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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憨嫂(外一篇)

老憨嫂(外一篇)

 

作者:张鲁平

 

老憨嫂是打我记事起就念念不忘的一个人。

听曾祖母说,她是十岁时逃难要饭流落到我们村子的。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她讨饭到我家门口,棉袄棉裤脏兮兮的,而且胳膊肘和膝盖骨间磨得开了花。头发粘在一起,像片毛毡,好像从没有洗过,而且近看虱子虮子爬满了头,像一碗白花花的米饭倒在了她头上。她的脸长得很,加之皮肤黝黑粗糙,极像烤熟了的地瓜。两片厚有一寸的嘴唇往外翻得厉害,像能拴住个棒槌似的。整张脸是丑陋不堪的。我曾心想,她的爹娘怎么给了她这么一张脸,哪像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应该有的脸庞儿。曾祖母给她盛了一大碗地瓜糊豆,她像饿了几天似的,蹲在我家门口,几口就吞进肚里。

曾祖母见她着实可怜,就坐下来问她: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为什么讨饭到这里?她称:家在东山套里,爹娘死得早,有一哥嫂,黑心的嫂嫂欺负虐待她,经常打骂她。说她吃白饭,几次想把她投入水井,都被好心的婶子大娘救起。为了活命,只好拿个讨饭碗,打狗棍,逃出家门,踏上流浪之路。曾祖母听后抹眼泪,问她愿不愿意为我家烧火做饭,下地干活?她连连点头。从此,她就成了我家的一个小长工,不再流落他乡,讨要为生。

她在我们家一待就是五年,她整日埋头干活,不言不语。曾祖母觉得把她长期留在我家也不是个说法,女孩子大了,自然要找个婆家和可靠的男人嫁了,生儿育女才是正道。于是曾祖母想到本族的一个孙子,先天双目几乎失明,下地劳作极其困难。但骨骼强壮,个头高大,因为失明,加之父母双亡,家境穷困,三十四岁尚未成亲。祖上只留给他两间破草房,四壁皆空,吃了上顿无下顿的。如果把她与孙子撮合到一块儿也是一件善事。曾祖母一大早来到孙子家里,说明来意,孙子一听曾祖母给他说个媳妇,当即磕头谢恩。他随曾祖母来到我家,想把“媳妇”领走,曾祖母说:“且慢!俺还没跟人家姑娘说呢,人家愿不愿意还说不准呢,等俺给人家说了,听俺回话。”曾祖母把她拉到里屋,来龙去脉地给她说了半天,曾祖母生怕她嫌弃孙子年龄大,又是个瞎子。没料到她红着脸点头答应下来,并说:“恁老人家怎么说怎么是了。”当天晚上,瞎子就把“媳妇”领回家,成了真正的夫妻。

过门四年,她连连生了一儿仨女。瞎子丈夫不因为她能为自己生儿育女、延续香火或是觉得自己年龄大且是瞎子、娶个媳妇不容易而疼惜她一星半点。尽管她把庄稼地里的农活和家里刷锅洗碗、烧火做饭、洗浆晾晒、带娃吃喝拉撒等一切活儿全包揽下来,还时常因她做饭不及时、猪没及时喂、羊没及时放、猪下崽时死了两只而遭到丈夫的毒打谩骂。都说瞎子下手是极狠的,只要被瞎子抓住,他便往死里整她,头发被一绺绺地扯下,头被狠狠地撞向南墙,撞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门牙被打掉三颗,左腿打折了,落成残疾,走路一拐一拐的。有一次,不知何因何故,瞎子借下河摸鱼之故,谎说自己脚底下踩到了一条大鱼,要老憨嫂抓紧过来把他脚底下的大鱼逮住。老憨嫂信以为真,探身下去,瞎子趁机把她狠命地按到水底,足足有抽两袋旱烟的功夫,觉得老憨嫂不再挣扎动弹了,才放她露出水面,人们发现后,只见老憨嫂翻着白眼,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人们把她抬到岸上,提起他的脚,使劲地上下抖动,肚子里的水哇哇地吐出,才使得老憨嫂缓过气来。

