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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石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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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石碑

——希特勒出生屋的历史浮沉

 

作者:常恺

 

 

布劳瑙这座边境小镇,和奥地利无数历史悠久、风光秀丽的村镇一样,尖顶高耸的教堂、巴洛克建筑环绕的中心广场;四周都是餐厅商铺,秋高气爽、风和日丽,小镇居民坐在户外咖啡馆,聊天看报,悠然自得。因为135年前这里出生了一个名叫阿道夫•希特勒的男婴、日后的战争狂魔。二战后这座小镇非常晦暗尴尬;希特勒出生屋的存与毁,半个多世纪来纷争不断,成了布劳瑙小镇一道挥之不去的梦魇。

 

这次寻访布劳瑙,缘起与奥地利媒体朋友克里斯蒂安的餐叙。聊起欧洲时局,颇不乐观,令人忧心。前不久,奥地利右翼政党在大选中虽未过半,但已是得票最多的第一大党。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问克里斯蒂安,照此情景,德奥1930年代的历史悲剧会不会重演? 

克里斯蒂安摇摇头,应该不会!但他看我一眼,又有点对自己的结论信心不足。他说,也真不好说。 

他突然问,你去过布劳瑙吗?我说,30年前去过。

 

当时希特勒的幽灵又在德奥沉渣泛起,德国光头党和新纳粹分子十分猖狂,在柏林纵火烧死五个土耳其妇女儿童,在维也纳投寄信封炸弹,炸断市长齐尔克博士两根手指。法西斯的标记,时常涂在街头墙上。1994年4月20日光头党宣称要在布劳瑙“朝圣”集会。奥地利政府高度警觉,专门在镇中心广场布置一辆装甲车和相当的警力,以防骚乱。我特地赶去,为报社见证第一现场。也许是提前防范和边境设卡起了作用,那天小镇风平浪静,没有出现光头党的影子。我在隔壁,喝了一杯咖啡。房子当时是“残疾人社会福利服务中心”,谢绝参观。屋前路边伫立的一块石碑,令我印象深刻。这是一块从茅特豪森集中营运来的深褐色花岗岩石,高1.15米,宽1.60米,沉重坚实,历经腥风血雨的浸泡,放在那里,就像是一座粗犷的天然雕塑,一方凝固的火山岩浆!石碑上镂刻三行德文:为了和平自由和民主,绝不能让法西斯主义重演!以数百万死难者的名义告诫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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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前路边的花岗岩石碑(作者摄)

 

前些年关于这栋房子,房东与政府在法律层面的博弈不时见诸报端,特别是改建后的用途,最近又起争议。克里斯蒂安说起布劳瑙,倒是提醒我自己应该再去走一趟!

 

 

布劳瑙据记载已有800多年历史,镇中心的斯蒂芬大教堂,顶高达87米,是当时奥地利乡镇塔尖最高的教堂,为小镇的地标性建筑。镇中心广场就像一间露天的大客厅,一头通向茵河边的海关大桥,桥的对面就是德国小镇辛姆巴赫;另一头穿过牌楼,就是萨尔兹堡城前街希特勒的出生地。小镇自古就很富裕,茵河有船运码头,边境贸易活跃,过往运盐贩盐的税收可观。广场的建筑格局在15世纪已经成型,历经数百年,旧貌依然。


布劳瑙原属于巴伐利亚王国,1778年和1816年因巴伐利亚和奥地利之间的纷争,先后两次易手,最后在1816年的维也纳会议上确定归属奥地利。民间有笑话说,奥地利把贝多芬变成了维也纳人,把希特勒变成了德国人,但如果追根寻源,说希特勒是德国人也没错。

 

萨尔兹堡城前街15号,是两栋三层楼房组合的联体建筑,房屋面积约有800多平米,后面还有一个院落。房屋初建于16世纪,最早是一家啤酒酿造工场、马厩、谷仓和小客栈,内部是回廊式的旋转老楼梯,沿街有六扇大窗。房主当时经营着一家小客栈,也有几间公寓出租。

 

