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诗人安琪(刘不伟/摄)
1、 从何时开始北漂的,北漂的原因是什么?
安琪:2002年12月11日8点45分,厦门开往北京的K308次列车缓缓启动,硬卧车厢里一个在安逸环境里呆得无比空虚的人怀揣着一颗被理想主义激情烧得火急的心,正兴奋而期待地张望着夜色中不断闪过的尘世的灯火。这个患着“空虚”或曰“吃饱了撑的”这种富贵病的女子没有想到,生活这头庞然大物正把守着北京这座全国最大村庄的路口,预备给她狠狠的一击多年前这女子说:假如生活阻碍了艺术,我选择放弃生活!
来吧,试试看!生活说。
——你的问题使我想到2009年2月应燎原老师之约写的一篇题为《永远未完成——我的诗歌自述》的文章,那篇文章即以上面的文字结尾。其实更直接的答案应该是,疯了。一个女人在33岁抛弃稳固的家庭和职业两手空空来到北京,实属疯狂之举。因此我经常说,我曾经自杀过一次,北漂即是。
2、 北漂途中,是否遭遇困境,有没有想过打退堂鼓?
安琪:北漂困境大抵相同:玉米棒子充饥。一天只吃两顿。地下室。筒子楼。蜗居。失业的焦虑。未来的茫然。过一天算一天的此刻。挺住意味一切的自我鼓励……最大的困境是节假日,每个节假日对我而言都是酷刑,有好几个除夕我都在办公室对着电脑过。不敢回故乡,不敢面对父母亲人。2009年12月24日圣诞前夜,我写了一首《纯粹感性批判》“所有的节日都是对你的惩罚/放逐自己的人理当得到余世的孤独”大体表达了我的心情。但无论怎样的困境,都不曾使我打过退堂鼓,退到哪里?退到父母家让父母恨铁不成钢吗?
3、 是什么使你坚持到现在?能说下北漂途中最让你感动的一件事?
安琪:一、诗歌。我是个迷信文字的人,如果没有写作,我迄今为止的生活都不值一过;有了写作,我的全部生活都充满了被转化的期待:荒谬、悖论、分裂、混乱、压抑、恐惧、焦虑、无助、无力……
二、诗人。到北京才发现,自己其实很不擅长人际交往,处事能力也极其有限,所以就龟缩在诗人朋友的公司以求得身心的自由与放松。我呆的时间最长的公司是诗人老巢的中视经典,同事刘不伟也是诗人,我生命中最彷徨无助的六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心情烦闷时可以哭可以诉,它们保证了我不至于犯上抑郁症,保证了我不会因生活的摧残而容颜衰老,事实上为我最终走出低谷提供了可能。借此感谢我在北京的几任老板:张小波,叶匡政、衡晓阳(诗人侯马的弟弟)、老巢,以及现在作家网总编赵智(冰峰)。你们,构成了我北京生命的一部分。
说到最让我感动的事应该是诗人远村了。2003年8月,在《中间代诗全集》原定投资无法到位而整个编辑工作又已基本完成的情况下,同为中间代诗人的远村慷慨解囊,和我,和黄礼孩共同主编了这套上下卷精装2650页的诗集,全集的出版客观上提醒了诗歌界,1960年代出生的诗人中还有这么一批因各种原因没有参加第三代诗歌运动的优秀诗人存在。远村被誉为当代庄子,这么多年一直隐居在浙江金华锤炼诗歌和书法,虽然和他联系不多,但我的内心一直感念他在关键时刻给予一代人(也给予我)的仗义相助。
4、 目前的写作状态如何?除了写诗,还干了一些什么?
