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辉:新诗的公众表达与诗意呈现
大家好,非常高兴,今天,大家在百忙当中,来听我的这次讲座。我是这样想,我们今天的这个讲座,不要把它当成是一本正经的授课,从我内心来讲,我更希望呢,我们今天这堂讲座呢,能成为我们大家共享的诗歌分享会。
我今天所要讲的,都是一些新诗的公众的表达方式。怎么才叫新诗的公众表达方式,它必须要有两个关键词,第一,它必须是日常经验,我为什么特别强调这一点呢,因为我强调这一点的目的,就是要把我们的新诗,跟我们的古典诗区分开来,因为古典诗的那种标准,它那种的高峰实在是太伟岸了,我们无法去逾越它。特别是自媒体时代以后,我们诗歌的传输方式越来越多的时候,怎么去呈现我们内心的复杂,怎么去呈现非常繁复的这种现代经验,你说靠古典诗那种的式样,能去解决这种东西吗?肯定不可能,它解决不了,那么我们的现代诗它就有了。所以,现代诗它的一个最大的一个特质,就是日常经验,它的日常经验就解决我们非常幽微的、隐秘的、非常难以用古典诗歌去解决的问题。第二个关键词就是口语。今天我让大家来认识新诗,首先把新诗的阅读这个门槛降低下来,阅读门槛的降低,不等于说我们要降低我们现代诗的这种审美的这种门槛,我的用意就是要把阅读的门槛降低,但是同时要把我们的审美的门槛提高来,所以,这就是我今天,必须要给大家讲的一个重要的核心要点。
一、新诗公众表达的一些典型截句:
我今天讲的这个公众表达,它有哪些典型的一些截句?可能很多人会质疑说,那你讲现代诗有公众表达,我们古典诗有没有公众表达的方式啊,它也有,比如,唐代诗人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中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就是。所以说,历史长河的这种诗歌史,我讲不了,我今天把它局限在我们这百年新诗里面的一些东西,这是我要讲的第一个章节,就是新诗公众表达的一些典型的一些截句。第二章呢,就是我们公众表达的几个基本的特征,那第三章讲的是,我们新诗表达如何来呈现诗意。因为说很多人会质疑,公众表达怎么去体现诗意,可能认为说,你平时的口语,它怎么能够呈现诗意呢,我今天的回答是,完全可以。那下来我就一一地给大家来陈述这三章的内容。
第一章,就是截句部分。到底哪一些东西,它是属于最好的公众表达的诗歌方式和诗歌样态?我的第一个案例,都是大家非常熟悉的,我们福建著名的诗人舒婷的,她写了一首《神女峰》是这样表达的:“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我为什么今天,特别以她这句诗,作为我们今天典型截句里面的开篇呢,我觉得它非常重要,为什么呢?在我们这个国度,改革开放初期的时候,也就是朦胧诗时代,我们的现代诗,面临着一场革命,那这场革命呢,可能更多的是一种观念上的革命。所以大家认真想一个问题,在那个年代,人妖颠倒的年代,人不是人的年代,那么,舒婷的这句诗,她要找回我们的人的最原初的东西,它最能代表我们那个时代,既是代表那个时代的烙印,同时也解决了我们不敢说“人”这样一个字眼,因为在朦胧诗时代,也是百废待兴的时代,它大量反映的是我们这个时代,社会价值观的倾斜,人伦的倾斜,包括我们每一个人,所应该拥有的最基本的感情底线,欲望底线等等,都无处寻找的时候,舒婷这句话,告诉我们,什么是人间,什么是人间的温情,什么是我们每个人,应该享受到的情感的底线,所以我觉得说呢,我们每一个人,当我们诵读这句诗的时候呢,它不单单是透露那个时代,给我们留下的烙印,更重要的是,它给我们解决了我们不敢说的话。再比如说,李发模的,有这样一个表达,他说:“我跪在母亲的坟头,成为母亲的墓碑”。我就觉得说,诗歌这种大众表达方式,我觉得真是太妙了,我们古人有句话,叫做“不知死 焉知生?”,那么倒回来来说,它同样成立。你说他表述得多么简单,但是留给我们内心的这种生与死之间的这种的间隔,生与死之间的互换。