1875年,一名叫阿洛伊斯•希特勒的海关职员来布劳瑙海关工作,租赁了这里的一套公寓,他的前两任妻子先后病逝,第三任妻子克拉拉是他家的亲戚和女佣,婚后生了五个孩子,三个都夭折,第四个是儿子,没错,就是阿道夫•希特勒。在希特勒出生前三个月,奥匈帝国皇储鲁道夫在维也纳郊外梅耶林殉情自杀,成为哈布斯堡王朝轰动世界的一件丑闻。这并不影响这个边境小镇的日常生活,阿洛伊斯•希特勒照常上班,每天出门向右拐,穿过牌楼拱门和狭长的镇中心广场,再跨过茵河铁桥到了德国,走进桥边德奥共用的海关办公楼。阿洛伊斯做梦也想不到他的儿子阿道夫49年后,会率领数万德国党卫军,浩浩荡荡从这座铁桥进入奥地利,以这种强横霸凌的方式回到故乡。

 

其实希特勒在这栋房子里只住了三年,一家人就从这房子里搬走,住到布劳瑙乡下,后来他又在对面的德国小镇、林茨、维也纳、慕尼黑等地居住过,但没有任何一处像这栋房子具有象征意义。特别是这栋房子见证了希特勒的初涉人世间,希特勒的命运喧嚣和小镇的荣辱兴衰,均发端于此。

 

奥匈帝国皇帝佛兰茨•约瑟夫一世也曾光临小镇,专为巴洛克风格的镇政府大楼落成剪彩,在阳台上接见市民。那一年14岁的希特勒已离开布劳瑙,在上奥州首府林茨的实验中学读书,所谓实验中学,类似现在的技校。希特勒的父亲阿洛伊斯已经退休,看不出儿子阿道夫有什么大出息,想让他学一门技术,日后有个养家糊口的手艺。希特勒却对绘画兴趣浓厚,喜欢阅读,博览杂书。他的数学语文和外语成绩都很差,还留了级。

 

许多年后,实验中学在1904年的一张学生大合影被人发现,希特勒和维特根斯坦罕见同框:右上角是15岁少年希特勒,左下方是15岁的维特根斯坦,他们居然是技校同学。路德维希•维特根施坦,这个名字以前国内很少有人知晓,前两年刀郎一首歌曲“罗刹海市”,使这位极其低调而又非常另类的奥地利哲学家,一时间火遍中国。他的传世名著《逻辑哲学论》《哲学研究》,是20世纪最前沿和最经典的哲学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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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特勒与维特根斯坦的合照

 

维特根斯坦出生在维也纳一个犹太富豪家庭,绝对的天才学霸,一般不会去读公立学校。事有凑巧,维特根斯坦从小身体不好,加上两位哥哥先后自杀。父亲怕他压力过大,让他换个环境,送去林茨的实验中学。尽管只有短暂的半年同校期,后来两人又在不同的地方同时卷入第一次世界大战,维特根斯坦是奥匈帝国的中尉,希特勒是德国军队的下士,虽然在东西两条战线打仗,但同样在阴暗潮湿的战壕里胡思乱想。一个在思考:哲学的终点是如何破除一切偶像,如何体验界定“语言即世界”的哲学真谛;另一个在狂想:如何改变命运?出人头地,成就霸业,“拯救德国!称雄世界!”

 

 

1912年,依旧怀揣画家梦的青年希特勒,两次落第维也纳艺术学院,忍饥挨饿住在维也纳多瑙运河对岸的20区一栋流浪汉收容所。一面继续兜售他的鲜有人问津的水彩画、明信片,一面也在筹集盘缠准备离开维也纳,前往他心中的另一个“祖国”巴伐利亚慕尼黑,图谋生路。这一年的12月,希特勒出生屋的产权再一次发生变更,房东佛兰茨•纳达夫以58000克朗的价格,卖给邻村的约瑟夫·波默夫妇,波默夫妇接手后开了一家名为“鹿”的小旅馆,因为镇中心已经有一家“金鹿旅店”,当地人避免混淆,称之为“波默家庭旅店”。小旅馆经营了26年,直到希特勒“荣归故里”。

 

