最后临告别,工友的孩子说:“叔叔,谢谢你,你儿子有你这样的爸爸真幸福。”徐喜珍和刘四在尴尬的道别后一路沉默。
 
 
15
这年是张小双和张大双满十八岁的生日了,罗祝儿想到生这对双胞胎儿子时,她差一点大出血而死去,宏大如潮的母爱又一次席卷而来,冲刷她脆弱的防线,无边的思念占据了她,她感觉自己在一天天的时光里无底的陷落、下沉。
终于,没有告诉刘四,罗祝儿还是偷偷摸摸买了回家的车票,拥挤的火车上狼狈不堪,唯有思念儿女的心支撑着她的长途劳顿。第三日的晚上抵达县城,顾不上吃饭,她连夜坐了最后一班私人面包车回到坭甿村,想看一看两个双胞胎儿子,现在是什么模样。
凌晨潮湿的露水在轻柔的抚摸着她的裤脚,月亮掩映在东方,和泛起的鱼肚白同时挂在山头。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条破旧的犁锄,回到了故乡的沃土,眼眶湿润,这许久未涉足的热土,这沉睡的村庄,可知道她在夜色里冻红的泪颊。
家里爷爷留下的破旧祖屋早已卖出去,现在改成了村里的烤烟房,一排白白的墙砖房子冒着突兀的青烟。无处可去,罗祝儿只好在逃离许久的家院子外头等待,那一簇竹林早已长开了好大一片,竹笋遍布了屋后的土坎。天微微亮了,罗祝儿竟然在草堆睡着了,直到太阳晒过眼前,她才在疲惫中慌忙爬起来,碰巧看到村东头雾气中人影走过来,细看原来是二儿子背着一背牛草回来,胡须已经开始泛青,遍布了嘴巴周围,轮廓越来越像极了他爹张阿狗。正要跑上去,这时邻居看见了她,大声喊道:“张阿狗,你婆娘回来了。”张阿狗闻讯从屋里冲跑出来,嘴里骂着难听的话语。儿子连忙拦着他爹,边大喊:“妈,快跑,快跑啊!”罗祝儿哭着说:“儿子,妈对不住你们......”一边不舍一边满脸泪水的赶忙朝村头跑去。张阿狗被儿子使劲的抱着,挣脱很费力,大骂:“你个兔崽子,你还真的是母子同心啊.....这贱人配叫妈吗?这几年我白养你们了!”边说边逮着了墙头的斧头。屋里几个儿女哭着纷纷下跪下求张阿狗饶了他们的母亲。村里把张阿狗家围得了水泄不通,这让罗祝儿哪里忍心走啊,儿女就在面前,而却哪里跑得过身强力壮的张阿狗。张阿狗揪着她的头发,当着儿女的面把她打得个半死,躺在泥地上不能动弹。张大双要去扶她起来,张阿狗说,哪个敢拉,我要他的命,没有人敢上前去劝了。
有人跑去告诉徐喜珍,说是她的仇人来了,被打得很惨。徐喜珍只顿了顿,又继续簸簸箕里的麦粒,来人觉得没趣,便尴尬的走了。来人走后,徐喜珍去村口小卖部打了刘四的电话,平静的告诉他罗祝儿被打的事情,并告诉他不要回来,自己会帮她处理。刘四在那头泣不成声,徐喜珍咆哮着说:“刘四,你不是很爷们吗?我都没有哭,你有啥好哭的,该哭的人是我!该哭的人是我。我徐喜珍上辈子欠你的!”