安琪:目前诗歌写作状态不如以前,文、论写作状态还好,2012年12月应鲁亢之约给《海峡瞭望》开设台湾诗人推介专栏,迄今已到第三年,这个比较有意义但也比较折磨人,因为资料搜集太费劲的缘故。北漂十年受制于经济和居无定所,书买得少也读得少,是该借着今日的安稳补课了。现在我更感兴趣的是阅读,自认为患了“阅读饥渴症和焦虑症”,看到满屋子书心里发慌,想,一生怎够用?2013年歇了一年本想专职读书写作,不料2014年7月机缘凑巧到作家网上班,开始忙碌于工作了,但因为做的也是文字的事,心里还是高兴的。朋友们可能发现我外出开会较多,我的想法是趁着还跑得动,就多跑跑,理想状态是一个月有一次外出机会。比较苦恼的是,北京自身的诗歌活动也很多,请你的都是朋友,不去不好意思,这样的话,几乎每个周末也都被占用。以后要有选择地参加北京的活动。
5、 对于快乐和幸福,您的注解是什么?能否说一下您认为的最快乐的事?
安琪:能写作就是快乐。有家就是幸福。最快乐的事就是,有家又能写作。
6、 如何看待口语诗?口语诗的存在,对您是否造成困扰?
安琪:伊沙虽然一直强调他主编的《新世纪诗典》不单纯收入口语诗,事实却是,《新世纪诗典》收入的大多口语诗,连续三年我都购买《新世纪诗典》并全书拜读。我的现代诗写作入门是超现实主义这一路,但这不妨碍我喜欢口语诗。我喜欢口语诗的鲜活和现场感,和直击人心的特质,最大的困扰是,阅读口语诗时觉得很容易,真拿起笔却不知如何写。很多人对口语诗有偏见,那是因为他们读到的是口水而不是口语诗。
7、 现在许多诗人都在画画,您认为这是一种时髦,还是诗人在智能上的一种进步!?如何看待这件事?!
安琪:大部分应该是受影响吧,尤其看到一点绘画基础都没有的人也敢涂鸦也敢泼墨,那就大家一起玩吧,你涂我也涂,你泼我也泼。创作本身就是自由的,笔在你手上,谁也管不住你涂你泼,这没什么不好。倘要给这部分诗人画家的画法取个名字,应该是“气死画家法”。
8、 最近在忙什么,有何打算?
安琪:阅读。作家网上班。完成约稿。参加活动。大抵就这些。写作上的打算是有,但如果笔力跟不上的话也是白打算,不说也罢。
9、 除了写诗,您还有别的爱好吗,在诗歌之外,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以自我概括一下吗?
安琪:看书。旅游。微信。跟闺蜜聊天。算爱好吧。诗歌之外我是个无趣的比平常更平常的人,你看到了我那是因为诗歌照耀到了我,就是这样。
10、 对您来说,北漂意味着什么?您认为北漂必须具备什么样的品质?
安琪:因为北漂,你多活了至少一生,你多出了至少一命,你真正确认了你的故乡(早在福建时期我就写有此句:一个没有离开故乡的人你能说他/她有故乡吗?我觉得没有。)作为过来人,我希望想北漂者量力而行,看看自己有无谋生的本事再说。于今回望当年的决绝北漂,兀自心有余悸,太冒险了。一旦北漂,就得明白,路是自己选的,怨恨不了别人,一切,都自己扛着吧。我认为善良是北漂最需要的品质,善良的人就能得到神和人的帮助。
(2015年6月26日)
——————————————————————————
附:
安琪的诗
《赌徒》
你用一个没有难度的词语陷害我
我的赌徒
你坐在我身边像赌徒眼里的赌徒
因为我们都是赌徒所以我怕
或者不怕
你
你低着头假装很安静
假装不知道安静的安,安全的安,安琪的
安
无数人问我:安
或者不安?却不知安和不安其实是一码事
其实,那么多年你一直在
诗歌里,比较疯狂
比较不在小说里
