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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T·华楠的诗魔方与思维蒙太奇

ET·华楠的诗魔方与思维蒙太奇

——华楠诗学的玄奥密码

 

作者:余文

华楠的诗我评过很多次,部分诗评在他的公众号《有人写诗》上发布过,与诸多评论不同,我注重从现象学角度欣赏华楠的诗。他的诗吸引过很多人,但我以为只有具备现象学思维方能洞察华楠诗学的玄奥密码。不少诗人都能写出个体存在,但只有华楠能写出理解存在的存在,即此在(Dasein),只有他真正做到以诗的方式诠释存在本身,这个过程说来简单、其实很难,这类诗作看似平常、实则高妙。

有说诗不能讲道理,实际上是讲道理的诗很难写好。真正的道理并不在那些宏大的意向和超拔的想象中,而是在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日常现象里,一个人的真正革命是生活革命,只有当日常生活发生变化的时候,才是有可能获得真知灼见的时候。华楠的诗是对日常生活中人和事物存在状态的直观揭示,要对其中任何一首诗进行解读就势必要面对如何揭示事物存在本身的现象学描述问题,而这又需要读者具备‘理解’直观的能力。作为诗人,也许华楠并‘不知道’直观的哲理,但他的诗写却天然就处在这种直观当中,他在一种不自觉的天赋下进行直观并通过语言(符号)将这个过程展露出来,这种因‘不知而智’的诗写状态令人羡慕。下面是对华楠三首诗所作的现象学解读,三首诗作均选自公众号《口红文学》华楠专辑。

 

1.想摸没摸到 

 

作者/华楠

 

黑暗中

那种真正的黑暗

什么都看不见

我觉得旁边有什么

不知道是什么

我就伸手去摸

但什么都没摸到

我觉得不是因为什么都没有

只是我什么都没摸到

那个我感觉到的东西

还是在那里

 

每个人都生活在直接物理环境中,我们能够意识到许多实在的空间性对象,但实际上,这些对象只是我能意识到的东西的很小一部分,它们并没有穷尽(人的)意识。也就是说意识本身的结构,意识的意向性行为,还存在着多种可能。如当我端坐于此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不仅能够思考火星的地形结构,也能想象圆的方、飞马、天使,以及=±2等,我所意向的这些东西(对象)可以是不在场的、不可能的,甚至是不存在的。显然,在我的意识活动中,这些对象并未因果性地直接影响或作用于我,但是,我依然能够经由意识行为清晰地指向它们。       

华楠这首诗,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的前提下,我觉得旁边有什么”。这正是一种意识的可能性,是一种有别于常规的看、听和触摸的意向行为,它除了体现一个诗人对生活的特别感知之外,更重要的是还蕴涵着对这个世界可能性的追问与思索。在探索过程中,诗人伸手去确认,这实际上是一种明证,并且基于我目前的局限,这个明证只可能是俗常的,它只能明证空间性物理对象。但最难能可贵的是,在明证失败后,诗人并未就此判断旁边“空无一物”,却反而更加确信:虽然我没有摸到,但是一定有某个我感觉(意向)到的东西在那里。正是这种超乎寻常的感受或经验(这里指经历),呈现出一种有别于常规的高级诗意,为我们展现出一种可能性的永恒存在。 

除了探索意识行为的可能性之外,这首诗还能引发我们对语言性意义的思考,即它可用于质疑语言哲学中“所有东西都是语言性的”表达,追问或溯源人类前语言和前述谓的经历。诗中那种想摸没摸到的经验,正如一种在语言性意义产生之前,我们与世界在勾连中打交道时的知觉性熟悉状态,一种前述谓的“朦胧”。我相信一定有人在不经意间也有过类似的经历(近似于无法用语言表达),但问题在于他们很难或不会留意到这样一种实际上是镌刻在人类进化本能中的古老“熟悉”。显然,华楠不仅留意到了,还经由诗意的方式为我们呈现出来。

 

2.螺纹和叶脉

 

作者/华楠

 

有知识向我传授过

螺纹和叶脉的形成原理

但后来我忘了

类似的还有大理石的纹路

毛巾的织法

水龙头的进化

凳子的工艺

我知道了然后又忘掉

事物浮现又退回

保持着神秘的美感

田螺来了又走了

留下螺壳

 

事物的存在通过事物由以显现的多样性的丰富性而增加,事物显现是其存在方式的展露,我们正是在这个过程中通过感觉对事物形成经验和认知的。而由于事物显现的多样性,显现的过程总是伴随着在场与缺席的混合:某些事物在此时此地以某种角度或方式向我们显现,我们通过种种方式把事物带到对我们在场,使我们得于了解事物形成的原理,但与此同时,这个过程也伴随着另一些事物以及事物的某些方面对我们缺席,从曾经的在场退入缺席。因此,事物总是浮现又退回,退回又浮现,保持着永恒的神秘,其实这就是事物存在的本性,一点也不神秘。 