第三个截句,也是一个著名诗人徐俊国,他说,“不要轻易说话,一开口就会玷污这个早晨”,这么一个口语表达,这么口语化的东西,他是把我们现代人的所有的经验,所有的感觉全部带到这边,带到哪里啊,带到这个早晨来,早晨是最宁静的,最干净的,最安谧的,这样一个宁静的时候,我们的诗人却那么巧妙地用:“不要说话”,为什么?我们一旦说话,我们会呼出二氧化碳,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医学道理,但是,诗人把它升华成精神的高度的时候,说一开口可能就会玷污这个早晨,我们如果不是用大众的表达方式,你要讲这个早晨是怎么样怎么样的早晨,你用再多的词汇去堆砌它的时候,我觉得它无法来表达这种的心思。接下来是江一郎的一句诗,他说,“死了 就让我们的白骨赤裸裸的搂着,一万年还爱着”,我觉得都不用再做太多的一种叙述了,他这种表达坚贞的爱情,跟我们前面引述的舒婷的那句诗,是在不同的时代需要所呈现的另一种爱情式样。还有余笑忠的,“当你摘下这两朵花朵,你是否猜想过它们的未来”。当我一读到这句诗的时候呢,一下子触动了我,在我们身边的生灵,每一个的生命,它是跟我们人类一样的高贵,那么这个时候的余笑忠呢,他就是站在这样的角度,等于说替它们在说话,当我们对这种小生灵践踏的时候,他就在那一刻当中,忽然间想到说,这朵花它也有未来呀,你内心里面会不会有种触动,感觉与这个生灵是一样的等同,它跟我们人类是一样的高贵。接下来是娜夜的《生活》,她写道,“现在 只剩下我和糖纸了,我必须忍住忧伤”。你别小看它,只有这么几行诗,在文革的年代,在那个时候的物质和精神,却是贴得那么的近,那是在我们物质非常匮乏的时候,一两分钱的棒棒糖,对一个小生灵,对一个小生命来讲,对一个懵懂的孩子来讲,是多么多么的珍贵,它几乎就是他的一整个世界,她舔着这根糖,就是她的整个世界,她可以愉悦一个早上,愉悦一个中午,甚至还可以愉悦她整天的时光,那个时候就是这样子,一个物质可以代表就是一种精神,一种世界,所以说,每舔一次,每舔一口,赶快用纸给它包起来,真不能再舔,再舔完她感觉她这个世界都会消失掉了,所以说,我必须忍住忧伤。所以,我把它叫做是一种“断乳”的时代,这种双重的一种断乳,物质上的断乳,包括精神上的断乳,那个年代的人,真是刻骨铭心呀!这么大的主题,如果是写小说的人,可以杜撰出一个细节出来,一个完整的故事出来,但是我们诗人不要,她就用这么一句,一个截句,就可以把人整个复杂的感情表达出来。还有,《月亮高挂》,这是我们三明的诗人陈小三,他的一个截句:“月亮 它不是人间的东西,却照着人间”。你们会觉得这个诗,是不是好白呀,好简单啊,但是你读完以后,你觉得它简单吗?其实,诗歌的美就是在似是而非的地带里面,特别是现代诗,它提供了一种非常复杂的经验,它绝对不是1+1等于2这样一个概念,你可以说它是1,你可以说它是2,或者是3,最终的决定权,在我们在座的所有人的心里面,你说月亮,是人间东西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但是他很肯定地说,月亮它不是人间的东西,因为它在天上,但是它照着人间。这里面就把一个异乡之人,他去寻找他这种精神的高度的时候,他找不到,但是呢,他回望着这个月亮的时候,他感觉到似曾相识,又好像是那么遥远,所以他说这个月亮不是人间的东西,但它却处处地照着人间,非常的奇特。再一句是朱剑的《磷火》:“许多人屈辱地活了一辈子,死了,才把这个灯点亮”,他写得多少的妙。磷火,如果是小说家写这种磷火,他可以用很多很多的杜撰,但是我们诗人无需杜撰,他就是真实的告诉我们,磷火,它原来也是一盏灯,它把死,把所有人间的高贵 荣辱,全部把它抹平掉,到了死,每一个人都在同一个线上,都有这盏灯,可以俯视着,你是贫穷的,你是悲哀的,你是幸福的,他是落寞的,它都可以俯视,所以我就觉得,朱剑的这个《磷火》写得实在太好了。好,接着往下,这个吉葡乐,这是90后的一个女孩子写的一首诗,她说:“太阳的话很多,有亮的,有不亮的”。所以很多人会说,你这个新诗的表达方式,那种的绕,真是绕的有意思,你看,她无非就是说,太阳有亮跟不亮嘛,她说对呀,很多的东西,被她一说,你真的发现是另外一个世界,太阳的话很多,有亮的,有不亮的,被她这么一说,我们新诗的这个特色就出来。