徐喜珍挂了电话,径自去找了医生,去了村北把罗祝儿送到医院。侍奉汤饭,直到恢复才离开,只留下了句“好自为之”就准备回坭甿村。
罗祝儿青着脸虚弱地想跟她说声:“谢谢。”
徐喜珍面无表情淡淡地说:“别谢我,医药费是刘四打过来的。”说完就收拾东西回村去了,留下一脸淤青的罗祝儿泪眼朦胧。
 
16
漂泊在外的日子,刘四常常做着一个奇怪的噩梦:大片大片青幽幽的麦田一望无际,他淌着咸涩的汗水在里面狼狈的跑,嗓子冒着火,邻村凶悍的张阿狗扛着锄头咒骂着追过来。他一直跑啊跑,跑得头发都白了,双腿颤颤巍巍了,可邻村张阿狗还是一直追,依旧健壮而凶悍,眼看那锄头越来越近了,却变成了好锋利的一把斧子,砍将过来。
每一次醒来都是冷汗湿透一身,等好久又才能慢慢睡去。
有时候索性就睡不去了。只睁着眼睛在漆黑里感叹这一个轮回的怪圈,他觉得他和罗祝儿本来是想抓住这样一个未知的可能性,一不小心却把另外的所有理所当然的可能性全部斩断了,直弄得他们都痛苦、纠结、负疚、终日惶惶不安。
罗祝儿终于出院,辗转回了那个沿海的小城。长途的劳顿使得她漂亮的脸庞黯淡无光,刘四来车站接她时,枯瘦得如一张风干的树皮。
两人坐在回地下室出租屋的车上都不发一言,仿佛是在审视着各自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刘四只默默地把罗祝儿揽在臂弯里,不住的吐着惨淡的烟圈。
罗祝儿和刘四的生活终于开始陷入重复惯性的平静,城市边缘人的漂泊,让他们都有点后悔离开那个安定的生活的地方了。是啊!那个村庄,有着大片大片青幽幽的麦苗田。和煦的风刮过每一片山野,每一株小草,每一朵刺儿花,万物都发出舒服的声音。
宁静被打破是在同村刚进城来打工的李江海大费周折找到罗祝儿和刘四住处的时候。许久不见故乡人,自然是要该泪汪汪的叙叙旧,三杯酒下肚。李江海嚼着脆生生的下酒豆,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说:“兄弟,那天渡河时遇到你媳妇徐喜珍,在去下木嘎请医生给你老爹看病呢。要我说你们两个这些年风流浪漫也够了,你两个又不可能再生个一儿半女了,还是各自回家去侍奉自家父母儿女吧,家里挺苦的,再不回去,你儿子都不认你了。”
 
刘四的眉头在烟圈里皱成了一团,尴尬的喝完酒,说:“我二哥不是回来了,只能是他隔得近多照应照应,我们在外面山远水远的,想尽尽孝心都难。”
李江海砸吧了下被酒辣得麻木的嘴巴,说:“兄弟啊,你们出来这么多年,是不知道家里的困难啊,连年干旱,庄稼难得做啊。”罗祝儿边上菜边打听家里的情况。李江海抿了一口酒说:“不瞒兄弟妹子,这罗妹子啊,我这次来就是要说这事儿的,你那几个儿子都没有读书了,全部回家帮张阿狗干农活种庄稼去了。张阿狗呢也叫我带个口信给你,说是这么多年了,他想不通也想通了,如果你念在儿儿女女身上,罗妹子你也还想回去,那他可以就此不追究你和刘四的麻烦了,回去大家好好过日子就行,只要从此安安分分。”
罗祝儿静静地听完,锅里的炒虾子糊了也没有察觉到,只觉得内心纠结成一股绳子,刘四走到阳台上远远的在那边抽着烟,一脚一脚的踩扔在地上的烟蒂。李江海顿时觉得十二分的尴尬,这个说客,真真不好当。夜幕降临,李江海死活不肯留下来歇一晚,直说买了船票怕错过,就准备急匆匆的走了,刚出门又欲言又止的样子。刘四说:“兄弟你有什么想说的就直说吧。”李多海这才开口道:“祝儿妹子,其实张阿狗不让我说件事。虽然他平时脾气不好牛里牛气,但是这一次真是落了可怜下场。一个人去砍山柴,不小心绊了青藤,失足滚到山崖下去了,很严重,砸伤了腰,现在劳力大不如以前了,挑一挑水都是难事。年纪大了,又遭这次祸,应该是真想通了......”
......
李江海是怎么走的,罗祝儿都记不清了,只是一个人跑到浅滩边嚎啕,海风吹着她的脸,和着咸涩的湿气,伤心的泪水簌簌进犯。
 
17
中秋节将至,集市上渐渐遍布了各式各样的月饼,琳琅满目。整条小街都被节日的气氛包裹着。罗祝儿提着菜篮子,经过一个个月饼摊,仿佛每一个月饼都在摇头晃脑的嘲笑着她们的众叛亲离,便急忙逃也似的兀自走掉。
刘四这天在给一个主顾新家安装厨房的橱柜,主人是一个腆着大肚子的女人,但从来没有见过她的老公出现过,暗自感叹又是一位金屋藏娇的主儿。完工后便收拾起工具慢慢的走在回去的路上,昨天夜里二哥又打电话来,说是他爹刘老汉病重了,要兄弟回去商量商量。刘四盘算着,结了这一单工资,马上回去看父亲,不管张家的人怎么样对他,他自作孽只有理亏苦挨着。至于他回去后罗祝儿如何安排,他还在纠结往复中。
这时路边竟然有人推着大大的苦李子在叫卖,喇叭里响亮的直夸赞说是季节水果。刘四愕然,是啊!又到了吃野山李的时候了。如同他们苦涩爱情的野山李,他们的爱情,不就是像这个吃李子的过程一样苦涩。然后陷入莫名的恐慌当中。
炎热天气下,蒸笼一样的凉床四周布满了风扇,刘四在午睡的雷声四起中又一次惊醒,又是那个可怕的麦香里的追杀梦境。他恨自己挥之不去的这个噩梦,像被下了诅咒一样。
丝丝皱纹也已经开始爬上了罗祝儿脸庞,她终于在一个阴郁的雾雨天气,郑重其事的对刘四说:“刘四,这几天我太受煎熬了,你知道的,自从李江海来过,我就悬着一颗心,要不,我们回家去吧,这段路,也走够了走累了。你爹生病你也得赶紧尽尽孝心,免得以后后悔;我也舍不得我那几个娃,张阿狗残废了,我需要回去张罗儿女读书嫁娶。现实面前,我们的缘分怕是尽头了。......”
