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蔬菜
文/张健
马蔬菜这东西,在合肥,有些岁数的城里人、乡下人都认得。它长在田边,路边,野地,不择地而生,亦不因人之好恶而增减。叶子扁扁的,绿中带些灰白,茎干细长,一丛丛地挤在一处,倒也茂盛。
我幼时有空和父母亲去合肥乡下亲戚家,那时节,每到春日,马蔬菜便从土里钻出来,先是星星点点,继而便连成一片。村中妇孺每每提了篮子,蹲在田埂上采摘。我也常跟着外婆去,她那双粗糙的手在绿叶间翻飞,不一会儿便采满一篮。我则多半是蹲在一旁,看着蚂蚁搬家,或是捉些小虫玩耍,偶尔也胡乱拔几株,丢进篮中,自以为帮了大忙。
"这马蔬菜啊,晒干了才好吃。"外婆总是这般说。于是采回来的马蔬菜便铺在竹席上,摆在院子里晒。阳光照下来,那些绿叶渐渐失了水分,蜷缩起来,颜色也由翠绿转为深褐。我常常蹲在旁边看着,觉得它们像是在阳光下慢慢睡着了。
晒干的马蔬菜收起来,可以存放很久。外婆用它来做菜,最常见的是与五花肉同炖。五花肉取自年前自家杀的猪,红白相间,浓油赤酱,咸香扑鼻。将它与马蔬菜一同放入锅中,加水慢炖,不多时,香气便从锅盖缝中钻出来,在厨房里游荡,继而侵入堂屋,最后连院子里都能闻见。我那时便坐不住了,一趟趟往厨房跑,问"好了没有"。外婆总说"还早",我便又悻悻地出去,不一会儿又回来。
待得终于上桌,那马蔬菜已经吸饱了五花肉的油脂,黑亮黑亮的,咬一口,咸鲜中带着野菜特有的清苦,与五花肉的醇厚相得益彰。我常常吃得满嘴油光,外婆便在一旁笑,又夹一筷子到我碗里。
也有时用马蔬菜做汤。夏日里,取些晒干的马蔬菜,与豆腐同煮,出锅前撒一把新鲜的葱花。那汤清亮,飘着几点油星,喝下去,先是一股淡淡的苦味,继而回甘,竟有消暑之效。我那时不解其妙,只觉得好喝,一碗接一碗,直到肚子滚圆。
冬日里,马蔬菜又可与粉丝同烩。粉丝吸足了汤汁,滑溜溜的,马蔬菜则软而不烂,吃在口中,有一种特别的韧劲。窗外寒风呼啸,屋内灶火旺盛,一家人围坐吃饭,热气腾腾中,连那马蔬菜似乎也多了几分暖意。
如今想来,那些用马蔬菜做的菜肴,其实并无多少特别之处。不过是乡下人就地取材,因陋就简的吃法罢了。然而在当时,却是难得的美味。一年到头,能吃到肉的次数屈指可数,马蔬菜便成了调剂口味的上好食材。
后来毕业参加工作,见得世面多了,吃过的东西也愈发精致。偶尔再回乡下,发现田边地头的马蔬菜仍在,却少有人采摘了。村里人如今日子好了,谁还稀罕这些野菜?超市里什么没有,何必费事去采那苦兮兮的马蔬菜?
前些日子,我忽然想起马蔬菜的味道,便托乡下的亲戚寄了些晒干的来。照着记忆中的做法,与五花肉同炖。待得入口,却觉得味道大不如前。是做法不对?是食材有异?抑或是我的舌头已经被城市驯化,再也尝不出当年的滋味了?
我想,或许都不是。变的不是马蔬菜,而是吃马蔬菜的人,和吃马蔬菜的那个时代。
马蔬菜还是马蔬菜,静静地长在田边,路边,野地。只是采它的人少了,吃它的人变了。它不言不语,看着这世道的变迁,看着一代代人来了又去。
偶尔,我还会梦见那个蹲在田埂上看蚂蚁搬家的孩子,和站在一旁采马蔬菜的外婆。醒来时,口中似乎还残留着马蔬菜炖五花肉的滋味——那或许是我心中最温馨的味道了。
作者简介:张健,安徽合肥人。民建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小说学会会员,安徽省散文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会员,炎黄文化促进会会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