接下来,是我们大家备受争议的余秀华的,她的《一包麦子》最后一句这样写道:“父亲,他有白头发也不敢长出来啊!”。你试设想一下,她一个老迈的父亲,面对这个家庭,可以说是一个非常残破的家庭,很惨淡的一个家庭,有她这样一个脑瘫的孩子,还有很多兄弟姐妹,我们不敢说是挣扎在贫困线上,至少生活是落寞的,但是呢,我们诗人,她的内心非常高贵,非常强大,她期望的父亲,有白头发,敢长出来吗?父亲不敢老,他一显老这整个家庭的支柱就垮了。所以说,她用了这么一个口语化的方式,来向我们陈述,她这个家境,她内心里面的刚毅,她站在父亲的角度来替父亲说话。同样写月亮,诗人杨延春他说:“月亮 ,你一用力,就更圆了,挂在每个外省人的头顶”。他跟陈小三那句诗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他这句诗里面,关键是他自己的口语的表达,更有意味,你认真看到没有,月亮,你一用力,就更圆了,怎么用力,你想一想一个异乡人,就像我们过去古诗当中说,“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一样,你说一个异乡人,思念家乡这种的心情,你一用力,这个力是什么?这个力,相思的、痛楚的、幸福的等等,这个力使劲一下,很对应人们望月相思的心灵。诗人昌政他有这样一个截句:“养鸟的人,养的其实是翅膀,以及会飞的远方”。前半部分,好像真的是对养鸟的人来说的,后面的部分呢,“会飞的远方”就属于诗人说的话了。福建的诗人叶逢平的截句:“因为怕一说出父亲,清明节就碎了”。因为他是讲到清明节,一层薄薄的雾,一丝丝细雨,那种的思念,诗人就用清明节可能会碎掉来表达,就像玻璃那样的碎掉的时候,多么脆弱,是啊,人的感情,一个思念之极的时候,感情是非常的脆弱。所以说,我觉得他那种的表达方式,在脆弱里面我们感觉到一种韧劲,不是简单的脆弱。还有一句,是毛子写的《独处》;“河边提水的人,把一条大河饲养在水桶里/我真没想到,这桶里面还养了一个孤独的物种”。这也是一首非常妙的一种表达方式,这个孤独的物种是什么呢,就是月亮,所以说非常妙,他写的是一种非常独处的东西,非常孤寂的东西,但是,在他的内心世界里面,这个世界却是那么的辽远,却是那么的美好,所以他就写了这么一个,非常本真的,非常原态的东西。
二、新诗公众表达的几个基本特征:
那接下来,我就讲第二个部分,那么,我讲了这么多东西,那么公众表达到底呈现的有几种基本的式样和基本的特征呢?
第一:少用一些书面的粉饰,多口语直陈。第一个案例,颜小鲁的《安全月》:“我想,如果我们,用标语 横幅,把地球里三层 外三层包起来,地球一定安安全全,就不会有地震,不会有战争,家里的玻璃瓶也不会碎了”。是啊,它有点像诗歌杂文,所以我给它的简评是这样的:当这个标语,这个横幅,它成为我们意识形态的时代标签,这是这首诗最明显的时代标签。中国人很注重形式感,就像刘再复先生,他的一个积淀说一样,形式可以积淀为内容,所以,安全月有个形式在里面,特别是最后几句,你们会不会觉得非常的俏皮,非常具有讽刺意义呢?你想想看,中国这种大大小小的横幅,每天满地都是的时候呢,被这个诗人写出来,你就感觉它的味道就不一样了。安全月,多么有讽刺意味呀,这种力量,讽刺的力量,是不可言说的。接下来,这种方式的另外一首,是来自我们三明的一个诗人,上官灿亮的《我都是这样爱》,我简单地读一下,他写道:“像大海一样苍茫的爱,像草原一样牛奶的爱,爱这繁华的世间,我都是这样爱你,用小日子有一天没一天地爱,用厚脸皮爱,用海绵爱,用黑人牙膏爱,有时,我还用孤独爱,泥沙俱下地爱,本末倒置地爱,用雨水嘀嗒地爱,用家庭生活爱,没心没肺地爱,我不仅用阿司匹林爱,我还用张广福的诗歌捆绑着爱,磨磨蹭蹭良心未泯地爱,我都是这样爱你,或清澈或浑浊的爱,隐忍的爱,可能或不可能的爱,我甚至不惜终其一生,默默腐烂地爱”。地地道道的口语,我说,这是一首最显我们生活原像的一首诗,真的就是我们最底层的一种诗,你说它是不是有点像绕口令啊,非常像,就像一个绕口令,但是呢,我们看到的或听到的,它有点像歇斯底里,有点自恋,有几分宣泄在那个地方,但是,我请大家注意,他在这里面潜藏给我们读者的,绝对不是简简单单的绕口令呀,它里面实际上包含的是一层浓浓的一种悲悯之情,甚至是有种痛感,这是一种来自底层人的那种生活不易的那种爱,那种必须生活下去的一种爱,甚至对未来有一份期许的爱,都在那里面了。