几年之后,邻居发现,老憨嫂被瞎子打怕了,打傻了。在大街上,当着许多人的面,退下裤子,蹲在原地撒尿,毫无羞耻之感。菜园里的辣椒茄子带着泥巴露水,她摘下来就啃。不管白天黑夜,老憨嫂跑到庄稼地里偷人家的芋头、地蛋、西瓜。又潜入我家,掀开屋檐下的缸盖,用大襟褂子兜着,偷了曾祖母腌好了的十多个疙瘩咸菜,又顺手牵羊,从鸡窝里掏走几个鸡蛋,弄得鸡飞狗跳。被曾祖母发现,数落她骂她半天,说她没良心,留下她给她碗饭吃,又帮她找了男人有了家,生儿育女一大帮,还好意思偷到我们家来!事隔两天,她又偷了邻居家正在下蛋的一只母鸡和一床晒在院落的棉花套子。人家找到家来,又免不了瞎子丈夫的一顿毒打,打得她神魂颠倒,不知躲藏,从此人们就喊她“老憨嫂”。

老憨嫂神志越来越不清楚,越来越不不记事儿。刚吃了清早饭,她说没吃。人们故意问她:“恁儿子三环是哪年哪月什么时辰生得?”想了半天,她自言自语地说:“反正是老天爷爷下雨了,雨点砸得经瓜叶子啪啪地响。俺肚子疼得要命,就在经瓜地里生了俺三环。”人们哄堂大笑,笑她分不清一年四季,什么时辰更是一无所知。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时候老憨嫂竟能脱口而出“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朱秦尤许,何吕施张……”“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人们惊骇得张着大口,瞠目结舌,老憨嫂何以与《三字经》《百家姓》有关联?后来她娘家的哥哥来走亲戚,邻居问起此事,才知道老憨嫂娘家的曾祖父是个前清秀才,教过私塾,到她父亲这一辈上才家道中落,穷困潦倒的。老憨嫂从小受曾祖的影响,才会背诵这《三字经》《百家姓》的。人生真是日异月殊,大起大落啊!想不到悲苦的老憨嫂曾有过那样显赫的曾祖和荣耀的家史,有多少次,我看着老憨嫂呆坐在村口大槐树下石头台上憨憨的背影,为她落为乞丐受人欺凌而抑郁难平,伤心落泪。

听说河南省巩义市康店镇有个康氏家族,也被称为“康百万”家族。祖孙十二代皆为富豪,历时400年而兴旺不衰,建有私人豪华康百万庄园,在世界上也算是首屈一指。他们的发家得益于一句古训:“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代长。”直到民国二十三年,康氏家族在辉煌了几百年后开始衰败。

我猜想大憨嫂的祖辈上可能不及康氏家族兴旺不衰,富甲一方,但她祖上毕竟也曾显赫一时过,就很了不起。至于家族为何而衰败不去深究。但每每想起老憨嫂不幸的遭遇,并无数次地设想如果大憨嫂祖上一直兴旺下去,她的命运该是逆天而行,绝不是现在的样子:受尽哥嫂欺凌,被迫逃荒要饭,后嫁与瞎子作妻,不料沦为丈夫的出气筒,而因此变得神志不清、憨憨傻傻、偷鸡摸狗、令人作呕。她应该是另一种命运:衣食无忧,待字闺中,绣花描云。比不得薛宝钗的端庄高贵,婉约嫣然。但一定是个温柔娴静、知书达理的女子。

