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往事:晚年的青春(赵卡/文)
恕我直言,即使当《河套往事》这部长篇面世,我依然不能说赵耀东已经完成了他最经得起阅读考验的小说,只能说,《河套往事》尽可能接近了赵耀东的最初的想法,他需要许多自我突破的地方,包括叙事上、技巧上的和语言上的,但仍离他的宏大的写作抱负尚有一段不短的距离。这大抵和他的首鼠两端的性格有关,看得出来,赵耀东的犹疑不决一直伴随着这部小说的每一个段落,他长时间的不断地对照冉平的《蒙古往事》,将之视为一种小说的标杆,以体检自己的不足,然后加以仓促的矫正。事实上,他的这种令人生疑的企图连他自己都会感到不适应,所以,《河套往事》还是属于那种无法放开手脚写作的产物。
以近代河套水利灌溉史上的传奇人物王同春为原型,《河套往事》的题材足够丰富和浩大。王同春,幼时因患痘病致其一目永久失明,人称瞎进财,河北邢台人,终其一生致力于河套地区的水利灌溉业,被民间奉为河神。但赵耀东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在小说中将其变成了张进财,为了牵强附会走西口的那段流民轶事,籍贯也给挪到了山西。就这一微妙的仅仅取决于个人的秘密需要的细节,我便可指认出他的患得患失的狭窄心态。不过,赵耀东对《河套往事》的写作还是灌注了全部的激情和做好了充分的时间准备,他的开篇足够老辣和熟练,一改他以往的浅尝辄止的青春风格。
作为我所认识的内蒙古年轻作家中的一个,赵耀东曾在他的某一段时期内遭遇了风格的瓶颈,他的写作总是遇到莫名的阻碍,我的看法是,这是他的心态太过浮躁而遭致压力的缘故。他总是受制于影响的焦虑,譬如莫言、余华、苏童、冉平甚至还有一些不入流的作家,这使得赵耀东就像一个寻找商业模式的买卖人,最后,他还是回归了他所理解的现实主义,充当了一个老实人的角色,放弃了华而不实的写作技巧,重新敛聚了自己的诚实和胆量。《河套往事》几乎就是在给王同春(张进财)作传。在赵耀东的流水般的叙述里,王同春幼读私塾,却因家境陷入贫困而随父出走塞外,谋生路上遇险侥幸逃脱。来到河套后,做了他叔叔的嗣子,遂成为一名有望继承族叔家业的皮匠。在前面这几章的讲述里,赵耀东的语气是平实的,他将王同春一开始就置于一种苦难的境遇中,类似于那些伟大的说教,人在苦役般的患难和无尽的挫折中默默地期待着一个奇迹。但一俟转入壮阔的草原和浩瀚的河流场景里,整个语言便令人吃惊地汹涌起来,王同春的开渠引河是《河套往事》中最壮丽的篇章,也是赵耀东写得最为舒展的章节,字句间显得热血贲张、不能自制,凿渠灌溉宛若仪式般庄严,诗意的,赞歌式的,一种盛大的英雄主义和苦行主义交织其间,这也是他在从前的写作中难以看到的迥然不同的具有质感的东西。
妥协和示弱在《河套往事》中被赵耀东视为一种个人的美德,这也是主人公王同春的命运逆转的辩证法。厚待他的主人被灭门,对在河套地区小有名气的王同春不啻于血海深仇,正当人们期待赵耀东赋予王同春以牙还牙的勇气施加报复于他的仇敌时,不料赵耀东笔锋一转,蛇鼠一窝的局面扭转了人们的视线。赵耀东笔下的人物向地方恶势力妥协了,但他却没有向读者的阅读期待示弱,一种“无聊感”突然生发出来,以至于我们对赵耀东的出奇不意的故事有种猝不及防的感觉。此后,赵耀东的叙述便随着主人公的命运跌宕起伏起来,譬如血腥的复仇和九死一生的入狱等等。我相信他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高手,他眼里的王同春谨小慎微却笃信天道酬勤,他和他幼年的私塾先生终日奔波于广袤的河套平原,勘察连绵的地势,辨识迥异的土壤,研究变化的水文,不断地开渠、买地,终成一方完全依靠兴修水利而发达暴富的封建地主,同时也奠定了河套地区荫福至今的塞上粮仓的地位。
不难看出赵耀东在《河套往事》中对激情的崇拜,但他仍将犹豫灌注于他的书写中,赵耀东对王同春的性格的洞察无疑是犀利的,问题是他刻意回避了王同春那些阴暗的一面;特别是涉及到草原和汉地的纷争时,民族问题几乎就是一个不能触碰的禁忌。对此类禁忌性领域的考虑,使得赵耀东不是巧妙的加以利用,而是束手无策地倾向于无形权力给予他的压力,那么,他的书写显得极不自觉,难免空洞和脸谱化了。在我最初接触赵耀东的手稿时,曾建议他将这部小说扩展到30万字以上,包括大书特书草原农垦中的两种民族意识形态的交流和碰撞,我的想法是至少在深度上向《白鹿原》看齐,可惜赵耀东拒绝了我的建议。我想,他拒绝我的原因估计出自他的力不从心。这也是一代人瞻前顾后的思想通病,至少于内蒙古的青年作家如此。
纵横的渠道,富饶的土地,王同春的晚年虽则迫于清政府“移民实边”的政策无奈将之倾数十年所凿沟渠和购置田产悉数交予朝廷,但他的回忆足以构成他的晚年的青春,前所未有,壮阔无边,赵耀东对王同春的情感一如本雅明对普鲁斯特的幸福意志的观察,他确信那是“一种幸福的辩证法:一是赞歌形式,一是挽歌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