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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增头寨(二)

话说增头(二)

 

作者:陈希平

 

先说庄房,增头羌寨的大多数房屋属于庄房,其含义是集吃住,闲玩、牲畜,财物等于一体的较大建筑内一门可锁的住屋。

其实羌族地区最具建筑风貌特征的是碉房,也叫碉堡或碉楼,增头寨羌语称基偓,这在整个川西北藏羌地区都能看见这种极其雄伟的建筑,以岷江和大渡河上游的碉楼为典型代表,是中国八大建筑流派之一。在数千年的历史长河里,军事防御是碉楼的重要功能,碉高墙厚,多依山守险,易守难攻,“众皆依山居止、累石为室,高者至十数丈”,这种独特的建筑形式古称邛笼,也称为石碉,史籍多有记载。碉房有四角、六角或八角型高六七层,最高可大13层,棱角突出,每寨三五座不等,增头寨现有几处高碉基座残留。

高碉已成为增头寨的历史遗迹,剩下的便是平时民居石砌楼房了,多为堡垒式,也就是所说的庄房,三四层不等,也有五层的,要看当初主家的修建实力与计划,均为坐北朝南,依山而建,基部较宽大。我老家所住的老房子,可看作是庄房的代表,房主不知变换了多少,这幢四层(加上房顶小房背照楼为五层)高的建筑,修建时间已无法考证,从墙体烟熏火烤的里面所接收的凝固的烟尘可知,至少有三四百年历史,历经数次强震而安然无恙。2008年,此房与汶川十几公里距离,再经“5.12”强震洗礼,四面墙体未受任何损坏,外墙表面所敷的黄泥至今依然如故,虽数百年风霜雨雪而未能剥蚀。此房应是羌寨庄房的代表之一。

庄房共有五层,顶楼又叫照楼,居于大房背正北位置,大房背边际除后墙外,都有伸出墙体外屋檐,扩展了房背的平坝面积,也保护了墙身。高檐下悬空有一排从墙体抻出的棱起的木板,正像一把匕首,刀柄在墙里,刀背朝上,这刀型木板起着桥墩的作用,上面可铺木板,放上玉米壳荞杆之类东西,上面有屋檐能遮挡雨雪,好多的庄房,现在都未铺板,远看这些“桥墩”空空地排列,年成久远多已朽坏,只剩下参差不齐的根部,掩藏于墙里。有些家户竖板上还挂着打捆的干菜,这个悬吊吊的铺上木板的走廊,羌语称柯直格。柯直格的下面开有石砌窗口,外小里大,像方型喇叭,易于接收光照和保暖,也有防盗御敌的作用,有的窗因洞口小,只10来公分宽,高约20公分,位置高,所以没有窗棂,稍大的就用竖直的四五根木条间隔,里面陡斜的窗台积满几百年黑亮的烟泥尘垢,砌的片石和凝着的黏土尚无脱落,窗体悬空在高墙上,没有梯子就够不着。分析这种牛肋窗,其实也有斗窗特点,是庄房获取光线,也便于观察外面情况,还可判断时辰,还起着缓慢排放炊烟及通风的作用,可知羌寨庄房的一些巧妙布局。现在新式住房有专门烟囱或因电气化而无需烟囱,但过去房内的炊烟可熏养住房内所有木料,包括梁柱板壁楼板木梯等,而不必担心会腐朽虫蛀与潮湿。另外,窗户的位置悬在半空,盗贼即使进入室内,窗台又斜又陡,根本站立不住,有摔下底层的危险。如果室内不搭梯子,自家人也无法接近这些窗户。寨中的窗户以前除这种斗窗外,还有升窗,也叫天窗眼,多用于平房,因室内过于阴暗,也便于晾晒东西,还可房背上下直接输送。

这座老房子,如今四面墙体仍在,只是被二兄弟改装不少,但依然可见些古老痕迹。

庄房背(北)面的墙啥都没有,但墙面正上方砌有十字凹形图案,几乎所有老房屋的背面都有,这个“十”字末梢都按比例扩大,成为规整的美术十字,什么意思呢?