瞎子丈夫在十四年后得了一场大病,夺走了他的性命,老憨嫂从此不再受丈夫的打骂折磨。儿女已长大成人,能替她下地干活了,她的日子才好过了些,脸上渐渐红润,有了笑容,神志比前也清楚了许多,几乎没有了偷窃之行,人们也逐渐与她搭话。后来三个女儿远嫁生子,就是一个老生儿子总是说不上媳妇。儿子三环二十大几的人了,还与他娘通腿睡觉,四邻都笑话老憨嫂,说买不起床搭个地铺也好啊,怎么能与二十好几的大小伙子通腿睡觉呢?就是自己的儿子也不行啊!不怕人笑话!老憨嫂嘿嘿地笑着说冬天冻得脚像猫咬,让儿子给自己暖暖脚不碍事的。

老憨嫂床上没有褥子,只铺了麦秸,娘俩只一床被子,还是东院大奶奶死了,儿媳妇烧大奶奶的遗物,老憨嫂看见了,从灰堆里抢出来这床棉被,还有两条棉裤,两个大棉袄,几件单衣。别人告诉她,穿死人的衣服不好,恐怕要鬼缠身的,老憨嫂才不信呢,大笑着说:“俺才不怕呢,俺命硬。”

农忙时节,大人们要起早贪黑地割麦收豆刨芋头,娃娃们没人看管,老憨嫂就对他们的爹娘说:“把娃娃们都给俺看着,你们赶快割麦子去!”大人们一走就是一天,七八个娃娃全由大憨嫂一个人带。她烧了一大锅糊豆,然后盛到几个大黑碗里冷着,哪个娃饿了闹了,老憨嫂就端起来碗来喂上几口,老憨嫂极具耐心爱心,一点不嫌烦。直到昏天地黑,收工的娘儿们回来,对着老憨嫂说两句暖心窝子的话,才把自己的娃娃领走。这好像成了惯例,每到农忙时节,家里没有老人看娃娃的,大娘们儿小媳妇的自然地把自己的娃儿送给老憨嫂看管着,她们最多带给娃儿两块面饼或两个馍馍,顺便捎给老憨嫂几个辣椒茄子或地蛋。人们都说:老憨嫂人憨心眼好,谁家有难她帮谁。

那是一九八三年一个阴雨霏霏的深秋吧,老憨嫂的儿子三环突然被当地公安铐住带走,从此杳无音信。老憨嫂几乎每天坐在门槛上大哭不止:“三环,三环!俺的儿,你到哪里去了?你就不管娘的事儿了吗?”“老天爷恁睁睁眼吧!叫俺三环回来……”这撕心裂肺地哭嚎让多少过路人椎心哀痛,驻足垂泪呢。姥憨嫂终于哭瞎了眼,每天傻呆呆地拄着拐棍一瘸一拐地到老村口大槐树下,面向东方的大路,痴痴地等儿子回来。

后来听人说,当年是因为三环与人合伙偷了生产队里的一台抽水机被人揭发而判刑逮捕的,这一判就是十五年啊!等十五年三环出狱后回到村里,老憨嫂早在儿子出狱前三年死去,没能盼到儿子出狱团聚的那一天。人们还发现,三环出狱回来也变得耳聋傻呆,见人只是傻傻地笑,不会说一句完整的话,据说是在监狱受了重刑,被人打了头,落下了后遗症。在家待了有大半年,他走出村子,流落到兖州北郊的一家养鸡场,给人打饲料。他婶子家的哥哥叫“尿子”,找到他,他二话不说,把几年来挣的钱全部拿出,交给“尿子”。“尿子”是个唯利是图的家伙,拿回弟弟三环的钱,不给爹娘治病,反而自己吃喝嫖赌,挥霍殆尽。然后再去兖州给三环要,三环还是全部给他。去年过年,“尿子”把三环领来过节,人们发现三环已是弓腰驼背、面部黢黑,头发全白的七十开外的老头了。婶子要他找个老伴儿,对他是个照应。三环连连摇头摆手,不愿提及。