第二点,少修辞技巧,多在场感觉。在场,就像我们每一个人拿起一个手机,希望我跟这个生活是等同的这种在场。比如娜夜的《生活》,她的完整诗是这样写的:“我珍爱过你,像小时候珍爱一颗黑糖球,舔一口马上用糖纸包上,再舔一口,舔的越来越慢,包的是越来越快,现在只剩下我和糖纸了,我必须忍住忧伤”。这首诗是娜夜最经典的一个作品,就写一个小孩子舔东西,就有那么多震撼力吗?但你想一想,把这首诗放在“文革”那个年代去说它,那就大不一样了,所以我给她的简评是这样写的,娜夜的《生活》看似一次珍爱一颗黑糖球的一个借喻的过程,好像她是在运用修辞格,但不是,不是一个修辞那么简单。当你把这层薄薄的语言符号,把它拨开来的时候,你似乎看到了那个年代的一整个世界,它就是那么个样子呈现在我们的读者面前,这不是一次简单的童年回归,它是对我们那个“断乳”时代,就是叫做人妖颠倒的年代,可以说是一次双重的拷问。第二个案例,是李老乡的《天伦》,李老乡是生活在甘肃的一个老诗人,我非常的敬重他,他写东西,几乎把生活的甜酸苦辣写个透,他的《天伦》就是这样:“我被挤出一种境界,我可以伸胳膊伸腿了,我买到了江山,买到了十五平方米的高层房间,我要发光,发60瓦的光芒,照耀我小天小地,我的二十年的河东,三十年的河西,夹着铺盖卷的妻子儿女,涌进门了,我饱含热泪,举起伟人般的手掌,拍了拍我的人民”。一次搬家的经历,我们不敢说是像杜甫说的,大庇天下寒士皆欢颜一样,但是至少他在这里面,那种含着泪的那种笑,你们读出来了没有,所以我给他简评:真的是含着泪的一种笑,读李老乡的诗,你真的会感觉到,他那种生活那种粗砺感,甚至是一种挣扎,但是他的挣扎里面有幸福,有期待,它完全不是一种绝望的东西,所以说,我觉得它就是一种晶体,就像我们这个化学反应一样,它是一种晶体,所以说,它转化为我们诗歌的一种情感复合体,我们诗歌真是太需要这种复合体了,它要把一个人的那种经验,他一种的感情末梢,还要把你这个人的点点滴滴这种素养,把它结合在一起,才能形成了这样一种,给我们世人所传递出来的直指人心的作品。李老乡他那种含泪的笑,不要技巧,你说这首诗它需要太多的技巧吗?所以说,我奉劝特别是爱写诗的人,或不写诗的人,或正想去涉猎我们新诗的人,你完完全全可以把技巧抛开一边,只要我们的内心有良知,就足够了。
第三点就是少高蹈大词,多情感质地。郑玲的一首诗《当我有一天》,我每次读到她这类作品,我每次都会留下一次眼泪,她每写一首,她那种的情感质地,她可以接受世人的检阅,她写人的一种生死观,是多么的豁达,她是这样写的“当我有一天,消逝在你的右侧,请不要给我盖厚土,还加一块石头,你不是怜悯我力气小么,那就薄薄地,盖上一抔净土吧,以便我被秋虫惊醒的时候,扶着你栽的小树走回来,看着你很冷的深夜,你是否仍将脚趾露在被窝外面”。这是她对她的先生说的一番话,好像就是,我跟我爱人之间,两个人之间交流的一种,甚至你可以说,就像交代后事一样,我给她的简评是这样写的:我们诗歌写作的最高标准,莫过于情感质地的标准。用她的这首诗,就告诉我们情感质地是不是有韧劲,它是不是厚实,所以我就觉得,这是考量着每一个人的良知的时候。第二首,就是我刚刚前面也说到的《磷火》,它完整诗是这样写:“路经坟场,看见磷火闪烁,朋友说,这是骨头在发光,是不是,每个人的骨头里,都有一盏高贵的灯,许多人屈辱地活了一辈子,死后,才把这盏灯点亮”。他真的是为我们底层的人说了一句话,说一句非常有良知的话,说了非常应该说的话,所以我给他的点评是这样子,我说,诗歌有的时候就有这样一个情感的魔力,就有一种突如其来的豁然,就有这样一种感觉,忽然间被照亮了,忽然间你感觉内心被解放了一样,有人屈辱活了一辈子,有人很光鲜,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最终也要一死,死了以后,大家就平起平坐,都在一个层面上,都在点起这盏灯,是不是这个样子,所以说,它为我们底层的人,说了一句非常高贵的话。
