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守和回归:山西60后诗人小像

《天津诗人》2015年夏之卷。《中国诗歌地理》山西卷。晋地47位诗人集体亮相,并发李杜先生评论。
这是一个拯救与逍遥并存、沉寂与喧响互见的年代。
我们说“沉寂”,是说由于一些客观的或主观的原因,不少诗人(尤其是归来的诗人)来而复去,或改弦易辙,或解甲归隐:山西诗人的庞大阵容渐显萎缩。我们说“拯救”,就是说毕竟还有一批诗人仍在坚守诗歌以及人类困境中的审美精神,并为之进行着不懈的努力;而且就他们个人的创作而言,亦因之“坚守”而顿悟深透,因之“努力”而切近或臻达“独上高楼”的境界。至于我们说“喧响”,是指一些名字从诗界消失的同时,又有一些新的名字相继出现,更为可喜的是,一些在上一个年代业已出现的名字,在这个年代(或新的世纪)里脱颖而出并光耀诗坛,他们以特有的艺术直觉、独到的表达方式和极具现代意蕴的作品,旋卷起年轻的飓风,晴朗了略显沉郁的诗歌天空。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在1990年前后走上诗坛的。起步的时候,正赶上一个文学的低落期或寂寞期。这种低落或寂寞,至少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诗歌乃至整个文学在新时期曾经享有的权威或荣耀趋于淡化;二是诗人、作家们亦不得不由社会的中心而逐渐被挤到边缘。物欲横流,享乐主义以及平庸的、世俗的,或流行的社会心理、或商业化思潮,使作为高雅艺术的诗歌面临挑战。这样的情势对诗人们的影响自然是巨大的,他一方面造成了诗人队伍的萎缩,另一方面则同时强化了新生代诗人的反叛意识、独立意识或“诗歌割据”意识,从而造就了诗歌创作活动的多元化、民间化或群落化的格局。他们或缔结民间诗社,或创办内部诗报诗刊,并由此组成或大致稳定、或相对松散的诗歌群落;他们以自己对于诗歌的冷静选择和清醒认识,以敏感的心灵、良好的理论素养和无所顾忌的创作态度,使几近落寞的山西诗坛重新呈现出一派星火燎原的局面——
从“超超”、《世纪风》、《梅窠》、《圆桌诗刊》、《黄土诗报》,到1994至1995年由宋耀珍和宋连斌(网名温暖的石头)等主编的《坚定》诗刊……这无疑是一个由小到大、由点到面的诗歌“燎原”过程,而一大批诗人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崭露头角,经受锻炼或考验而逐渐强大起来,而我们也正是在《坚定》上,结识了这些坚定的诗人:宋耀珍、宋连斌、雷霆、赵孟天、赵泽汀、金汝平、唐晋、徐建宏、吴笑冬、卢丽琳……他们分散生活在山西各地,每个人的诗学主张和创作风格亦多有差异,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虔诚地聚集在诗歌的天空下,并坚定地发出各种声音——
宋耀珍的声音柔和、细腻、恬静、清纯透明乃至飘逸,一如“蓝色吉他的声音”(史蒂文斯),“无限地高,无限地向上延伸”(宋耀珍:《走上山岗》)。这声音不是对于生活的阐释,而是一片纯粹的蓝色的天空,一种遥远而又真实的幻象。就如同“一片明亮的海水中央/光明造成的空洞,出奇地明亮” (宋耀珍:《寄远方的朋友》)。
而雷霆的声音则是淳厚、硬朗而又清亮的,宛如起伏的山峦之间回环跌荡的民歌。“它来自风/来自阳光中最清纯的桑林”(《春蚕》)、“风中的故乡”(《歌:给玉米》),来自养育了他、而他则在诗中千咏万叹的“官道梁”。这声音不是庙堂之上的低语而是民间的歌唱,是唱之所见,唱之所感,唱之所想:
看看故乡,一百亩玉米风中成长
看看风中的故乡,一百亩玉米高过山岗
——《歌:给玉米》
也正是在回望家园时,雷霆“发现”了官道梁,并由此找到了自己的灵魂之根,进而开始了对于这一地理意象和精神圣殿的发掘和构筑,写下了一系列优秀的诗章。官道梁系列,无疑是他诗歌创作的一座丰碑,一如文学硕士李叶利所说:它“不仅是诗人灵魂诗意栖居的地方,诗人也因他的官道梁世界而遗世独立”。
唐晋的声音是长号的声音:音色高亢、辉煌,庄严壮丽而又饱满,回声嘹亮而又圣洁;而当弱奏时,则又温柔委婉、天高地迥——
一些声音,低低的响动,比祷告更低
另外一些则把我们引上云霄
投入明日才降下的灰烬。
——而那里有更多的沉默,更多的沮丧
从日历中为你翻响马车的铃铛。
我们的父亲算不算久远?