三环来到母亲老憨嫂的坟前,鞠躬默哀,焚香磕头,然后嚎啕大哭,久久不肯离去。

老憨嫂如果在天有灵,地下有知,能否知道她牵挂一生的儿子已经回来,唯一遗憾地是儿子没有给她娶媳添孙,传宗接代。这在我们孔孟之乡不能不说是个遗憾。 图片1


2023年8月9日


舅母

 

昨日外出散步,突然接到二哥来电:舅母病故,能否前来吊唁。我怔在那里,眼前一片灰暗,尽管街上行人匆匆,我却感到一切空寂。像母亲离世一样,心无所依,情无所系,再次沦为游子孤儿。

舅母并不是我的亲舅母。我外祖母的儿子,也就是我的亲舅舅,在他二十三岁时候得了一场大病——伤寒,因家境贫困治疗不起,发病不到俩月就去世了。他新娶的媳妇,随后也改嫁了。有一次春上赶大集,外祖母巧遇改嫁了的儿媳妇,娘俩抱头痛哭一场。外祖母伤心欲绝,回家大病一场,每日哭哭泣泣,只哭她命硬命苦绝后,最终哭瞎了眼。外祖父没法子,就过继了他弟弟家的二儿子,来他家做了自己的“亲儿子”。这样,善良的外祖母觉得自己有后了,把“继舅”视为己出,疼爱有加。十六岁就给他娶了媳妇,也就是我现在的舅母。

我外祖父家是做豆腐豆腐皮生意的,有个活钱儿,因此家境在当地还算说得过去。在我六岁未到学龄之前,家里农活多,忙不过来,母亲便把我送到外祖母家,让外祖母舅母照看。舅母每天鸡叫头遍就起床磨豆腐,随后便是舅舅起来帮衬她一起磨。白天下地干活,夜里还要起来磨豆腐豆腐皮儿,磨浆、烧胚、过滤、点浆、舀皮、压水、扯皮、煮皮等多道工序,舅母样样娴熟精通。再忙再累,舅母俊俏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就从没见过她着急或与舅舅拌过一句嘴。清晨天刚刚放亮,舅母家的第一包豆腐豆腐皮就做好了。还在睡梦中,舅母轻声细语地把我叫醒,帮我穿好衣服鞋子下地,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上面顶着红红的辣椒糊放在小方桌上。“外甥女儿,趁热吃吧,吃完了跟着外爷爷赶集卖豆腐去,看外爷爷卖了豆腐给你买绒花儿戴,买吹捏好的小糖人儿,孙悟空啦,猪八戒啦,还有你想吃的香油馃儿(即油条)炒糖、姜丝。”舅母微笑着催促道。我立时兴高采烈地端起碗,一口气把豆腐吃完,乖乖地跟在外祖父豆腐挑子后面去卖豆腐。舅母做的豆腐柔嫩爽口,散发着一股豆香味儿,豆腐皮儿筋道、醇香、从不掺假。不用外祖父怎么吆喝,挑子一撂,自然围着很多人争着买。一挑子豆腐豆腐皮很快卖光,外祖父高兴地走到炸香油馃儿摊前,给我买回我爱吃的香油馃儿,又走到吹捏小糖人的小摊儿前,任我挑选了两个小糖人嫦娥、孙悟空,又走到另一个卖绒花的小摊儿上买回了我喜爱的灯芯绒头花。我把头花儿拿给舅母看,舅母跟我闹着玩儿说:“外甥女儿,把花儿给我戴吧?忒好看了!”我信以为真,很生气地说:“谁给你戴?想戴自己去买啊!”说着,一把从舅母手中夺过花来,戴在我头上。“外甥女儿别生气啦!是我哄你玩儿的。”舅母把我揽在怀里,把花儿重新给我戴好。

后来我上学了,不能长时间地住在外祖母家享受“小客人”的特殊待遇了。但是我还是想着外祖母家的热豆腐和飘着韭花香的豆腐脑儿,想着外祖母舅母对我的娇惯疼爱,还想着跟外祖父去卖豆腐给我买回来的香油馃儿、小糖人儿、头花儿。