第四个特点,就是少语言风暴,多公众话语。江一郎《老了》这首诗:“老了,牙齿没了,没牙的糟老头和没牙的老婆婆,让我们走吧,到乡下去,在有山有水的乡下,买块好地,种什么都行,什么都种不动了,让它荒着,草愿长多高就长多高,花愿开多野就多野,这是我们的地,老了,走不动了,就去溪边坐坐吧,溪水叮咚,多少美好的人和事,就这样被带走,要是你有点伤感,我陪着你一起伤感,要是你怀念初恋,我们相拥着怀念初恋,用没牙的嘴再一次亲吻,老了,都老了,天上的风吹去流云,像吹去从前的欲望,暮色徐徐降临,亲爱的老太婆,我们要挨着那里,我要挨着你睡了,如果死了,你不要摇着我的尸体,哭到太阳升起,将我埋了吧,埋在自己的地里,并恳请土地将你也收去,我们一生热爱土地,死了,就让我们的白骨赤裸裸的搂着,一万年还爱着”。这是非常的让人潸然泪下的一首诗,我给他的这个点评是这样写的:跟这些醉心于这种复杂的语言风暴的诗写者不一样,完全的一种不同的路径,他非常少参与这种语言挥霍,他在语言风格上的这种公众话语的色彩非常浓,特别是对那种细节力量的那种把控,可以说几乎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可能别人看来死了就死了,白骨还有什么可说呢,但是,在他看来,那还是一种爱,是另外一种方式的一种爱,这就叫着此生此爱绵绵无绝期。第二首,也是非常有意思,我们现在很多人爱宠物,爱狗,这个对乡下人来讲,它就不是宠物了,就像那个兄弟一样,诗人陈衍强,非常擅长写这类的一些东西,《向狗致敬》他是这样写的:“我的父亲养了一条狗,白天拴在门前的梨树下,夜晚牵进屋,尽管它小时候没见过我,但我偶尔会回趟老家,次数多了就认得我,知道不是外人,看见我顶多叫一声,就不吭气,不吭声了,它现在虽然老了,仍在看家,与我的父母相依为命,我最近回老家看父母,看见它向我点头,我就想流泪,因为我远离父母,内心荒芜,是它在冷清得如坟地的山村,陪伴我年迈的父母,仿佛我的投错娘胎的亲兄弟”。这个时候,他的愧疚,真恨不得做一次人狗置换,人狗对调,他那种的愧疚感,他那种对父母亲的那种牵挂 忏悔,他这一辈子作儿子是最不称职的,反而还不如狗,反过来说他自己是不是投错娘胎了,他连这个狗都还不是。
第五,少矫情渲染,多叙事元素。这是杨克的《人民》,他这首《人民》呢,也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特别是成为我们写现代诗人的一个类似教科书一样。这首诗里面它反映的,它所呈现的,民工啊,艾滋病患者啊,发廊妹啊,小贩啊,他把这些人,跟那些庄稼汉 推销员,医生 士兵等等,把它罗列在一起,他这边的人民,就像我们在座的人一样,都是普普通通的人。他的《人民》里面,掺和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给我们的信息量,远不是我们简单的说,这个发廊妹,是不是符合我们道德伦理呀,说这个民工,生活底层是不是艰辛啊等等,他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社会众生相。我给他的评语是,我们朦胧诗以后,应该说我们诗歌有很多跨界的表达方式,像他这首诗,有点类似于诗歌小品,也像诗歌杂文,作为一个媒体人,我甚至觉得它有点像诗歌新闻一样,我讲的跨界就是这样一个意思。他这里面,有直面现状,又直击现场,甚至有针砭时弊的诗性资讯,就是满足我们现代人,对生活的一种原态的一种了解,我把它归结叫做世相的一种视觉。所以,我就觉得很多的艺术它是共通的,它不是简单的一种信息消费,它应该成为一种精神消费的东西。接下来呢,是爱松的《为母亲买药》,它就是一个简单的买药的过程,但到了最后一句诗:“我生在社会主义祖国,我多么希望,能有一天,有这样一张卡,在某一天,能够把母亲的病痛,彻底地刷一次”。我给他的一个简评,也就是我今天想要讲的一个重要的核心问题:我们的叙事诗,它究竟要以怎样的面目出现?诗歌传递,它可以口语化,但是,诗歌它最终的诗意,不能口语化,如果说你口语化,读到后面它还是口语的那些东西,没有口语之外的东西。所以说,诗歌,不是写到口语为止,而是写到口语以外。
