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一部意味深长的电视剧
作者:楚梦
我是几乎不看国共特工相互斗争的谍战片的,据说有几部还拍得很惊险,引来无数观众,可我看了内容简介,基本上都是军统、中统很残忍、很狡猾,但强中还有强中手,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所有的阴谋诡计都被一一识破,所有的危险都被一一排除,抗战谍战片几乎都是军统中统在与日军间谍对抗中力不从心,最后在我党谍报人民的帮助下转危为安,最后黑暗结束黎明到来。可《风筝》有点不一样,它甚至不仅仅是一部谍战片。
首先,《风筝》是一部以爱党为最高原则的电视剧。
我以前曾经看过一些抗日谍战片,也浏览过一些国共对抗的谍战片简介,基本上都是以爱国为谍战对抗的注脚,但《风筝》却从爱国过度到了爱党——在中国现代史上,爱党是比爱国更高的层次。或许也有以受党为主题的谍战片,只是我没看到。但我要说,没有任何一部电视剧能像《风筝》一般把爱党描绘得如此神圣、崇高和不可动摇。
无论是军统和中统的韩冰、宫庶、宋孝安、赵简之、林桃、延娥、赵长林,还是共产党的郑耀先、陆汉卿、曾墨怡、陈真儿、江心、坚冰、袁农,都是本党忠心耿耿的勇士,立场坚定、爱憎分明、不计得失、视死如归。延娥被中统安插到延安五六年一直无人与她联系,完全是党国抛弃的一枚死子,可当她看到宫庶遇到麻烦时——尽管她并不知道宫庶是来自国民党的哪一个部门,但她知道这是自己的同志,于是毫不犹豫地冒险转移宫庶的电台。林桃被中统头子田湖作为一个工具去刺杀郑耀先,当她得知中统将在计划完成或者失败之后将她杀人灭口的计划之后,依然不改对党国和三民主义的忠诚,她之所以爱上并决定与一个中统的敌人、已经成为残疾人的郑耀先厮守一生,赌的就是郑耀先不是共产党。当她知道郑耀先的身份之后,绝望自杀(还有其他原因)。宫庶、宋孝安、赵简之都是军统内部权力斗争的牺牲品,他们的六哥郑耀先——昔日威风凛凛的“鬼子六”被迫逃亡,他们对国民党的腐败、无能也十分痛恨,但对党国的忠诚仍然没有丝毫的动摇,山城解放后,还不遗余力地与共产党作对。韩冰潜伏中共内部四十年,舍弃个人的正常需求,以比共产党员还共产党员的言行伪装自己,在组织严密、审查严格的共产党内为国民党忠心服务。
最为生动的还是共产党打人军统高层的代号为“风筝”的情报员郑耀先。这个戴笠手下的“八大金刚”之一,让蒋介石也赞赏不已的大特务。不仅面临军统、中统的追杀,更为严重的是中共川康地区游击队一直将其作为人民公敌欲除之而后快,并下达了追杀令。并在郑耀选逃离渣滓洞将他枪击为终身残废。全国解放后,尽管一系列人证物证都会能证明不获得耀先是为我党作出重大贡献的“风筝”,却因为我党特工总部档案资料的丢失加上“鬼子六”的恶劣名声,郑耀先只能继续隐名埋姓生活,只能继续以“历史反革命”的身份继续接受专政机构和人民群众的监督、改造,继续过不人不鬼的生活。但郑耀先对党从来没有半点二心,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坚定自己的信仰,积极为党工作。为此,置自己的亲身女儿于不顾,让失去母亲的四岁女儿流落街头(后被妓女秋荷收养),帮助党抓获了昔日的兄弟宋孝安、宫庶,找到隐藏在共产党内的叛徒江万朝,最终查出大特务“影子”。郑耀先这一辈子,对不起弟兄,对不起妻子,对不起女儿,对不起自己,唯一对得起的就是党。这样一种忠诚和坚持,超越常人的极限,人间少有。
其次,《风筝》揭示了人性中最为宝贵与本质的东西。
《风筝》显然摒弃了某些意识形态的是非对错,挖掘出了人性中最为可贵的东西,这种可贵存在于不同立场、党派的人物身上。与以前那些所谓表达出了人性深刻性和复杂性的作品有很大区别。