那时母亲经常说我“人小鬼大”、“点子多”。因上学不能常去外祖母家,我就在每天早晨上完学,不给母亲打一声招呼,带上弟弟,穿过公路,一溜烟似的小跑五六里,直奔外祖母家。这正是她家做的第一包豆腐出锅的时候,舅母见我领着弟弟来了,放下豆腐包,亲热地把我和弟弟揽在怀里,然后走到锅台边动作麻利地拿起两只大黑碗,一把豆腐刀,在刚出锅的热豆腐上横竖划上几刀,就成了方方正正的小豆腐块儿,又顺手舀上两勺胡萝卜与红辣椒碾在一起的辣椒糊,泼到碗里,真是鲜艳欲滴。我和弟弟的两双眼睛紧紧地盯着这满满的两碗热豆腐,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只听舅母说:“快来呀孩子,趁热吃,不够再盛,吃了就不冷了。”我和弟弟狼吞虎咽,不一会儿就吃光了。我们抬头望着舅母的脸儿,意思是还想吃,舅母又很麻利地给我们各盛了一碗,直到我们打着饱嗝才罢休了。临走,舅母用一个小竹篮,竹篮底儿放个盘子,上面盛上几块豆腐和一摞豆腐皮儿,让我带回家去给曾祖母吃。舅母牵着我和弟弟的手送到村外大槐树下,千嘱咐万叮咛我们路上要小心。最后她还是放心不下,又把我们姐弟俩送过人来车往的大马路,这才一步一回头地往回走。在那个贫穷落后甚至连饭都吃不饱的年代,能吃上一碗香喷喷的热豆腐,喝上一碗散发着清香的豆腐脑儿,这是村子里同龄孩子做梦也想不到的呀!那个年代一定是饥饿所致,一定是我不懂事儿,不暗人世沧桑,不知外祖母家靠做点挣命出苦力地小本生意维持生计的艰辛,我和弟弟就这样几乎是天天放学去舅母家吃热豆腐,喝豆腐脑儿。可舅母总是满脸的欢喜,盛了一碗又一碗,吃得越多她越高兴。“外甥外甥女儿,要吃饱呦!”她在我们身旁一遍遍地说,眼里写满了诚意。我从来就不记得舅母厌烦过、小气过,哪怕是一回。

舅母性格温和,长相恬静。她一字儿不识,却像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一样儿。说话从来不高声高调,总是细声细语,柔柔的,很好听。也好像她从来不会生气一样,对公公婆婆丈夫百依百顺,毕恭毕敬。我外祖母脾气很急,一旦舅母做饭干活迟缓了些,就受到外祖母的呵斥,舅母从不反驳顶嘴,总是红着脸儿,面带愧色地说:“是了是了。”

小时候,每次去外祖母家,母亲总是给我穿上花裤褂,扎上两个羊角小辨儿。舅母见了,就欢喜地夸我:“这是谁家的闺女儿呦这么俊,穿得像个花鹁鸽。眼睛又大,面皮儿又白,长大了准找个好婆家。”我调皮不懂事儿,认为舅母说我的是坏话儿,就气得跺着脚喊:“你才是花鹁鸽呢!你才找婆家呢!”舅母见状,陪着笑脸说:“好好,我是花鹁鸽,我是花鹁鸽,外甥女儿消消气吧。”

外祖母天天盼、夜夜盼着舅母给她生个胖孙子,哪怕是个孙女儿也好啊!谁知舅舅舅母他们一生就没生育过,老天没有眷顾这对老实巴交、淳朴善良、患难与共的夫妻。外祖父又没法子,就又去哀求他二弟弟的二儿子,把他二弟弟的孙子过继到外祖父家当“亲孙子”。我外祖父外祖母把这个过继来的“孙子”当命根子爱着宠着,好东西自己舍不得吃一口,总是给“孙子”留着,那真是抱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孙子”在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母的百般呵护下渐渐长大。好不容易帮他成家立业,谁能料到二十四岁那年得了白血病,一年后去世。他妻子把女儿留给了舅母,自己偷偷地跟着一个做生意的东北男人跑了。舅舅气得得了脑血栓,一年后也离开人世。

