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晓渡
卷首语
唐晓渡/文
进入新世纪以来,伴随着新媒体,尤其是自媒体的迅速普及,诗歌在中国也一反多年舆论的唱衰,渐次呈现出升温的态势。这里主要说的是出版、评介、阅读、传播和奖励,部分也包括创作。至于这样的态势是否受到新诗一百年这一时间节点的激励,或二者互为激励,那是另一个问题。不管怎么说,自去年开始,大大小小的庆典、专栏、访谈、研讨会、朗诵会、出版计划,总之形式繁多的纪念活动,就成了相关机构(无论官方和民间)倾力筹备、真情奉献的大餐头菜,并由此将诗歌多年升温造成的氛围,引领到一个足以令人称“热”的高度;而这样的氛围,据最保守的估计,也将持续到明年年底。
必须的纪念。一百年相对一个长寿者不过一生而已,然而对中国新诗来说,却意味着至少四代人:四代人的经验。四代人的苦难。四代人的梦想。四代人的心血。某种宿命般的力量——不,就是宿命本身——内外不分地紧紧攫住了这四代以至更多代的诗人,使之不能不被视为一个特殊的命运共同体。在多年前的一篇文章中我曾写道:
中国有句成语叫“沧海桑田”,说的是世事变化(或可能的变化)之巨。我相信,自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尤其是1919年“五四”以来,每一代中国诗人在回首平生时都会忍不住发出类似的浩叹。因为无论是否愿意,他们都必须面对同期中国从一个老大的封建帝国向现代民族国家急剧转型的艰难历史进程,面对伴随着这一曲折历程的无以计数的战争、内乱、灾变和难以逆料的戏剧性,面对传统中国文化和西方现代文化既冲突又融合所造成的撕裂的痛楚和创生的可能,面对这一切给个人命运、个体的内心“世界图像”及其相关的写作所不断带来的巨大冲击和似乎越来越充满偶然性的变数。
从中是否可以引申出纪念的正义,进而迫使我们凝神倾听这一共同体迄今很大程度上尚属喑哑的心声?这里的“正义”同时指向历史进程、族群命运、诗人沉浮和新诗道途,一个更大的整体:既意味着种种性质各异却又互为因果、彼此缠绕的集体“创伤记忆”,又意味着一个支持生命聚变的能量源;既提示着写作者坐拥的巨大精神财富,又警醒着他被暗中嘱咐的使命。如果忘却了这一使命,所谓新诗,就将辜负它筑基其上的自由之本;而所谓百年纪念,就只不过是这个自以为能消费一切的时代为娱乐自己制造的又一个证明。
激发我写下以上文字的是本期“天空与星座”栏目辑入的两位犹太诗人,埃德蒙. 雅贝斯和耶胡达. 阿米亥,尤其是雅贝斯。和阿米亥不同,这位大师级的诗人—哲学家尽管在战后法国以至欧美早已声名卓著、影响广布,在中国语境中却迹近初出茅庐,有待百科百度为其单立一个词条。然而,声名的大小并不妨碍其作品的冲击力,因为这种冲击力就来自其语言本身:既来自其深邃、丰饶和强烈中所蕴含的巨大能量,更来自其内在的、沟通沉默的质询。仅就开篇第一首而言,其标题《缺席的场域》之于我就是一个质询,首句“无主之地,沉迷的纸页”更是;接下来,类似的质询在在都是,比如“我的日子是根的日子/ ……大地浸渍于/ 远行的幻梦中”;比如“我拆卸不慌不忙的/ 发条装置寻找神谕……但时间仍有待降生”;比如“花朵们列队展示技艺精湛的率真。花茎/ 效仿空间超卓的女冒险家”;比如“我的奥秘是座座果园。/ 神秘中绝无戏法”……
诗的质询永远指向未知、未明,换句话说,有待命名的存在领域。此乃诗的原动力,亦为普世的诗学真理。在这方面,那些被认为苦难深重、迷雾重重的民族有更多的理由吁请诗的勘探,而作为其发声器官的诗人们,于此也负有更大的责任。人们已经一再从民族性格和历史境遇的角度探讨过近代以来犹太民族和中华民族的相似性;然而,雅贝斯的质询更多提示的,却是二者在领悟诗学真理方面存在的重大差异。我甚至认为,正是由于这种差异,使近三十年来的中国当代诗歌一方面自我呈现为新诗百年中最富雄心、活力和成就的时期,另一方面又迟迟不能诞生如雅贝斯或阿米亥那样筑基于深邃的思想,兼具广阔和透彻、从容和锐利,堪称伟大的诗人。这当然不是在指责什么,但也肯定不止是某种私心的痛楚——真要说痛楚的话,倒不如说首先和比较视野中新诗及其传统的某种基因缺憾有关。曾在另一场合读到过法国犹太教诗人、散文家和画家马克斯.雅各布的一段独白,征引于此或可谓直指要害。如下:
我感谢您让我诞生于受难的犹太种族之中,因为只有受难且知道自己受难,并把自己的受难奉献给上帝的人才能获救。所以从我压抑、可憎的童年开始,您使让我在这个已然蒙受屈辱的种族中受难,而假如你不曾让我意识到这一点,那么您一定会为我安排妥,让我有朝一日能为得拯救而向你呈贡我的奉献。
雅各布被认为是雅贝斯的良师益友;而更重要的是,只要循此稍作推源溯流,就可以发现一种基于绝望中的希望而彼此照亮、相互涵养的主体信念氛围,或一条从内部贯穿、维系着所谓“犹太精神”,并令其生生不息的诗学金链。百年新诗或许还来不及形成这样的氛围,这样的金链;问题在于,设若一直缺失如雅各布那种对苦难和使命、自由和负荷关系的充分领悟,这“来不及”是否终于只是令我们自己难堪的借口,而我们又据何面对沧海桑田而探究什么诗学真理呢?
很抱歉让个人的杂感霸占了本该属于内容点评的篇幅。好在读者自会有各自的体认和判断。最后我要借此向黄纪云先生表达深挚的感谢,若不是他的慷慨捐助,已被一再延误的本期《诗坛》肯定还将继续延误下去——尽管经费并非延误的唯一理由。
2016岁末,世茂奥临
作者:唐晓渡
来源:文化传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