奥地利对这个在德国发迹的流浪画家,也是怀有一份复杂的情感,现在人们对他嗤之以鼻,但1938年的奥地利人不是这样想的,对他狂热崇拜的人,显然比例极大。所以当希特勒要把奥地利并入德国时,举国上下的反对之声十分微弱,凡尔赛公约的制定者英、法、美等国也没有太大的异议。德军进入奥地利几乎是在凯旋声中直抵维也纳。奥地利并不回避这段历史,时常有电视节目播放当年“万人空巷,喜迎王师”的盛大场面。电视台主持特别解释说,欢迎场面是被逼迫而来的。但从电视画面看,发自内心的欢呼与一般被逼出来看看热闹,区别还是很明显的。希特勒的车队和人马特别从辛姆巴赫越过德国边境,跨茵河铁桥,进入布劳瑙。热情洋溢的乡亲们将希特勒的车队团团围住,当地纳粹组织头目和镇长亲自在广场恭迎接驾,请希特勒无论如何在故乡的小镇上稍作逗留。当地百姓的盛情,使希特勒比原定进入维也纳的时间推迟了整整两个多小时;数十万计手挥纳粹小旗的维也纳民众,在环城大道两边“望穿秋水”。应该说,这是希特勒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

 

有人假设,如果希特勒在1938年意外死亡,那么他无疑是德意志民族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物之一。希特勒以一介平民,下士军阶,横冲直撞,组织国家社会主义政党(纳粹),利用武装冲锋队,强势闯进最讲究门第等级,由贵族、容克、财阀和将军们组成的德国最高统治集团,并攫取了独裁者所需要的全部权力,在德国遭遇一战失败,社会民心处于最幽暗的低谷时期,仅用了10年时间,振兴德国濒于崩溃的经济,统一四分五裂一盘散沙的德国;重新武装起一支世界第一流的军队。希特勒时代所创下的最低失业率和最高经济增长率,至今仍被看作是一项奇迹。现在德国销量最大的“大众汽车”,是希特勒提议创办的,他认为太多的高级轿车奔驰宝马奥迪和保时捷,应该有一款普罗大众的汽车,于是“大众”牌汽车脱颖而出。德国的再次强大,使他受到德国民众的疯狂拥戴,这显然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神话,但又蕴藏着一个“潘多拉魔盒”随时被打开的极度危险。而造成这一切的,恰好是英法美的绥靖政策,以及凡尔赛条约,强制征收德国的高额赔款,对德国全方位的极限施压,所谓物极必反,点燃了日耳曼民族的刚毅和愤怒,演变成对希特勒的盲目追随和崇拜,结下日后一连串的恶果。

 

希特勒从布劳瑙抵达维也纳后,向簇拥在英雄广场的市民们声嘶力竭地发表演讲,齐刷刷的45度直臂敬礼和震耳欲聋的“万岁,希特勒!”欢呼声响彻维也纳第一区上空。但希特勒并没忘记,25年前他在维也纳那段流浪生涯,那些往事和熟人是不能再公开流通了;收容所的那些“同伴室友”,不是被纳粹机关调查,就是无声无息地消失。希特勒早期在林茨和维也纳生活的个人资料,也被收缴或销毁。

 

希特勒在慕尼黑啤酒屋暴动事件中崛起,影响力日渐强大,他的出生地布劳瑙也为世人所知。“波默旅店”凭借“元首”的名气,做起出生屋参观导览的旅游项目。其实波默先生也不知道希特勒是在哪个房间里出生。他就在三楼腾出一间空房,放一张木床,一张桌子椅子和家具窗帘,再从报刊杂志上收集裁剪希特勒照片,贴在墙上。招揽不少来自德国和欧洲的崇拜者。这间乡村民办“纪念馆”一度生意火爆,但在纳粹组织看来太过简陋,非常不合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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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供参观的出生小屋

 

德奥合并之后,希特勒的心腹、纳粹党魁马丁•鲍曼,马上派人到旅馆吧台,找到波默先生,告诉他这栋房子必须转让,波默非常恼火地当场拒绝,因为生意太好。于是纳粹经办人威逼利诱,讨价还价,最后以高出市场估值4倍的价格,“希特勒出生屋”被收购,房产证就写在马丁•鲍曼的名下。萨尔兹堡城前大街15号也被改名为“阿道夫·希特勒大街15号”,“元首出生屋”也被列为国家受保护建筑。随即开始规划设计,大兴土木,对整栋建筑外内部进行扩建翻修,工程历时近三年。完成后的阿道夫-希特勒大街15号,面目焕然一新,脱颖出一个颇具规模的“布劳瑙元首出生屋文化中心”,底层为公共图书馆,一楼二楼两层均为画廊,算是圆了一点希特勒的“画家梦”。

 