底层是牲畜的厩舍并堆放杂物,圈门外多为自家院坝,四周的院墙码着齐整的木柴,由树桠巴、硬杂木或柴花子构成,穷困人家院墙上搁几背细丫柴,一道大门将其锁闭。这种房屋集人居、财物储藏、防卫等于一体,结构高大坚固的石屋住宅,这是旧社会千百年不安定环境造成的建筑产物,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平安居所相特异,其住房在长期不安定年代具有多项功能,这种住房完整保留到今天的不多,整个川西北羌乡藏寨其房屋结构大致相同。

二层是人居,正中靠墙处供有神位,是全家起居、会客及举行各种仪式的地方。从二楼上梯到小楼是第三层,面积小,因为另一半是适当的空间和火炕的上部分,即挂有正方形的可放东西的通烟木架,称为火炕,与北方人的火炕完全不一样,这里有烤和受烟熏的意思,火炕上可放能炕干的东西,比如才片好的锄把、袋装生核桃,需烘干的豆腐等,这火炕下部还有许多挂钩,吊锅吊茶壶等,使下边的火塘充分发挥作用。如客人来得多,挂钩可挂几口锅,包括铁三脚上的锅,火塘柴火四周砂罐铝锅之类,共同接收柴火的热能。火炕还可防火灾,对整个楼房有了间隔和缓冲,因为火炕上方为一吊柱联结大楼。小楼也装有房间,堆杂物或住歇均可。

四层称为大楼,多为双梯,即一块木板为一梯,有十几二十多梯步,两边长方木扣子着,上梯来到露天大房背。靠山有开放式的照楼,照楼顶部为小房背。晾晒粮食花椒衣被等,妇女手工编织或儿童游戏都可利用大房背这块平地。有的二楼住处门开在外,有石步子或木梯上联结,是进大门后的第二道门,故而称作二门,开在外必有露台,也可叫小房背的。平时安有板凳,可以瞭望。如今增头寨基本上说汉话,但房屋田地山川工具均有羌语名称,比如大房背叫基达巴,小房背叫基达布赤,最顶层叫汝基阁,一块白石叫阿布希格切、笕槽叫於志等等,说不完。

如果庄房只三层,大多二楼住人,里间有火塘,刚好借助于靠山的坡地,顺势而建,火塘外面阵的楼板称导楼,导楼一侧装有房间多为寝室,有双梯上大房背,是为第三层,靠山修有照楼,上梯即小房背,层次上虽算是四楼,但只占大房背的三四分之一。

火塘称作“火垄(垅)”,在川西北藏羌地区均有火塘设置,在房内地面掘成正方形与膝盖高矮的凹坑,可容二三十人四方落坐,座位有坐垫,或布或毛皮或毪毡,坐此不别担心冬季有穿堂风灌脚杆。中间便是烧火处,即火塘,置有铁三角,穷人家立三块长条的尖尖石,也能悬挂或支锅煮饭,焚烧木柴,厚厚的火灰可烧熟任何食物,不需要烧柴了,其炭火及红火灰还可以烤很久。穷人家上房背的楼梯很简单,一根圆木上凿挖成梯,且多放于外面日晒雨淋,烧久易于朽坏。

火塘方位必有讲究,靠神龛处属于上方,上把位,最尊贵者坐位,羌语称“于菓”,烧柴方属最下等位置,上方之右,羌语称“于墨哟”,左方称“锡刷”,下方称“撰勒”,火钳称“喜得”,火铲称“西巴”,烤火称“米扩”,三脚称“希默”,等等,全部都有名称。

房顶很平整,雨天夯实泥土,不然漏雨很麻烦。盖房背是繁重带技术性的细致活路,上好大梁,再均匀铺上圆木,之上铺柴花子(木料劈成的长条),再盖上黄荆刺,然后铺上调好的稀稠黄泥,再面上黄土,需要经常保养夯打结实,房背很大,下雪了必须一早清扫,懒惰就不行。那些年的初一天不亮,寨中各家各户都在各自房背上放鞭炮,比赛哪家放的时间长,显然是富有人家,也有很要面子耍牌子的人家,其他人户就当观众,有一年,隔壁朱家放的时间最长,全是时兴贵重的炮仗烟火,还把鞭炮放到铁桶里,三村都听得见,那叫一个提劲。有些人在房背上放明火枪,有把自己伤害了手脚的。所以本地人都称之房背,它的作用很多:晾晒谷物衣物,家庭一切手工,休闲娱乐等,弥补山区出门爬坡上坎之不足。

贫困人家的住屋常常漏雨,小时候,我家的小平房即是。外面下大雨,家里下小雨,把所有盆盆罐罐都派上用场,但漏雨地方实在太多,特别是睡的床铺上,半夜听床上雨打脸盆的节奏,后来对杜甫的诗“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长夜沾湿何由彻!”有了真切体会。第二天,上山背来黄泥,拿了木锤修整房背渗漏的地方。