郑耀先因其出色的工作能力和对手下弟兄们的悉心照顾而在军统内外名声显赫,他也因此得到了不少弟兄的衷心爱戴。或许,郑耀先是为了掩护身份和方便工作的需要,但他的那些弟兄们包括他的妻子林桃,则是出于人性的本能,是将郑耀先当作英雄、概模、精神寄托看待的。如果说在郑耀先春风得意的时候,他的那些弟兄们听命于他、忠诚于他还有功利的成份的话,在他从延安回来,军统头子毛人凤、中统头子田湖、中共游击队都要置他于死地的时候,弟兄们对六哥的那份情谊就是无私的了。为了让郑耀先摆脱军统、中统和中共游击队的围剿,宫庶、宋孝安、赵简之等人不惜冒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的风险,借用军警力量,阻击中统和游击队,让郑耀先脱险。赵简之被新政权抓获之后,“四哥”徐百川指认他时,他泰然处之,当韩冰暗示他,徐出卖了郑耀先,赵简之怒不可遏,大骂徐百川无耻,撞墙而亡。郑耀先的这些弟兄从未怀疑过他,并非郑耀先没有可疑的地方,也不是这些人傻——他们都是出类拔萃的情报人员,而是他们内心里徜存一份单纯——或许他们需要一份单纯,在他们如此残酷的职业中。他们的单纯还可以从宫庶、宋孝安希望抚养郑耀先没有爹妈的女儿、正在逃亡的宋孝安因为企图保护郑耀先的女儿而中计被毙、宫庶向郑耀先提出释放那些游行示威的无辜学生等事件中,窥见一斑。
林桃这个企图以美人计刺杀郑耀先的中统特务,很快便爱上了她的对手“鬼子六”。得知中统在任务结束后将会杀人灭口,林桃选择了与郑耀先一同逃亡,并发誓永远爱她的六哥。林桃做到了,她不仅在游击队将郑耀先打伤之后,勇敢地背着六哥逃跑,还与因游击队的枪伤致残的六哥改名换姓后生活在一起,并生下了一个女儿周乔——她渴望过上哪怕是粗茶淡饭但却其乐融融的美好生活。当已经改名为周志乾的郑耀先被延安时与他打过交道的韩冰、陈国华等人认出后,林桃为了避免因自己的中统身份暴露丈夫,选择了破相自杀(也有知道了丈夫是“风筝”之后的绝望)。林桃没有对政治上的敌人进行报复或者势不两立,她选择的是牺牲自己保全对手,因为她真的爱六哥,因为她人性中的单纯和善良。要离开深爱的丈夫和仅仅四岁的女儿,而且要毁掉自己引以为荣的容貌,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后来与郑耀先一同坐牢、一同接受改造、一同清扫大街的韩冰,希望与郑耀先结婚,并非因为认定他是“鬼子六”,也不只是想弄清他的真实身份,而是一种本能和不可遏制的需求。高君宝是党国的后代、坚定的三民主义者。可是,他对养育他的妓女秋荷十分孝顺,对被郑耀先抛弃的女儿周乔爱护有加,对周乔参加造反、不认养母十分不满,指责她不知忏悔为何物,报杀父之仇时,只因郑耀先请求他不要当作他孩子的面杀他,他不仅留下了郑的性命,还以死亡表达了他对人性的阐释。可悲的是,除了宫庶,其他弟兄到死也不知道是他们的六哥出卖了他们。
郑耀先更为复杂,他有时是“鬼子六”,有时是六哥,有时是“风筝”。做“鬼子六”的时候,他为党国冲锋陷阵,大义凛然;做六哥的时候,他有情有义,且是发自内心的真情真意;做“风筝”的时候,他立场坚定,毫不心慈手软。不能说哪一个才是真实的郑耀先,也可能每一个都是真实的。用郑耀先自己的话说,天使和魔鬼,都融化在他十八年的敌营岁月里了。他出卖了为他出生入死的弟兄,可他也因为自己的行为留下了痛苦和伤心的眼泪;他设计杀死了与他作对的中统头子高占龙,却对目睹父亲被杀的高的儿子高君宝心存愧疚;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他与林桃的关系。与其他谍战片及其谍战小说不同的是,郑耀先不是不清楚林桃的身份,也不是想利用林桃的身份做掩护,更没有想过要将林桃改造成为自己的同志。他是发自内心的爱林桃,爱得刻骨铭心。林桃自杀之后,他嚎啕大哭。如果不是政治的原因,他们是十分恩爱的夫妻,他们的生活将会十分美满。这就是郑耀先,一个有情有义但情义往往不被自己支配的郑耀先。
第三,《风筝》告诉我们革命是一项残酷的事业。
《风筝》最大的看点或者说最意味深长的东西,隐藏在作品的下半部。它告诉我们,革命是一项多么残酷无情和让普通人恐惧的事业。
宫庶也好,宋孝安也好,赵简之也好,延娥也好,甚至韩冰也好,都是革命的牺牲品,高层只是需要的时候才想起他们,不需要的时候便被抛弃被遗忘被消失,革命成功之后也很难得到承认。正如徐百川所说:所谓革命不过是给上位者的巧取豪夺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罢了。如果说国民党在失去大陆之前,让这些人革命还情有可原的话,那么,当他们退到台湾之后,还让这些人尤其是热血青年作毫无意义的抵抗和牺牲,就未免太残酷和无情了。