2004/4/25。北京。
《往事,或中性问题》
再有一些青春,它就将从往事中弹跳而起
它安静,沉默,已经一天了
它被堵在通向回家的路上已经一天了
阅读也改变不了早上的空气哭泣着就到晚上
流通不畅,流通不畅
再有一些未来的焦虑就能置它于死地
我之所以用它是想表明
我如此中性,已完全回到物的身份。
2004/8/8。北京。
《七月回福建的列车上》
列车驶过时
窗外的山,山上的草,居然纹丝不动
寂寞啊
寂寞,寂寞离我不远
就在车窗外。
2004/8/14。北京。
《囚禁在山东之行的沉默里》
囚禁在山东之行的沉默里,不说话
不接受问候和祝福
囚禁在山东之行的沉默里,沉住气
在慢慢的扩散中和秋天一起死去
慢慢的。慢慢的。一点一点流出生命的残余
亲爱的除了余生,我已一无所有。
2004/10/1。北京。
《离开自己》
我再次发现对自己的说服极其困难
如果用“现在”
给自己的余生定位则上半生形同虚设
而用“过去”给自己定位
则过去像一把椅子失去倚靠
的背,和支撑的四柱
于是我选择离开
留下“自己”在过去的椅子上
颓然倾倒
永无葬身之地。
2006/8/14。北京。
《天地宽》
我向你请教生死
你说,这问题你已想通
你在像夜晚一样黑的白天传授理想
感觉像真的一样
躯体逼仄天地宽
现在是好的开始?坏的开始?还是
不好不坏的开始?
我向你请教苦闷
你说,这问题你没遇到
灯零落,一一亮起
城市生生死死如今名北京
幸福的人不幸的人游走在
风吹灯影的街头
我向你请教幸与不幸
你举手摄下那轮明月月在中天
天地宽。
2007/2/3。北京。
《御驾亲征》
春日,恍惚的偏头痛,模糊不清的物事
与公交车上的脊背相叠
喜欢过的红色变得陌生
疼痛麻木,背运的皇子活在废黜
刀光与剑影中
暂且给他一个我,一个你,允许他
白日梦尽,御驾亲征。
2007/4/30,北京。
《我性格中的激烈部分》
我性格中的激烈部分,带着破坏
和暴力,冲毁习见的堤坝
使诗歌一泻千里
滔滔不绝。我性格中的
激烈部分,一触即发
它砰的一声,首先炸到的
就是我
它架起双手,一脸冷酷
我一生都走不出这样的气场
它成就我生命中辉煌的部分
——诗歌!却拿走了
完整的躯体
我性格中激烈的部分
携带着我的命
一小段一小段
快速前行。
2007/9/16,北京。
《极地之境》
现在我在故乡已呆一月
朋友们陆续而来
陆续而去。他们安逸
自足,从未有过
我当年的悲哀。那时我年轻
青春激荡,梦想在别处
生活也在别处
现在我还乡,怀揣
人所共知的财富
和辛酸。我对朋友们说
你看你看,一个
出走异乡的人到达过
极地,摸到过太阳也被
它的光芒刺痛
2007/10/18。厦门。
《雨用什么方式保护自己》
每次回家,总遇到雨,这缠人的家伙
假装成我的好爱人,举着湿漉漉的手说欢迎。
欢迎啊,逆流的游子,我们去遥远的北方
学习此世的秘密,活过喜欢的一生
被喜欢的一生
挨着雨,我用脚后跟掂量南方的情
理交织。狭窄的街道,熟悉的乡音,真香
满目红颜色绿颜色的楼,全然有别于北方的
灰色扑面,哦,我爱北方的灰色
单调和枯萎。每天我尝试
24公斤的寂寞与无力,让自己快步
行走在公交线路上。在北方我只要
有一张,属于我的床。
就像在南方我只要一场,又一场
缠着我的雨,高举欢迎之手假装我
亲密的爱人。多年了,我往返于雨的缝隙间
事实上我还没有学会
用雨的方式,保护自己。
2008/4/1,漳州。
来源:花语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