真正资格的庄房与碉房一样,讲究建筑艺术,平时也保养的好,就不存在漏雨现象。

庄房大多三四层不等,有石梯木梯联结,木梯有单梯双梯之分,房背边沿铺有干净的大石板,保护墙体,也便于晒怕脏的小样东西,比如芫根片、北瓜片、甜萝卜片等。房顶的照楼用木板隔成,既可住人,又可堆放杂物,主要是可以及时收藏晾晒的粮食衣物,万一大雷雨来方便收拾。照楼里还放有手工脱离玉米青稞大豆的梿盖,即用双手转动能旋转的木杆敲打玉米棒子使之脱粒的工具,其它还有背篼甲背木掀扫帚等。

增头寨分成大的四块:上寨、中寨、下寨和小寨,均由十几二三十户石砌平顶楼房所组成,除去院坝,所住面积与房顶面积相等。寨落大多依山而筑,旁近有水源,注意结合山坡地形,分级筑室,就地取材,多修砌于坚硬岩石之上,既能少占耕地又能稳固抗震和躲避灾害,经济适用,是羌区山地传统农耕文化的特有产物。近30年来公路交通日益发达,水电不受地域限制,房屋便多有分散,倾向于公路一侧修建,比如河坝已有10来户,因为气候相对温和些,新式建筑与旧房重新装修大都内装卫生间,以前的厕所多在院坝一侧,有专门的粪池,上搭木板。现在,这种房屋已不多见。还有一些户数搬迁到大城镇或两头管理,因此老寨子多成废墟。

羌人的建房技艺,从西汉便有记载,说“冬则入蜀为佣”,建桥筑堡,打井修堰。从东侧山包俯瞰增头山寨,房舍顶部如妇女雪白的头帕,鳞次栉比,方正成片。

简单说一下神树林,增头寨的神树林在上寨背后,羌区每一个村寨几乎都有神树林,即有神树的树林,神树年代久远,与其它林木相比,特别粗壮高大,枝繁叶茂,形体特异,是这一方水土长期孕育的结果,更是生态环境绝佳象征。增头寨的森林植被近20多年来已全面恢复,寨子四周的沟槽泉水奔涌。

说起神树,薛城熊耳山顶背面,干海子一侧拔地而起的一棵神树,老当益壮,枝繁叶茂,树身雍容华贵,枝干盘曲苍劲,有如千手观音,远观大树轮廓,其翠绿恰如成人心型,四周杂树簇拥,蔚为壮观!

关于增头寨的老腊肉制作,也是别有特点,整扇的猪背溜悬挂于有烟火能薰到的通风地方,火塘或灶房的上方,或更上一层的大楼阁上,可以不上什么佐料,庄房里不必担心起潮霉变,虫蛀等,烟子常年房内弥漫,所有房内木质不会腐朽,那柴烟还是百味草药,所以腊肉挂的时间越久越好吃,煮熟切成片,色泽晶莹剃透,吃起来味道淳香,肥不腻口,瘦不塞牙,开胃散寒,特别适合农村重体力活路者的体能保障。其它还有自家制作的香猪腿(沙鸦),血肠(糕)、香肠等,都很上口。

如今,增头的腊肉与多地的腊肉制作工艺相结合,虽然传统烧柴火逐渐被电气化所取代,但,许多家户仍有做陈年猪膘腊肉的习俗,得到外来游客的好评。

增头寨一直有“吹吹”,即会吹唢喇的人,称撒喇子,羌族地区以外,不再有此吹吹,是羌族一大特征。撒喇子历史悠久,与汉语字典对喇叭的解释一样。主要用于喜庆集会的一种管乐器,用哨子、芯子、木管音孔、铜喇叭等构成,最下部端口向外张开,以扩大声响。据传,三国时期,羌地民间艺人常到灌县(都江堰)蜀都(成都)一带吹奏,诸葛亮将其总结为七十二支令,每支令均有名称,后因羌文化失落,至今尚存有喜庆调及丧调三十余种,如婚调有敬神、接亲、上下席、花儿纳吉(女方花夜)、催亲、离娘、上轿、过路、拜堂等。上世纪五十年代,增头中寨的周觐民到北京演出。

羌族喜庆集会、婚姻庆典、老年丧事等大型活动中都要吹奏唢呐,8个音孔,声音宏大,几里路程都能听到,吹奏者根据不同场景与过程可吹不同曲调,与陕北唢呐相比,羌族唢呐侧重于聚众大型活动时的气氛渲染,是主家办大事,人多热闹,气氛浓烈的特别标志。

过去穷人家只请得起一个吹手,富有人家“双吹”,即两个吹手。如今也多为双吹,显得实惠而有排场,大抵有羌族的地方,从乡村到城镇,包括在都江堰,时常听到嘹亮的吹奏唢喇的声音。