第六点,就是少超验杜撰,多经验写实。余秀华的《一包麦子》,它实际上讲的就是父亲在割稻的一个过程,我和他一起,把一包麦子放到他的肩上。我说“爸 你一根白头发都没有,举不起一包小麦,是骗人了”,到了第三节“其实我知道,父亲到了90岁,也不会有白发,他有残疾的女儿,要高考的孙子,他有白头发也不敢长出来”。这是对我们底层人的一种,最直白的一种诉说,他这种诉说,万般的酸辛,万般的恳求,万般的期盼,她都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放在白头发里面去写,有白头发都不敢长出来了,但事实上白头发,该长它肯定要长出来,但是诗人却认为说,它不该长出来,长出来这个家就垮了,她的家垮了,灵魂垮了,对她来讲,可能这整个的世界都要垮下去一样,所以说,余秀华,她是这样一种诗人,大家不要曲解她。那下面是洛夫的《剔牙》,一个对比的东西,兀鹰剔牙剔的是人的肉,人的剔牙就是悠闲的时候的那种,塞在牙缝里面的剔牙,两种完全不搭界的、反差性极大的东西放在一起对比,洛夫真是一个大家,所以我就说,这是诗人建立在良知、经验、阅历、察识之上,甚至是绵里藏针式的写作,你看过去是不动声色的,但是你读完之后,你感到一种震撼,它是两种命运的一种交织,是两种命运的一种抗争。所以,我最后归结叫作揭示一种命运的真相、灵魂的底座和良知的坐标。
三、新诗的公众表达如何呈现诗意
第一点就是,让平白的一些语调,素朴的活法,它能够积淀成我们经验的晶体和精神的技巧。因为精神技巧是我自己提出来的,很多人可能会觉得很蹊跷,精神还有技巧吗?我们现在讲的技巧,可能都是我们符号里面的技巧,但我们每个人精神有技巧,比如,刚前面讲的徐俊国的诗:“不要轻易说话,一开口,就会玷污这个早晨”,这就是精神技巧。郁葱的《后三十年》,他说:“疼一个人,要好好疼她,一首诗,最好让人能够背诵,用蹒跚的步子,走尽可能多的路,拿一枝铅笔,削出铅来,写几个简单的字,然后用橡皮,轻轻地把它们擦掉”。后三十年,他用这么一个细节,这么一个公众表达的东西来呈现诗意,后30年,你说后30年,一个人要承载的东西有多么的多啊,但是,他就用这么一个,这么简单的这几句话,把后30年概述了。
第二点,让明知故问的这种的拙气来消解高蹈的矫情,来凸显我们诗歌的元气。比如陈小三的《月亮高挂》它就有这个特点,他说,“今夜月亮高挂影响了我,让我不知道什么事情是合适的”。你想,一个人啊,面对月亮感到茫然失措的时候,他这个时候肯定是思乡之切,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的时候,忽然想着说“月亮,它不是人间的东西,却照着人间,我一出门,它就直接照在你的头顶上”。这个诗是不是有点像明知故问一样,对呀,它就是明知故问,它就是有这看过去很笨拙的一种语气,但是,就是这个语气里面,却潜藏着一种非常神秘的东西,很复杂的东西它都包含在里面,我就把这种东西,比着像打太极一样,它传递出来的一招一式,肯定要有气场传递出来。比如说赵明舒写的《臆想中的火车》,把我们底层的老百姓,特别是民工,民工阶层的人,真的是写得惟妙惟肖,他虽然它里面,用的是一种荒诞的写法,但是荒诞里面,我们感到了非常的真实,他说,铺铁轨的民工,每天都在铺着铁轨,他要把铁轨铺到火车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这就是他们的生活状态、工作状态,铺得越快越好,这些民工不时地回头,臆想中的火车,把他们碾得是满头大汗,他说这些民工是从来没见过火车,只知道火车是开的很快,他们拼命地往前铺,他们担心被一列火车追上,这种现代诗,你说要把底层人的那种的一种心态,描写得这么入木三分,太难了,但是,他用了这么一个,类似于荒诞的东西来写诗,你说是不是啊,非常的荒诞,但是,它又是那么的写实,让我们感觉到,这个如果我们用很狭义的来讲,这些人有点被愚化。这不是贬低他们,这是诗人在替老百姓说话。