1943年“元首生日”当天,“文化中心”隆重开幕,向社会公众免费开放。“布劳瑙元首出生屋画廊”举办了一系列艺术展览,展出了布劳瑙及德奥地区艺术家们的绘画和雕塑作品,包括“颂扬元首丰功伟绩”和“英勇无敌的德军将士,东西两线所向披靡的胜利画面”,德国后方工人农民和妇女加紧生产辛勤耕作的劳动场景,以及生儿育女的幸福画面,还有萨尔兹堡湖区、多瑙河和阿尔卑斯山的风景画、人物肖像、雕塑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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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开张的“元首出生屋文化中心”

 

50多年后,我在维也纳的现代艺术馆,看到了类似的这批作品,主办单位冠名为“法西斯的艺术”展览,除了希特勒还增加了墨索里尼和斯大林时代的画作,颇有一些“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感叹!

 

 

1945年5月2日,美国盟军的先头部队占领了布劳瑙,并先后攻占萨尔兹堡、上奥州林茨,解放了林茨附近惨绝人寰的茅特豪森集中营。此时希特勒出生屋的产权人马丁•鲍曼正在柏林密集的炮火中狼狈逃窜,绝望中他在火车站服毒自杀。12天前,他还在总理府昏暗的“地下堡垒”为希特勒的56岁庆生,通宵开会研究战局的德军将领们举起香槟,祝“元首生日快乐!战事胜利!”水晶杯的敲击声清脆响亮,但他们都心知肚明,德意志帝国败局已定。朱可夫元帅率领庞大的乌克兰方面军从四面八方涌向柏林,把柏林围成一个铁桶,每天架起28000多门重炮和数千架飞机,24小时不间断无差别轰炸柏林。

 

就在同一天晚上,希特勒出生屋也差点遭遇灭顶之灾。希特勒在柏林自杀的消息迅速传开,林茨的纳粹党负责人艾格鲁伯立刻指示布劳瑙附近的纳粹分子,组织一支突击小分队,夜袭布劳瑙,炸毁“元首出生屋”,陪伴“元首”一起“玉石俱焚”。突击队刚进入布劳瑙就被美军巡逻队发现,双方展开激烈交火,当场打死两名突击队员,粉碎了纳粹分子炸毁希特勒出生屋的企图。

 

1945年5月8日德国无条件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战终于结束,死亡人数达5000多万。战败初期社会秩序混乱,愤怒的反纳粹人士和路过布劳瑙的饥民难民,多次冲击希特勒出生屋,砸开大门,毁坏建筑,抢劫内部的设备、器材和乐器,文化中心图书馆一片狼藉。后来局势稍为稳定,布劳瑙政府即刻封存这栋房子,没有特别许可,任何人不得进入。

 

同年秋天,在战争的灰烬中,布劳瑙举办了一场令人震撼的图片展览,展示大量战争的惨烈实况和茅特豪森集中营人间地狱般的照片,最早向世人揭开希特勒的战争暴行和杀戮犹太人的鲜血淋淋的真相,这是战后早期的一场反法西斯主义文化活动,尤其在希特勒出生屋举行,历史意义相当深远。40多年后,布劳瑙政府从茅特豪森集中营运来那块花岗岩纪念石碑,也是受此启发。

 

作为战争罪犯马丁•鲍曼的名下资产,希特勒出生屋被美国盟军没收。波默家族则向林茨地方法院提出申诉,要求归还萨尔兹堡城前街15号的产权,因为当初是被马丁•鲍曼逼迫出售,这栋房子不能算敌产。1954年1月,林茨法院与波默家族经过协商,达成协议,波默夫妇的女儿克雷森蒂亚·波默支付150000先令的补偿金,交给敌产清算委员会,政府将房产所有权归还给她,再向她租赁整栋房子,用于小镇学校短缺的教室和地区图书馆。

 

布劳瑙与希特勒出生屋相安无事十多年,一直到1965年。有传闻希特勒出生屋将作商业用途,引起世界舆论的关注。布劳瑙政府大为紧张,他们向波默家族提出收购意向,克雷森蒂亚•波默拒绝出售,但双方的谈判一直没有中断。政府也明确规定,对这栋房产的所有权变更和后续用途,政府有监管责任和权利。70年代后期,政府将整栋房子交付“布劳瑙残疾人社会福利服务中心”使用,作为人道主义的慈善机构。房东克雷森蒂亚将整个房产赠与她的女儿格林德•波默。但涉及房产的风波,还在延续。

 

