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结还是金嗟,大家其实并不太在意,只要是这个发音就得了。他大号金鸿明,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叫“金结”。因为他生来口吃,北京人叫“结巴嗑子”,叫金结准确一点。
金结,其貌不扬。瘦高的个子,略微有点驼背,黝黑的脸膛,眉毛又粗又黑犹如墨染一般。一双不大的眼睛,中间距离大了点儿,嘴巴也很有特点,厚厚的唇微微上翘,给人忠厚老实的印象。
金结为人善良,说话虽然口吃,却丝毫不影响他的多才多艺。说唱快板儿书,没接触过的可能不了解。首先,您脑子得好,记得住。其次嗓子好,口才好,口齿清楚伶俐。再有竹板打得好,左右手配合的得心应手,这些真需要长期的训练才能驾驭。许多年来,我国特别是北方的曲艺团,快板书的表演一直是一个群众喜闻乐见的节目。以金结的条件,说快板儿似乎不大可能。然而,让大家意想不到的是,金结脑子特好,嘴上的功夫也好,说起快板书一点儿也不结巴。一张口,嗓音洪亮,极具穿透力,连珠炮似的惯口,吐字清晰,让人应接不暇。于是,在连里渐渐有了小名气,令人刮目相看。
准确地讲,金结的快板书还真有点儿专业水准,当时最流行广播文工团的梁厚民说的《奇袭白虎团》,脍炙人口,家喻户晓。天津曲艺团的李润杰说的《截刑车》、《吃饺子》等。这些,金结背得滚瓜烂熟,张口就来。特别是他的即兴发挥,尤为与众不同,可听可观。
一次, 连里北京籍的青年赵长义,当众想开金结的玩笑。
“金结,我给你一把瓜子,你给我学一次鸭子叫。”
“你什么意思?”
知道的当场就笑开了,不知道的还问呐。熟悉他的心里明白,口吃的人是说到个别字才口吃,特别是“瓜”“呀”等字儿。金结口吃,结果他一说:我也不吃你的瓜瓜瓜瓜——子,我也不学你的鸭鸭鸭鸭——子叫,这一张口公鸭子母鸭子的叫声都有了。把个大伙乐的,开心了!
金结脸上挂不住了,但他这点儿好,不急不恼,伸手从身后行李卷后面拿出了一副竹板儿,一挥手,亮个架势,呱得儿呱的打起了竹板儿。
金结这一打板儿,一看就受过专人传授。只见这竹板儿拿在金结手中,大板儿上下翻飞,小板儿节奏紧凑,声音清脆悦耳,忽如哗哗流水一泻千里,忽如风过竹林沙沙作响,忽如群马奔腾由远而近;金结拉开架势,直打得出神入化,引得众人齐声喝彩。
他张口唱到:
竹板儿打,响连天,
先说天,后说山,说完大树说旗杆;
打竹板儿,唱天地,
说说咱们的赵长义。
赵长义,长脸长,
社员拿它来攘场,
运动员把他当球场,
你看他是大不大,你看他是长不长。
赵长义,长脸长,
种上两亩水稻田,
苗儿长得壮又长,
打下的粮食扑满场。
我也不吃你的,瓜——瓜的小瓜子,
我也不学你的,鸭——鸭的鸭子叫。
劝你给我……甭来这一套!
一段下来把大伙乐得前仰后合,嗷嗷叫,把个赵长义哄得找不着北。直笑得赵长义绷不住了,满脸通红,眼泪汪汪地说:“我脸有那么长吗?”