呓语里的美食算不算虚空?
浓香,细腻的刺青和粉尘
算不算幸福?算不算我们放弃的理由?
——《金樽》
从1985年开始走上诗坛至今,唐晋创作的长诗、诗剧多达12部,这在山西诗人群体中,是绝无仅有的。唐晋是一个奇才,诗歌、小说、绘画、评论皆属上乘。诗人吴开龙曾这样评价唐晋的诗歌创作:“事实上,唐晋的长诗更能体现着他的美学趣味与诗性思想,在他的很多作品中,博尔赫斯的神秘、里尔克的神性、埃利蒂斯的狂野、庞德的繁绚、惠特曼的激情还有李商隐的幽婉都能时隐时明的交织,构造出大美之气象……以诗的自由去获取自身的完美,这种完美是灵魂与肉体、精神与物质、神圣和世俗的古老分裂的再度融合与最终和解。”
然而在这些坚定的声音中,最为特别的当数金汝平的声音。那是狂放无羁的个性、孤寂无奈的心境以至骚动不宁的创造欲望同琐碎的、甚至是无聊的日常生活场景相互碰撞所发出的声音:芜杂、粗糙、夸张、怪异、调侃、反讽、尖锐、含混……我们可以用这样一些或互相补充、或相互矛盾的词组加以描述;似乎也可以引用詹姆斯·R·洛厄尔评爱伦·坡的一句话予以总结,那即是:“五分之三的天才,五分之二的胡言乱语”。我们这样概括,当然并不是说诗人处于一种迷狂的、不清醒的状态,因为实际情况并非这样。实际上他是一个相当清醒的诗人;他之所以发出这样的声音,也完全是出于理性的选择——
必须触及人类的灵魂
让他们疼痛
如同一根针在扎
又不见血迹
——《寻找》
这显然是一种不和谐、不悦耳,也不想和谐、不求悦耳的声音。然而这也许恰恰是应当珍视的。就如弗罗斯特所说:“写诗的目的是使所有的诗/听来尽可能声音各异”。用艾弗·埃文斯的话来说即是:“诗歌总得有点新声,哪怕是尖利和不协调……一种传统维持得太久了,它必须加以消除,诗歌才能发展。”(《英国文学简史》)。在这里,我们或许还不能说金汝平的诗一定就发展了诗歌,但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就是它们毕竟扩展了诗歌的声音音域、音色以及发音方式的可能范围。
新千年之后,伴随“博客”的兴起,一些搁笔多年的60后诗人借肋这一新生的媒介,完成了对于诗歌的回归,并迎来自己创作的第二个黄金时代;一些笔耕不辍的诗人则借助这一平台,佳作迭出,拥有了愈来愈大的影响力——在这些诗人中,雷霆、赵树义、宋耀珍、姚江平、温建生、吴炯等大都属于前者,而唐晋、金汝平、宋连斌(石头)、赵泽汀、赵少琳、陈小素等则属于后者。
宋连斌2000年开始接触网络,活动于网易“诗人的灵感”社区;2002年左右提出原生态诗歌写作概念,2004年开设原生态诗歌论坛;2005年与宋耀珍创办《原生态诗刊》。他在《编辑手记代发刊词》里这样写道:
从《诗经》开始,原生态诗歌就存在着,但我们一直没有把它从其它诗歌中抽取出来,进行命名和研究。从本质上,原生态诗歌写作走的是一条倒退而前进的路子。其关键词就是“厚重/直接/倒退/呈现”,就是提倡诗歌“从诗意开始,到语言为止”,提倡“诗意第一,语言第二”,把表达什么作为判定一首诗歌高下的最高标准。在表达上,从“表现”倒退和还原为“呈现”,减轻修辞对语言的压力和破坏。
这一理念的提出,无疑有着深刻的意义。
在山西诗人中,宋连斌显然是一个特立独行的诗人。旺盛的创新欲望和叛逆性格,注定了他的不“安分”。他的诗歌创作是在不断的“肯定、否定、再否定……”中前行的——他之所以提出原生态的命题,如他自己所说:是因为“诗歌写作的随便性是诗歌的一条不归路,面对日益泛滥的随便性写作,我一遍遍回到诗歌的源头判析和校正”;然而到后来,他自己却又写下了《随便诗六十七首》。他曾主张“语言第二”,但实际上他的创作却是在对于语言(或者准确地说是“汉词”)的一次次的“革命”(或者也可以用他的话说是“剥皮”)中,完成了自我的或诗歌的超越。