刘四继续打点着手中的行李,说:“我就是放心不下我爸,确实该回去看看。”“你,嗯......你想清楚了?”
“嗯!我都想好了,我认命了,不认输也得认输了,这是命啊。”说完就开始洗漱换下工装,自顾自地骑着摩托车去厂里辞职去了。
她感到他们两个背负着的不同责任,正和现实厮打,犹如洪水决堤一样,瞬间让他们陷入了无限的纠结和旧伤复发之中,和摩托车迎面冲撞的风,刮打着脸庞,泪水开始浸泡罗祝儿干涸的眼眶,耷拉下来的发丝随风毫无目的地飘荡。
炎热的中午,刘四回去的路上又接到了一通家里的电话,说是父亲的病情好转了些,叫他放心,还说刘四的父亲叫刘四就别回去了,说是怕张家人找他麻烦。刘四只说了句,‘随他张家了,我处理完这边,就回来。’挂掉电话,心情无比沉重,他想着父亲病重还担心他回去被张家人找麻烦,又回想这么些年里的种种,心烦意乱。倒在床上就迷糊了过去,又是一通冷汗,还是同样的梦境。
夜幕降临,罗祝儿从菜市场回来,提着沉甸甸的菜,仿佛今天有一个聚餐。困顿了一下午的刘四迎过去提过她手中的菜,说:“我没有做饭,今天,出去吃吧,正好聊聊。”
二人到了夜市,挑了个靠墙的角落,点了菜,依旧是沉默。罗祝儿蓦然说:“去买点酒吧,我心里难在.....”刘四不说话,默默去提了酒,给女人倒上。罗祝儿没喝多少,刘四倒是自顾自一杯接一杯喝得酩酊大醉。刘四在趴到桌子下前定定的说:“祝儿,我刘四没出息,给不了你好日子....你回去也好,我爹也等着我呢,我爹,呵呵....回去好,回去就都好了,这些年苦了你了。”终于达成了一致意见,次日二人共同打点家当,准备回家。收拾东西的整个过程,缄默得可怕,罗祝儿说:“你别自责,我都想通了,虽然毕竟再怎么说也是这么多年的窝,突然拆散了还是有些难过。”
一切准备停当,两人商议最后做点什么为他们的感情做一个了结。刘四说:“昨天我喝醉了,不应该,今天我请客吧,去你最喜欢的那家餐厅,破费一回。”两人听到“请客”这个字眼,都咯噔了一下,又装作没事一样点头同意了。两个大把年纪的人就去了那次去给工友儿子开家长会时无意走到的餐厅去吃了一次大餐,然后围着江边走了几个小时,油轮轰轰响着,纠结着心事。第二天就启程去火车站,开始这次回归的路程。
 
 
 
18
阔别多年的故乡,山山水水再一次重现眼帘,二人百感交集。而今的坭甿村家家户户都修起了两层的大平房,新农村的新风都飞上了那上翘的檐角。土地里的麦浪少了许多,没有了往日的绵延起伏。换而改种了大片大片经济作物烤烟,空旷的地里修葺了一排排崭新的烤烟房,烟囱冒着烟,清晨的微风把它吹得歪斜,像那年离开时飘荡的炊烟,可如今家家户户的屋顶,已不再有缕缕炊烟了。
走到分岔路,张阿狗家的几个儿子已经早早等在那里了。两人不由得分开了些距离,刘四把手中给罗祝儿提的东西放在地上就朝前去了。三个儿子来接罗祝儿手中的行李,说:“娘,我爹让我们来接你。”四周地里正在干农活的人都停下活路,议论起来:“那刘四还真回来了,活占生人妻,他张家还能放过他吗?”,又有人说了:“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张阿狗身子也不行了,想通了,大家都一把年纪了,也不要再计较那么多吧。”“他爹病着呢,他要不回来也就真不是人了。”“哎!管他呢,要我说啊,回来就好吧”。