金结是个心地善良,从不斤斤计较个人得失的人。有一次,他的好友因病不能正常工作,金结自告奋勇接过鞭子,赶起了牛车。要说赶车这工作,看似容易做起难。金结关键时刻,闹了个大笑话。七十年代,牛车马车在连里也是主要的运输工具。那年秋收时节,金结赶的一辆牛车,装得满满一车水稻,从地里拉回连队时,已经暮色苍茫,在大路与场院转弯处,路面有点儿上坡,车负重载,牛吃力得拉不上去。金结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一着急口吃的毛病犯了。
“喔!”字憋住了没了声响,牛没有了口令,举步不前,后面的大车过不去,七嘴八舌的乱喊。金结一手挥舞赶车鞭子,一手抓紧缰绳,张口说不话来,把他自己也急得够呛!憋得满脸通红,就是口中没了音响。这牛原地踢踏,摇晃着身躯,瞪着双眼就是不走,这牛车堵住了路口好一会,金结终于喊出了“喔——喔喔”,把个后赶上来帮忙的车把式儿都逗乐了。牛车最终赶回了长场院,金结从此也就没人敢让他赶车了。
生活,过于简单就觉得枯燥乏味,盲从久了容易麻木,空洞多了没有了冲动和幻想。年轻,就是年轻!年轻的思想单纯。纯得像一张白纸没有负担,纯得像蓝天一览无遗。
金结是个好人,金结是个老实人。老实的实在,实在的有时被人愚弄。当然,更多的是同情。同样的年龄,同样的环境,人的想法、做法却不尽相同。炎热的夏天,同样的劳作,有的人可能不堪忍受烈日的炙烤,随便找个理由不去吃苦。而有的人不怕吃苦,任劳任怨。金结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由于没有经验,在烈日下光着脊梁干活,生生晒出了大泡,那么大的水泡,城市人想都想不出来!太大了!整个后背连成了一个透明的大泡,鼓起了近两公分高。盐腌过一样疼痛,让金结苦不堪言。巨大的水泡,使他辗转反侧,不能平躺休息,把他折磨得实在难熬。
看到金结难受的样子,大家急得够呛。但要想解除痛苦,就必须赶快把水泡里的液体放掉,谁也没经过这阵势,自然也不知如何动手。请教老职工才知道:这么大的水泡若不及时把水放出,靠身体本身吸收一是时间长,二是容易感染,有个土办法:在水泡的一边儿各扎一个眼儿,用根长头发从中间穿过,里边的水顺着头发流出来,可以不疼。
办法有了,可是没有长头发,这让大家犯了难,好在后来北京籍的一个女同学,主动拽了一根长发,真的解决了大问题。靠着这根长发,金结背上的大泡,疱液硬是流淌了一个多小时,生生浸湿了大半个毛巾,将近深夜时,疱液流尽,他解除了痛苦。
艰苦岁月,朴实无华,我们每天除了简单的劳作,就是漫长的黑夜带来的枯寂。日复一日,倒是金结,以他嘹亮的歌声让大家在无聊和苦涩中有了一丝丝的安慰。
著名歌唱家胡松华作词,乌斯满江作曲的《亚非拉人民要解放》这首歌,当年唱响大江南北,“亚非拉人民要解放,反美怒火高万丈,再不能忍受压迫当奴隶,誓把新老殖民主义统统埋葬…… ”。
那年代的人几乎谁都会唱,这词儿太熟了!我们除了收音机里听到的,更多的是金结的唱响。
北京籍的陈姓青年拉手风琴给金结伴奏,一时期,唱得最多的是《亚非拉人民要解放》这首歌。高昂的歌声,让大家忘记了一天的劳累,有时带动得大家群唱起来,气氛很是热烈。还有一首《寄北方》,旋律优美而悠扬,时间久远,歌曲的作者亦不记得是何人,但歌词写得好,琅琅上口,说的是越南南方游击队,在抗击美国侵略中,战士思念北方亲人的故事,配上委婉的曲调,很是动听。金结唱得最好最多的,也是这首歌。后来,这飞扬的歌声,似乎能寄托大家怀念家乡的情怀,有时间就经常聚在一起听金结唱,在委婉悠悠的乐曲声中,情不自禁不约而同地给他哼唱伴奏,享受着思念亲人的释怀。只有这时,人们才感到生活的回归。是啊!每个人心中都有着期盼,远方的亲人啊!你在哪儿?远离亲人的孩子,如离林的小鸟,多想随着这美妙的歌声飞回那久别的故乡。啊!有多少期盼在梦中度过,有多少期盼想借助这歌声寄给你们……
“春风吹动——(叮当),竹林沙沙响,
出击归来心里喜呀喜洋洋,
提笔给亲人写上一封信,
我把胜利的喜讯寄向北方。
叮叮当,寄向北——方……”
是啊,以歌托情,把我们的思念之情用这歌声,寄向北京!寄给亲人!尽管歌词中说的不是这回事,但大家觉得就可以。寄北京?就是寄北京!为什么不呢?“何人不起故园情”,悠悠的歌声,久久地飘荡在草屋中,这里寄托了集体的思乡之情。金结成了最受大家欢迎的人。
金结不是个天才,但天赋很高。有人说“天赋比不过天才,但是天才也离不开天赋。”特定的年代,天才会出现在特定的文化领域。当年的小伙伴有缘“天才”的上了大学,有的成了画家、艺术家、经济专家,更有人走上了领导岗位。金结还是一个普通人,多才多艺的本领一直没有被发挥出来。离开东北以后,许多年我再也没有见过金结。听别人讲,金结返城后被分配在汽车厂当了装卸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