羌族的响器,又称锣鼓家什(事),属打击乐器,四大构件:一是响器,实际上就是由大铙钹,很重的,两块形状酷似两顶草帽,优等铜质,“草帽”圆顶有口系着红布绸,使用时将两个铙钹布条分别拴在左右手中三指上,拴得十分稳固后两手合着它来相互击打,关闭的中空极具声学原理,敲打起来声音响亮宏大,整个山寨都能听见,故称响器,是成为整个锣鼓家什的代称,因为经常使用摩挲而光滑锃亮;二是铜锣,圆形,中间常被棒槌打破,又去重新购置;三是圆皮鼓,大小和羊皮鼓一样,只是羊皮鼓只一面绷皮,另一面是手把,可单手拿着舞蹈,此皮鼓两面绷皮,木质肚腩部分也均匀凸起出,便于夹在两腿脚之间固定悬空,双手各执一棒,打什么样的鼓点直接决定整个铙钹铜锣铛铛的击打方式,鼓点的节奏决定整个响器的节奏,是整个响器的灵魂,两小棒敲鼓最含艺术含量。曲调千差万别,声音悦耳洪亮;四是铛铛,圆状金属铜质凹型小盘,刚好可放于手掌,用小棒按鼓点适时敲击。

羌族的响器或是从汉区传入,并进行加工改造,形成打击乐羌民族特色,历史悠久。有各种完整鼓调,比如有狮子抱头、一锤响、七捶响、耍龙灯、耍狮子、三吹三打等。响器一般在丧事活动中较为常见,有时集体热闹喜庆也演奏几段,但要有会打且配合得好的人凑齐才演奏。锣鼓家什增头寨春节期间耍狮子也别具特色,三个缺一不可的重要角色:等。如今,村寨里会打的或打得出神入化的人已不多。

锣鼓家什还与耍龙灯耍狮子巧妙配合,尤其是春节期间耍狮子,狮子猴子笑头和尚全部有专门的行头,古来狮子就是百兽之尊,能驱妖镇邪。增头寨耍狮子共四人为,耍狮子一头一尾2人,还有笑头和尚,是保护狮子的角色,另一为专门搞笑取笑的滑稽猴子。有孝道、驱邪、喜庆、娱乐等含义。增头中寨的周觐明演笑头和尚演得出神入化,活灵活现,他有无数指引并护卫狮子开心的行为而赢得人们称赞。1956年国庆观礼汇演,他和西山寨的王文龙代表羌民族应邀推荐到祖国首都演出,毛主席、朱总司令亲自临场观演。增头寨其他打鼓和演孙猴子和狮子的也都不错,这批人都已不在人世。

羊皮褂是羌族农村普遍的外套穿着,历史悠久,制作工艺考究,非专门手艺人不可。褂子的里面是暖茸茸的羊毛,一面是硝制好的光洁皮面,无袖,穿口与边沿均用羊皮线手工缝制,套于麻布长衫之外,男女老幼都这一身装束,适合山寨生活,也与羌人历史上长期畜牧有关,亦可知羌人与羊的紧密关系,故《旧唐书东女国》载:羌人羔裘,饰以纹绵。 用羊皮制作好的皮褂(也有牛皮制成的)质地坚韧暖和,家人都可配备,也可以换穿,几十年不烂,下一辈接着穿,成为当地人做活路、爬坡上坎、肩抬背扛砍柴放牧等常穿不舍的外衣。累了困了,就将羊皮褂席地而坐,地面稍有不平也能安稳坐卧,休息睡觉,方便又卫生,还可以应急在野外挡风遮雨,抗寒过夜。干重体力活路时,如扛木头背柴背玉米洋芋等,皮褂子可当作铺垫。

裹脚是增头羌民对绑腿(裹脚布)的称呼,其实整个川西北广大山地农村,藏羌回汉,如果不是穿长筒皮靴的话,农民到田间劳动,到山上放牧砍柴挖药等,都非需要绑腿不可的,这与我国古代女子的缠脚(裹脚)含义完全不同。绑腿的历史非常悠久,极盛时期当在整个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在实际军事行动中作用极大,特别是在我军没有机械化部队时期,全靠士兵两条腿实现大规模运动作战,绑腿对于提高士兵行走能力功不可没。绑腿随着时代发展而逐渐消退,不过在山区农村劳动或远足旅游(驴友)者尚可看见。

绑腿是自古以来羌人生活出门劳作必备物件,来源于自给自足的家织麻布,便于二荒林山地行走,保护腿脚安全,防虫防刺保暖,裹脚布还可应急自救等,就如抗战时期的八路军一样,现在的增头寨已经很少有人拴裹脚,即打着绑腿,麻布也多已消失。

 

(此文系应征文稿)

 

2018/6月写  2025.3.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