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手宝
作者:淡然(重庆渝北)
教室的玻璃窗结满霜花,像是被寒风呵出的一口口白气凝成了冰纹。
学生们捧着各色暖手宝穿梭在暖气烘烤的走廊里,卡通造型的硅胶外壳此起彼伏地亮起指示灯,像无数颗机械心脏在恒温的脉搏中跳动。我望着他们手套下完好如初的手指,忽然被记忆里那双布满裂口的手硌痛了——那些横亘在指节的沟壑,是二十年前的冬天用刀刻在我生命里的年轮。
一
重庆的冷是带着寒气的。风从长江裹挟着湿寒扑进家里,砖墙洇出青黑色的泪痕。我的十指总在冬至前就肿成紫萝卜,关节处裂开深深的血口,翻卷的皮肉像新剥的笋衣。晨起穿衣时,纽扣会突然勾住溃烂的伤口,血珠渗进蓝布棉袄的针脚里,晕成暗紫色的梅。
外婆总在天井的老梅树下熬老茶油。粗陶罐架在红泥小炉上,油面浮着几粒干花椒,咕嘟咕嘟地吐着琥珀色的泡。她把我皲裂的手按进温热的油里,油珠落在炭盆里溅起细碎的噼啪,混着梅枝在风中簌簌的响。"这油是旧年攒的茶籽榨的,"她对着我龇牙咧嘴的表情笑,"等开了春,带你去采新茶籽。"
可春天永远在冻疮结痂前姗姗来迟。腊八那日霜气格外重,连灶台上的粗盐罐都凝了层白毛。我蜷在藤椅里看外婆剖竹篾,竹刀划过金黄的毛竹发出清冽的脆响,仿佛将一截月光劈成了丝。篾条在她龟裂的掌心跳着圆舞曲,渐渐编成个宫灯似的竹笼,细密的经纬里漏下星星点亮的炭火影。
二
“这是你太婆传的法子。”外婆从碗橱深处捧出“土碗”,碗底盛着猩红的炭火,像藏着一枚微缩的落日。她将竹笼倒扣在碗上,又用靛蓝土布层层包裹,最后系上褪了色的红头绳——那原是她嫁妆包袱上的饰带。
当这个温暖的襁褓被塞进我怀里时,竹篾的清香混着木炭的焦香在鼻尖萦绕。隔着粗布传来的温度像春蚕吐丝,一缕缕缠住冻僵的指节。血痂在暖意里慢慢发软,融化的脓水渗进布纹,在蓝布上绽开墨色的花。外婆把我生满冻疮的脚也塞进烘热的铜脚炉,炉灰里埋着的橘皮噼啪炸开细小的芬芳。
夜深时,竹笼在蓝花被上投下镂空的影。炭火将熄未熄之际,外婆会披衣起来添新炭。她总要先对着炭火吹三口气,说是"接上人间的活气"。飘摇的火星映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让我想起庙里摇曳的长明灯。
三
开春后竹笼被收进樟木箱,和外婆的织锦袄叠在一处。年复一年,竹篾从金黄褪成檀色,土碗沿磕出月牙状的缺口。初中那年冬天,当我再次翻出暖手器时,外婆正卧在雕花床上咳喘。她坚持要自己添炭,颤抖的手却把火星撒在了被褥上。
后来全家用上了热水袋。橡胶制品带着刺鼻的硫磺味,银色的螺纹铁皮暖炉会烫出红痕。再后来,我在省城读书时收到舅舅的信,说老屋拆迁那天,樟木箱里的竹笼突然散成一地篾条,“像抽了线的旧光阴”。
四
此刻讲台上的暖手宝正在充电,LED蓝光在塑胶外壳下无声闪烁。有个女生递来樱花粉的暖手宝:“老师,这个借您。”我道谢时触到她的指尖,凉得像十二月的雨。
藏在抽屉里的土碗残片,握着掌心,依然温润如初。那些被竹篾经纬编织的冬日,那些混着炭灰与茶油味的晨昏,原来早已在记忆里煨成了不灭的余温。窗外的雪落在仿古屋檐上,而我的冻疮在十八岁那年突然痊愈——恰是外婆走后的第一个冬天。
此刻忽然懂得,当年竹笼里跃动的不只是炭火,更是一个老人将毕生气血搓成灯芯,为孙辈点燃的,永不结冰的太阳。
2025.3.13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