刘四径自走上前面,扛着行李穿过这些女人家的闲言碎语。邻村的老人砸吧着烟斗在井边喂牛,笑着说:“刘四回家来了?”刘四觉得这声招呼对他来说充满了温情,等这个笑容像是等待是许久一样。于是也笑着回应了老人,朝着自家核桃树边的屋子走去。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女人站在围墙边张望,他一眼就看出了那就是徐喜珍。女人似乎也看到了他,就转身进屋去了。刘四把东西放在院子里,进屋一看,桌上摆了酒菜,徐喜珍的眼眶通红,像是刚刚哭过。
刘四一把搂过徐喜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徐喜珍咬着嘴唇,眼泪如决堤的海潮,捶打着刘四的肩膀:“你还知道回来啊。”两个孩子背着猪草回来,看到家里来人了,再一看是父亲。就头也不回的去里屋了。惹得刘四的心咯噔的生疼。
各自回了家后,家里的人都闭口不提这中间的这些年,仿佛他们从未走过一样。
这座村子开始被文明渐渐的包裹,当初传遍了全村全寨的那个丑事。仿佛全部都被那些进城读书的小孩子带走了,村里的老人们中年人们都绝口不提这件事情。似乎在用前所未有的包容来对待这两个迷途归家的中年人。
徐喜珍的两个孩子一个已经上了高中,女儿在读初中,村人只说。徐喜珍是好人有好报。当初面对着遍体鳞伤的罗祝儿,她竟然能够一个人放下农活去就救拆散了她家庭的罗祝儿。
归来后的生活又归于了平静,另外一种负担起责任的平静。刘四的老父亲还是走了,但是是带着笑容走的,因为他的二儿子和四小子都跪在他的床前给他送了终。
后来的后来,坭甿村大片大片青幽幽的麦苗田都变成了烤烟林。热烈的风刮过每一片山野,每一株小草,每一朵刺儿花,每一株烤烟苗,万物都发出舒服的声音。
刘家和张家虽然不再是仇人了,但是也不怎么爱走动了。罗祝儿和刘四再偶然遇见也是微笑客气的走开。
有些伤痕是注定无法抹去的,唯一的抹去就是当初不要发生。而有一些埋藏在心里都未能实现的梦,只能在时间的造化弄人里,默默饮鸩止渴。
青年的刘四和中年的刘四,自己和自己做的一场战斗,迂回曲折,从未分出胜负,唯一的胜者,大概只是时间,安定的时光;换成了绵延不绝的思念和疼痛。
再后来的后来,中年刘四变成了老年刘四。虽然他们家的大哥姐姐早都已经不在了,但是人们总习惯叫他刘四。
老年刘四总爱搬一把躺椅坐在平房的核桃树下,眯着小眼打盹。村人们的青壮年自然也是早换了一批,那些流言也一起渐渐老去了,只是人们都更习惯要老年刘四做刘四老爹了。
他每天都坐在那里,稀稀疏疏的核桃树枝叶投下来斑驳的阳光,跟随了他好多年的大狗被人偷核桃时砸跛了一条腿,后来所有的流言又都隐去到了狗的那只跛腿上,村人说,那是歪着肋巴骨的张阿狗砸的。
村人只看得刘四老爹整天和他的狗在核桃树下打盹儿,徐喜珍在里屋粗着嗓子骂他们进去吃饭,刘四只是眯着小眼睛嘿嘿的笑。
而对于刘四老爹,夜夜缠着他的那个梦,似一个心结,一直纠缠着他。或许是一生的愧疚吧,刘四老爹看着张阿狗的小子张小双牛里牛气的对他打着口哨走过去。口里念念嘟嘟的,又睡去了,梦里大片大片青幽幽的麦田变成了一望无际的烤烟林,他淌着咸涩的汗水在里面狼狈的跑,嗓子冒着火,邻村凶悍的张阿狗扛着锄头咒骂着追过来。他一直跑啊跑,跑得头发都白了,双腿颤颤巍巍了,可邻村张阿狗还是一直追,依旧健壮而凶悍,眼看那锄头越来越近了,又变成了好锋利的一把斧子,砍将过来。
第二天,张家正在给小儿子造娶媳妇用的房上房梁子,看风水的先生爬到房梁上扔着张家事先准备好的高粱粑粑。
风水先生一边扔一边喊:“高粱粑粑过梁头,儿子儿孙中诸侯......”。
罗祝儿颤颤巍巍的在屋里弄茶水,忽然听得村里报丧人经过。说是刘四老爹昨天夜里死了,罗祝儿也咻地晕倒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