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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诗歌还有先锋吗?


中国当代诗歌还有先锋吗?
               
周瑟瑟/文
 
我刚编选了一部《中国当代诗选》,原来书名叫《中国当代先锋诗选》,我还是把“先锋”去掉了。这部书要拿到国外出版,有中国当代诗歌向外亮相的意义,但打上“先锋”的标签,有点脸红。
   
2017年7月我在哥伦比亚的麦德林当代艺术馆,一进大门看到一个中国艺术家的装置作品,一辆坦克、越战将军、女民兵,一个男孩用弹弓在打美国使馆的玻璃窗,那是当年的一个新闻事件,坦克上散落当年的反美画报,现场播放一首战争歌曲,典型的波普艺术作品。这涉及到全球化背景下的当代艺术的问题。拉美当代艺术家是怎么做的?我进到一个房间,黑暗中一束光打过来照着我,一栋摩天大楼的影像里面透出夜晚的灯光,从头到尾就是灯光发出来的嗡嗡的声音,这栋大楼嗡嗡的声音持续在响,给我造成了压迫、恐惧与震撼,但我被它迷住了。什么是现代性与先锋性?这就是。在现代化进程中人与物的裂变。
   
我进入到第二个房间,一排早期机械革命时留下的机器,正在切割光线,打到墙上出现了奇幻画面,我就站在那些被切割的光线里。他们的当代艺术思考的问题和我们的当代艺术的批评和解构不在一个层面。
  
这是我第一个要说的。第二个我要说的,我们上世纪80年代的先锋文学启蒙来自于拉美的文学大爆炸,产生了中国文学的新浪潮,但是我们到此为止了,完蛋了。大家不再谈论先锋了,换了一个时尚的词“现代性”。先锋难以为续,先锋成了我们的传统。我想说的是先锋要不断否定、颠覆与更新,而我们没有。我们更多时候是做了移植、嫁接、二手复制,甚至抄袭的工作,中国当代诗歌变成了在中国的欧美诗歌、俄罗斯诗歌,我们还沾沾自喜。
  
我们处在不断挖掘诗歌语言深度的当代写作中,对于诗歌来说先锋永远是一种常态,但在当代诗歌里确实又是稀有的。什么是先锋呢?是从当代诗歌的整体格局里跳出来,写出带有个人语感与节奏的不一样的诗歌,而不是停留在写作内容与姿态上的先锋,写作内容随着生活的流动而常写常新,姿态更多时候是外在的,这都无关紧要。忘记先锋,去写不存在的诗歌,挣脱掉过去我们所能看到的先锋,写出还没有被发现的语言,打破先锋的传统的枷锁,让自己的写作孤立于众人之外,从众人的喝彩中走出来,所以,真正的先锋永远是孤独的,当你被众人包围与认同时,你一定要抽身而出。
  
我想以拉美先锋文学的不断否定与更新为列,来谈当代诗歌的先锋性话题,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大爆炸在上世纪80年代给我们的先锋文学带来了巨大的影响,但是聂鲁达、帕斯、巴列霍、富恩特斯、科塔萨、穆尼蒂斯这些诗人又很快建立了新的先锋。丰富多彩的拉美,先锋文学的传统无所不在。拉美另一个诗歌文化高峰则是对“传统先锋”的反叛,今年初刚刚离世的智利诗人帕拉的“反诗歌”写作主张,在我们的当代诗歌写作中并不陌生,他活了103岁,他创作手法简洁,反对隐喻象征,语言上更趋口语化、散文化,与中国当代诗歌的口语化写作有异曲同工之妙,在中国广受赞誉的智利小说家、诗人罗贝托•波拉尼奥更是视其为偶像。波拉尼奥的《荒野侦探》当年在拉美引起的轰动不亚于《百年孤独》,而其身后出版的《2666》引发欧美压倒性好评。波拉尼奥说“我读自己写的诗时比较不会脸红。”对于魔幻现实主义,“现实以下主义”的波拉尼奥的评价是:“很糟糕。”这就是帕拉、波拉尼奥这些大师级诗人作家的另一种不断否定与更新的拉美先锋诗歌文化。
  
我在读乌拉圭作家加莱亚诺的《火的记忆》时,想到我们的现代性之路与拉美的道路有相似的地方,只是历史的出发点与出发的时间不同,我们面对的精神危机与出路并没有本质的不同,也就是说我们要处理的是同样孤独的文学题材。从被异化的现实中获得真实的自我,重塑历史,重塑身份,从而进行自我启蒙。当我踏上拉美的土地,当我置身于《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这样的作品的背景中时,我深感我们的反思还远远不够。
  
所以说我要反思的是:第一,中国四十年的当代文学、当代诗歌背后是整个社会的现代化进程,但又是与社会的现代化进程背道而驰的,是后退的,所以我要强调年轻的、边缘的、与主流诗歌不在同一跑道的力量,这支力量是非常可贵的。我们要少去欧美而要多去拉美那些边缘的地方,看看拉美文学强劲的生命状态,他们的生命状态是饱满的,我们的主流文学透露出人的慵懒状态,现代诗人好一点,小说家更慵懒。拉美作家不是这样。
  
第二、我们要成为“全集”型的诗人,而不是“精选”型的诗人。所以我现在开始往写作量上走,当然会有不少废品,但是必须要写,要敢写。金斯堡最后一首诗是1997年3月20日上午写下的,《以后再也不会做的事(乡愁)》,像金斯堡、布考斯基这样的大师,他们到死都在写作,他们一生的创作有丰富的色彩,而我们就很单调,你坚持一个观念、坚持一个标准就那样写到头,这是愚蠢的。
  
如果你的写作和你的生命状态不在同一跑道上,那你一定是一个差劲的诗人。我觉得许多诗人对自己的写作不够真诚,也热爱不够。尤其是那些大行其道的心灵鸡汤式的诗人,他们获得再多的社会好处,获得再多的大众喜欢都是白费劲。我说退步的正是指那帮人,他们写下的慵懒的文学正在毁掉几代人,他们最为反感当代诗歌的先锋性写作。
  
《新世纪先锋诗人三十三家》是一个样本,是李之平创办的微信公众号华语实力诗人巡展的结果,李之平从多个侧面试图呈现当代诗歌不同的语言走向,本书的诗人选择基本上做到了每一个人都有所不同,我最反对同质化写作,最愿意看到异质的写作,语言的实验与孤独求败的写作,才能创造出新的先锋。
 
(此文为在北大中国诗歌研究“当代诗歌与先锋性论坛暨《新世纪先锋诗人三十三家》分享会”上的发言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