舅舅去世后,舅母一个人种着五亩地,风里来,雨里去。家里没有男劳力,也没钱买化肥养地。浇不上水,施不上肥,庄稼凭天长,打的粮食不及人家的一半多,还供养着“孙女儿”吃穿上学费用,煞是艰难悲苦。街坊邻居对舅母说“把这个小闺女儿送给她娘去,你没力气养她了。”舅母听了,抹着泪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得养着她,她娘就是来要,我都舍不得给她。”

我和大哥二哥每次去看舅母,除了给她衣服、米面、油之类的生活用品外,还要留给她钱,以供油盐酱醋和“孙女”上学费用,她总是千恩万谢,然后驼着背送我们出村,就像当年她牵着我和弟弟的小手在我们吃饱喝足之后送我们出村一样。遇到邻居,她总是高兴地跟人家说:“我外甥外甥女儿来看我了,带了一大堆东西,还有钱。”邻居们啧啧称赞舅母:“您好人有好报。”

2017的冬天,我和二哥到了舅母家,在离她家五十米处,我们愣住了:舅母住的草屋已经塌了,废墟上长满了荒草。人呢?到哪里去了?我急忙打听邻居,才知道舅母领着孙女到村南菜园的小屋住了,我的心沉甸甸的。踏着厚厚的积雪,顶着刺骨的北风,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往菜园小屋。只见小屋的门用一扇破门板横挡着,上半截是无法遮挡的。舅母和她小孙女儿蜷曲在床上,没有褥子,床上铺着厚厚的麦秸儿,娘俩只盖一床脏兮兮的破被子。屋内除了两只小板凳、两个纸箱子,一个放粮食的瓮,一只水桶,一口破铁锅,几个粗饭碗,再无它物。我见此情景,眼泪簌簌而下。我和二哥商量,先让舅母娘俩搬到我老家住,因为我家六间房子全空着,没人住。我们把这个想法告诉舅母的时候,她死活不肯去。她说:“老祖宗在这个刘庙村生活了这么多年,俺得守着。背井离乡地去你们村,就是丢祖宗的人,是大不孝,村里人知道了也会笑话死俺。”无奈之下,我们兄妹给舅母留下钱物,挥泪告别。

回城后,我寝食难安,多次向当地政府反映情况,为舅母申请救济。2018年春天,当地政府决定出资一半,我们出资一半,共花三万五千块钱,为舅母建起了两间砖瓦房,并免除了孙女的学杂费书费。舅母高兴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逢人就说:“要不是国家政策好,还有俺外甥外甥女儿帮衬,俺这辈子哪能住上这么好的屋。”

知道舅母这几年有政府每月下发的救济金,而且村子里65岁以上的老人都可以去村委免费吃中饭晚饭,她养大的小孙女儿也能自食其力了,辛苦一辈子的舅母终于没有后顾之忧、可以舒心地享受好日子了,我由衷地为舅母欣慰祝福。

正当我能够放下心来不再牵挂舅母的时候,谁料猝不及防的心肌梗塞几秒钟就要了舅母的命。

斯人已逝,恩情长存!如果说在我身上有一点点贤德仁爱善良之心,都得归益于舅母的好品格对我一生潜移默化的影响。

燃一缕烛火,带追思前行,愿舅母天堂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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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6月7日于北京

 

作者简介:张鲁平,山东邹城市人。中学高级教师,中共党员。山东省写作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作家协会会员,泰安市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语文教学论著两部,回忆录一部,散文集一部。其作品散见于北京《作家报》《散文》《齐鲁晚报》《渤海文学》《泰山文艺》等报刊。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