赵树义是2007年12月31日开博的,是在晚上的10点12分,他一口气贴了《蛇》等七篇散文(均为九十年代旧作)。次日,也就是2008年元旦,他又上贴小说《麻点》五篇(写于1996年);直到元月8号,他才贴出了他于2007年创作的一首诗,曰《十一月》,从27日起,方开始上传自己当下创作的《无题》。此后他便一发不可收拾,在该年度内,写下100首《无题》。接下来,他又创作《某,或者某》汉字系列80首(2009),并在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之初,完成了他的孤独三部曲《尘浮屠》《裂帛书》《转情筒》……迄今,他已在博客发表诗作900余首,这无论是对于他自己还是对山西诗坛而言,都是奇迹。
80后诗人吴小虫曾这样说:
多年来,树义老师的诗歌写法不激进、语言朝向自身的优美、恪守中庸之道、性灵挥洒和对古典诗质的有效汲取。在诗歌艺术的层面上,属于“根”的浇注,在人生哲理的层面上,属于“道”的阐释。他勤于笔耕、孜孜以求,用一组又一组质地坚实的诗歌不断超越自身,从而也不断丰富和拓宽着我们的诗歌观念和诗学视野。他的写作有力地证明了一种风格纯正而不是故意歪腔歪调的诗歌回归的必要性,守护汉语的典雅雍容,守护生命的端庄严肃,因为在一个伟大的秩序面前,我们更多地是需要仰望和倾听。
温建生是在大学期间开始诗歌创作的,曾任北国诗社第五任社长。毕业后,因于工作性质等等原因,他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中断了写作。而他的复出,则同赵树义等一样,也是因为博客。
那是2008年3月10日,他在博客里贴出了当天写就的诗作《简单情绪》。此后,他的创作与日俱增,历时两年,便捧出了他的第一部诗集,曰《与时光书》。而这一年,他刚届“不惑”。
多么散淡。落日已驮着白日梦西去/我独坐。四周寂静/心里堆着一寸深的青苔/茶微热。嘴唇微苦。隐姓埋名之人/躲在书中咳嗽,来回走动/我立起身,他的草庐摇摇欲坠/这样的时辰会让人恍惚/…… ——《与时光书》
以这首诗的标题作为书名,想来该是具有深意的。对于时光,有什么人能比一个归来者、一个年届不惑之人的感受更为深刻呢?而且不独如此,这首诗,可以说较为集中地展示了他的诗歌创作的一些特点,譬如情绪、意象、状态、心境——散淡、落日、寂静、茶、恍惚……
他的大部分诗歌都是“散漫”的、“恬淡”的,不少的诗作里都涉及“静”的状态,涉及“茶”。古人云:茶禅一味。事实亦是如此,他的诗大多是禅悟式的、悲悯的、隐忍的、平和的、宁静的、通达的、富有昭示意义的……
亦惟其如此,诗人林南才在对他的诗进行评点时说:“读他的诗,如和一位挚友品茶谈心,不需言语,只是静坐,就可以读出对方心之所想,或者读出的是我们自己所想,却感觉如此相似。”
其实,不论坚守,还是回归,从内心而言他们从来都不曾离开。而如今,当他们已经或即将知天命的时候,在他们安静的姿态上,却还分明打着一个时代的烙印,而这烙印是属于诗歌的。
李杜:(1957—— ),山西高平人,现居太原。中国作协会员,山西省作协副主席。出版诗集《生为弱者》、《众生之路》、、《李杜诗歌精选》,诗学专著《游戏:有关情爱的16种吟诵方式》,读书随笔集《世界三》,学术专著《李清照集评注》。获山西省文学艺术奖铜奖和赵树理文学奖优秀编辑奖、优秀诗歌奖、优秀报告文学奖。
来源:天津诗人编辑部
作者:李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