第三,让经验、经历、事物自身来说话,来降低我们语言自身的那种过度表达的东西。我们现在写诗,很多人太过渡度表达了,要语言来承载很多很多的东西。但我们现代诗,它无需做这种东西,它就靠你的经验,靠你的经历,靠你事物的自身来说话。周燊写了个《种子》,你要知道这个是小朋友,是在她十几岁时候写的,非常有意思。她说:“其实种子并不想发芽长大,它不想开花结果,它钻出土,只是为了看其他的种子在哪?”。我觉得十几岁的孩子,写了这样一首诗,说种子,你说,它是不是自身非常能够代表,这个年龄的孩子说的话,但是她却显得是多么有诗意,特别是最后一句她说,钻出土,只是想看看他其他的种子在哪,我们都不要去去解释它了,把她那种的童真,她那种的稚气,就和盘把它托出来,我们要去解释它吗,非常妙。所以,我通过这首诗就想告诉大家啊,你不要过度去依赖语言,一心想着语言要表达多么丰富的东西,感觉到位就行。吉葡乐的《说话》也有这样的特点,她说,“太阳的话,有亮的,也有也不亮的”,特别后面一句话,她说,“后来小孩子变成一朵花,住在花盆里,它不停的用花来说话,说了很多,后来都落了”。她用了一种物式用语,非常俏皮,这也是个90后的诗人,所以她《说话》用了这样一种事物自身来说话的表达方式。
第四点就是,让生活的常态来折射我们生命与精神的气场。这是非常重要的,我就觉得中国有些人被遮蔽了,人邻是其中一个,我认为说,他远远不逊于鲁迅文学奖获得者。人邻在甘肃,一个非常不张扬的诗人,一颗白菜,能折射我们生命之光,精神之光,他说,“这沉甸甸的白菜,根须上是沾满了美好泥土的它们,如此的气定神闲,实在是配得上这个初冬,配得上这一场厚厚的大雪”。你说,在这场厚厚大雪中,谁会去关注这棵大白菜,但是,诗人却把遮蔽在我们常态当中不易显形的东西,把它凸显出来,这就是他的高妙。张二棍的这个《在乡下 神是朴素的》。要来拜神了,母亲端来一盆清水,擦洗每个人,这种瓷质的脸,脸上不光洁,会对神灵冒犯的。而乡下的神,不懂得喊甜,也不懂得喊冷,乡下的神它很朴实,离我们的生活非常的近,我们需要有这种东西。
第五点就是,让常态化的语调和语势,成为我们诗意的最大化。比如说衣米一的这个《去天堂》,就是这样的,你读了她这首诗,你们就可以感受到这个东西,你会觉得,这样一个常态化的语调,也能够体现诗歌吗,她说可以,去一个天堂,那里有人等我,等我的人,不时的来信问,你到哪里了,你现在哪儿,就像我们平时在问,你要去某个地方一样,她说,我只是面朝这个窗外,报上了一些眼看到的一些事物,一些地名,一些路名,还有一条河的名字,你要记住,她这些都是是是而非,但是,确实跟她去的路上,那个东西是相类似,相近的东西,但最后说的一句话,非常妙,人生命快到终点的时候,它必然是说,当我说到一棵树的时候,我离它已经很近了,我们天上的月亮不是有一棵桂花树吗,她说当我离这棵树很近的时候,我们都要到天堂去报到,那个天堂是很美很美,所以说,我们这个诗人,这样一种常态化的语调和语势,她真的是实现我们诗意的最大化。再比如说我们三明诗群的领军人物范方写的《清明》。他说,“三月,山道上的往事,最是拥挤,碑石们都放假了”,你们觉得这句话,是不是把所有东西都端出来呀,碑石怎么放假啊,你们想想,多么奇妙啊,人忙了,石碑轻松了,这时候有人来祭奠它了,碑石碑就放假了嘛,用我们最大众化的表达方式。然后说,碑石放假,他成群结队走下山来了,因为这个时候,又是一个生死置换过程啊,他说,“说着 笑着,在酒店里,交换着生的意味”,他既把现代人那种现代的元素,又把我们传统文化的东西,做一个非常好的、非常奇妙的一种交汇,又把生和死做一个奇妙的交汇,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节点,它既是我们情感的节点,又是我们时代的节点。