在这里,我重点说说郑耀先。郑耀先在共产党没有取得政权之前,为了党的革命事业把自己弄得声名狼藉,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便是“鬼子六”留给山城乃至全国人民的印象。其中有一个情节特别令人深思:宫庶等人按郑耀先的指示抓了一些反对内战的游行学生,当他得知这些学生都是无辜者请求放人的时候,郑耀先为了达到国民党内乱特别是整垮围剿陕北的将领的目的,不仅不同意放人,还要宫庶深挖,并教导宫庶做这项工作的人就是工具,不得有感情。宫庶等人对女学生严刑威逼,让她们胡乱说出与国军高层存在着关系。郑耀先是否对宫庶日后的作为产生了影响,不得而知,但他的这个决定却造成了热血青年冷眉珊终身的痛苦——间隙性精神失常(被带进军统行刑室便吓傻了)。
郑耀先在戴笠死后,遭到军统、中统、共产党游击队的三重追杀,他被游击队员将腿打瘸,成为终身残废。如果说,那个时候因为特殊原因被自己的同志误解还可以理解的话,那么,在共产党取得政权之后,郑耀先的遭遇就有点匪夷所思了。
虽然证明他身份的原始档案已经丢失,但无数绝密事件的复述以及解放后多次举报国民党潜伏人员的行为,让审讯他的中央某部副部长钱重文、山城公安局长陈国华都默认他就是“风筝”,是为共产党打江山立下汗马功劳的同志,可由于组织原则和相关规定,不能公开承认他的身份,连叫一声”同志“也不肯,甚至还不能撤销川康党组织对他的追杀令。不仅如此,郑耀先还得继续关进监狱、接受改造,而且三十多年都是在监狱和监管中度过,他对自己的亲人年幼的女儿,一点父亲的责任也没有尽到。山城公安局长想要收养这个可怜的女孩时,郑耀先竟然以怕台湾方面知道以后,无法为党继续间谍工作而拒绝了,并说,谁叫她生在情治人员的家庭呢,在郑耀先的心里,不仅情治人员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其家庭成员也要过非人的日子。他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家庭、失去了女儿,过着穷困潦倒、尊严全无的生活。郑耀先不是没有过失落甚至绝望,用他的话说,他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不是周志乾,又不能以郑耀先的身份存在于世,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其实,组织对在敌营中工作的以及与敌人长期打交道的人,是十分谨慎的,潘汉年这样的大特工,后半生不就是在监狱里度过的吗?组织上这样做有她的道理,谁能知道你没有叛变,或者说你不是双面特务?个人的利益甚至生命是可以牺牲,组织的纯粹不容玷污。尽管如此,组织上还要求他继续帮助追查潜伏特务和内奸的工作,郑耀先也主动表示要做抓获他昔日兄弟的工作,继续为组织奉献,并运用他的聪明和弟兄们对他的信任,圆满完成了任务。我在想,郑耀先之所以在不被组织承认的情况下还积极地为党工作,除了他的信仰之外,还有证明自己是“同志”的强烈愿望。其实,做不做由不得他。对于个体来说,组织太强大了。
改革开放之后,郑耀先终于平反,可那时候他的生命已经所剩无几。好不容易见到三十余年未尽父亲之责的女儿,本想享受人伦之乐,可女儿不顾跪地呼叫的父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为了满足看天安门的愿望,他拖着病重的身体、装上几个冷馒头于寒气逼人的冬天坐硬座火车到达北京,因为没钱,从北京火车站步行到钱副部长威严的宫邸。当钱副部长看到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脚上的解放鞋已破烂不堪的郑耀先时,惊呆了。我没有惊讶,只有疼痛和不安。
此外,《风筝》没有像其他类似电视剧中,潜伏特务神通广大,能从戒备森严的军统、中统不停地救出被捕同志之类的壮举,郑耀先没有救同志,也不可能去救,救就意味着身份暴露,这就是间谍工作的残酷性所在。因而显得真实可信。如果说有什么瑕疵的话,就是郑耀先从意欲将自己除之的延安安全脱身有点牵强,如果能够与美军观察团联系在一起,因为美国人的帮助,让其逃过一劫,将更加可信。
郑耀先的命运让人唏嘘。
《风筝》是一部别具一格的谍战剧,值得我们细细品味。
作者简介:楚梦,本名倪章荣。作家,文史学者。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