有人问我:‘为什么华楠写这种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事物叫诗,而我写的却不是?’我的答案:没错,日常事物谁都可以写,但为什么华楠写的日常是诗,而‘你’写的日常只是日常?很简单:因为华楠的语言(即写出句子的方式)是现象学态度下的描述,而你的语言只是自然态度下的单纯记录。说得再通俗一点:华楠不仅写出他看见的,还写出了他究竟是怎么看见的,而你只写了看见,却写不出你怎么看见你的看见。

 

3.我看不见自己的后脑勺

 

作者/华楠

 

但看见不是我们确认事物的唯一方式

我摸了摸后脑勺

硬硬的

上面覆盖着头发

 

有个道理常被人们忽略:即世间学问种种看似纷繁复杂,其实大多数都有凭空想象和捏造的成分,特别是在形而上学和自然科学的领域,因为它们早已脱离乃至遗忘了它们赖于产生的现象之源。这就好比你永远看到的只是这把椅子,却看不到你自己到底是如何看到这把椅子的。

当人们在形而上里忘乎所以地觉得自己很哲学时,其实他们恰好离真理越来越远(No truth is a fact)。真正有智慧的东西就藏在我们每天习以为常的对象中,但是(但是后面通常都很重要):只有真正具备现象学反思能力的人,才能洞察到这种把对象立起来的过程,才能在回溯意识构造功能的过程中导向并看到先验自我(本我)。

华楠是一个极富智性的诗人,且恕我斗胆断言,不具有现象学思维的人,即使宣称‘读懂’他的诗,也仅仅只是惊奇于他对日常生活事物的意外描述或随意堆砌一些模糊性的词语而已,讲不清楚这些句子究竟怎么写来的过程(按照胡塞尔的观点:除现象学之外其他所有哲学在‘逻辑上’都是不严格的)。下面就以《我看不见自己的后脑勺》一诗为例,做一个简单的现象学分析。

首先要说,这首诗很短,但‘完成过程’非常复杂:因为它涉及现象学的身体性敞开、明证性、视域、存在乃至先验自我等一系列问题(真理隐藏在看似平常的事物里,如果你能真正‘看’到一件,就能体会到一次智慧的感觉),因此我只做个浅读。题目‘我看不见自己的后脑勺’,这是一个视觉经验的表达,虽然没看到,但我在说的时候,即用语言(符号是一种范畴意向)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实际上已经在意向着‘自己的后脑勺’了。但显然,后脑勺现在对我是缺席的,我没有形成对它的直观充实,因此我想去确证(我当然想要直观它)。 

在无法直观的前提下,诗人马上反思到‘看见不是我们确认事物的唯一方式’,并由此转向另一种意向行为即触摸,‘我摸了摸后脑勺’这其实是我第二次意向我的后脑勺了。但这次意向与第一次不同,因为这次我摸到了,也就是后脑勺在触觉中自身被给予(这里还涉及交互主体性,我不仅经由头感受到头被手摸,还同时经由手感受到了手在摸头),是一种直观的被充实,这就是现象学所说的存在,这种存在以它(也即被我的触觉意识‘立’了起来),即我的后脑勺是这样(被)存在着的,它‘硬硬的,上面覆盖着头发’。

需要注意的是:两次意向行为虽然不同(它们的质性不同,但质料相同),但它们意向的依然是同一个对象即‘我的后脑勺’,假如你来看我的后脑勺,那么我的后脑勺不仅仅只是你看到的那个后脑勺,它同时也是你告诉我你看到的那个后脑勺,以及我想看到的那个后脑勺,以及我伸手摸到的那个后脑勺。这些所有的后脑勺同属于一个先验的同一性的后脑勺,而所有这些多样性的后脑勺,又都是我的后脑勺存在之展露的某种方式。

 

附:

华楠:素未谋面的朋友余文先生写过多篇关于我的评论,这是最新的一篇,我很荣幸得到这样的评价,这篇文章是真正的智力游戏,简单直接、干净利落。最后一段把玄奥的经验说得像绕口令一样轻松有趣。我的诗总是被评价为平易日常,也的确是这样,但它们同时又艰深玄奥。余文中提到的“前语言”、“前述谓”是我思考得比较多的概念,当我说凳子的时候凳子包含了人类直立行走以后遇到的第一个石墩,并在此发现了“坐”这个姿势。“我坐在凳子上”,就是“我坐在凳子上”,简单、日常。世界的秘密永远是敞开的,所有被隐藏的秘密都是故弄玄虚。当我写下“我坐在凳子上”这个句子的时候,我其实是在写几十万年来所有坐过凳子或石墩的人坐在凳子或石墩上,既有几十万年来的习俗与习以为常以及由此繁衍生息的仪式及意义,也有第一次坐上石墩的怪诞和惊喜。这就是我说的作为智人这个物种的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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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有人写诗

作者:余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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