第六,最后一个就是,让公众的视角透过诗意的内核。比如说像郑皖豫《相信爱情》,读前面三句,你就可以把我们男人跟女人的关系,自然属性 社会属性 政治属性,表达得淋漓尽致。她说,“男人的流血,说是为了保卫祖国,女人流血,断没有豪情,只是为了保卫全人类”。我觉得她真的把我们这人间的,所有的男人跟女人,男人女人承担的社会的角色,全部写出来了,社会角色,父亲的角色,孩子的角色,某个官员的角色,都可以写出来了,我觉得通过这三句话,她就通过我们公众的视角来体现我们诗意的内核。还有一个我们福建的一个诗人,来自泉州的浪行天下的《拆迁外传》。我们现在到处都是工地啊,《拆迁外传》写得非常的俏皮,它也是一个非常公众的一个视角,这种拆迁,都是我们司空见惯的一个东西,他诗歌里面所体现出的《拆迁外传》,就用人的躯体,来体现整个拆迁的过程,你看过去它很荒诞,但是它每一个细节里面,胃北迁 肺南迁,等等等等,你都可以感受到,我们现在社会的点点滴滴,所以我就觉得说,这个,这种公众的这种视角呢,这个的确有它的新奇,跟它的这种亲切感。
第七个就是,让我们公众的情怀能衍生为我们普世的情怀。我们每个人都在追求,这种普世的情怀,真的是这样子,普世的情怀,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怀,自始至终,我觉得说普世的情怀,我们的古人早就有了,怎么说我们的古人早就有了,《道德经》里面,道德经里面有这样一句话:“夫物芸芸,各归其根”,这好理解了,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它说,“归根曰静”,根,就是我们根部的根,归根曰静也好理解了,这符合我们中国“静”的一种,它说,“归根曰静,静曰复命”,每一个人一生都是这样过来的,你说它是宿命,你说是你个人的一个气候都可以,都可以去说它。他说,“静曰复命,知命曰常”,常不是禅宗的禅,是永恒那个常,经常的常,在我们《道德经》里面,经常的常是永恒的意思,常是永恒的意思。然后最后一句话,“知常曰明”,明就是明亮的明,我觉得说《道德经》,已经为我们点破了,什么是普世情怀,所以说,我们千万不要小看我们的传统文化,所以我今天讲的虽然说是新诗,我们依然不能忘怀,我们的古典诗一样,它太高大了,它太伟岸了,就像人人皆知的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就是最好的公众表达方式。最后说这公众的情怀,它可以衍生为普世情怀,包括李白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包括白居易的,“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都是,所以我就觉得说呢,这种普世情怀,是对世间万物,我们芸芸众生的人,都受用的。最后一个案例是林莉的《轮回》,她写的是棵树,这首诗是完全把生死都敞开来了,她说痛苦也是绿色的,几乎就是薄雾中,埋伏着的虫鸣,这个看过去是她自己的一种情怀,但是,却衍生了是一种我们普世的情怀。
最后,我给大家做一个简短的小结,今年是我们新诗百年,从胡适的“懂”,新诗百年史从胡适的《两只蝴蝶》开始,我认为这是一种诗体的解放,我们诗歌体例的一种解放,就是我们表述方式的一种解放,从胡适的“懂”(白话)到北岛们的“不懂”(朦胧)再到当下的“说”(口语)看似一个小小的轮回,其实,这百年之间,新诗一直在“懂与不懂”中争夺地盘,而“懂与不懂”的争执,说到底,就是新诗的公众表达有否过度到诗意呈现的这一层面上。因此,笔者的《新诗的公众表达与诗意呈现》无非是一次抛砖引玉,无非是为这个繁复、驳杂、浮华、多元的世界留下一处诗歌现象与人文精神的“风向标”,谢谢大家。

作者简介:
卢辉,诗人,诗评家,中国作协会员,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三明市作协副主席,三明广播电视台副台长,高级编辑,三明学院兼职教授,特约主持《诗潮》杂志“中国诗歌龙虎榜”,编著《中国好诗歌》,出版《卢辉诗选》、《诗歌的见证与辩解》等多部诗集和诗论集。获得福建省政府百花文艺奖、第五届徐志摩诗歌奖、中国广播影视大奖等。
来源:卢辉新浪博客
作者:卢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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