时间越过上世纪80、90年代,进入21世纪,每一次时局的阴晴变化,都会折射到希特勒出生屋的门前,风风雨雨、是是非非。每年希特勒生日,极端右翼分子来此朝拜祭奠,缅怀“元首”当年横扫欧洲的雄风旧梦;左派组织也来这里集会,谴责控诉希特勒法西斯主义,纪念无数被纳粹杀害的死难者。形形色色的政治喧嚣,令小镇不胜其扰。1989年希特勒出生100年时,布劳瑙镇长格哈德•斯基巴先生为使小镇摆脱所谓“朝圣”后患,从100公里外茅特豪森集中营运来这块1.5吨重的花岗岩石碑,举行庄严的安置仪式,使之成为布劳瑙的一个新地标,石碑上刻下一段镇妖降魔的铭文。政府通过议会立法,规定不得在当地以“希特勒”为旅游目的参观活动,禁止任何商店或个人制作销售希特勒肖像照片等旅游纪念品,从法律上杜绝新纳粹借尸还魂、死灰复燃。

 

 

2010年,布劳瑙政府提出要对房子进行改造,为残障人士装修一条特别通道,但房东格林德•波默不同意。于是残疾人服务中心搬走,房子处于闲置状态,每月房租4000欧元,仍由政府继续支付。2012年,奥地利内政部、租户布劳瑙政府和房东波默家族代理律师团队三方组成工作组,对这栋房产作终极规划。如何处理希特勒出生屋的问题,在社会公共舆论上再度发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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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造前的希特勒出生屋(作者摄)

 

奥地利民众和各界人士议论纷纷,归纳起来:一、彻底拆除或炸毁,修建一个供市民休闲娱乐的小公园;二、继续作为“残疾人社会福利服务中心”;三、修建成一个犹太人死难者纪念馆;四、布劳瑙历史博物馆;五、拆除后修建体育运动健身中心;六、改建政府部门或警察局;七、重建一个居民公寓,作普通居民社区。民间希望继续保留“残疾人服务中心”的慈善组织或改造为反法西斯反纳粹的纪念馆,政府方面则倾向于改建为地方警察局。

 

解决希特勒出生屋的产权也势在必行了,格林德•波默仍坚持不肯出售这栋房子,政府为防止将来落入极端右翼分子和新纳粹组织手中。2016年初,奥地利内政部正式提出国家征用的强制手段。年底奥地利两会以绝对多数,通过了“关于征用布劳瑙萨尔兹堡城前街15号房产的联邦法”,另给予格林德•波默一次性补助金31万欧元。波默家族不服,先后上诉法院要求废除和终止该征用法案,他们还找来第三方评估机构,对房产估值在80万-150万欧元之间。政府方面愿意再增加至50万欧元,而格林德•波默要求追加至150万欧元。布劳瑙历史协会主席佛洛里安•克坦科说,他从幼儿园时就认识格林德•波默,劝格林德把房子捐给国家,留个好名声,不要像个贪婪的老太婆,波默祖孙三代已经从这栋房子上获利不少。经过半年多时间的审理,奥地利法院和欧洲人权法院分别驳回波默代理律师的上诉请求。2019年奥地利法院裁定增加波默家族一次性补偿金额到81.2万欧元,此为终审判决。

 

自此希特勒出生屋再次成为奥地利国有资产,面向全欧洲征集房屋改建设计方案,有上百个方案竞争。最后中标方案非常简单,就是把这栋房子从里至外恢复到17世纪的初始状态。大家对这个改建方案,没有异议,但方案中提出“将门口花岗岩石碑迁移到历史博物馆”这一条,顿时激起轩然大波。

 

奥地利内政部认为,迁移到博物馆可行,免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引来极右分子“朝拜”。但布劳瑙市民和历史学家、新闻媒体大都是一片反对之声,认为迁移计划是鸵鸟政策,石碑在和不在,这里就是希特勒的出生地,没有什么可回避,也改变不了这个历史事实。有镇民提议,“如果一定要迁移,就把石碑搬到到中心广场的镇政府大门口。”也有人调侃,“以后做了警察局,这块石碑上必须留下,那段文字正好作为警察们的座右铭,时时提醒!”当地电视导演史瓦格拍摄一部纪录短片“谁害怕布劳瑙”,介绍小镇布劳瑙,其中举例一份1939年出版的德国报纸,提到希特勒曾说过,他的出生屋可以改建成政府机构,为民服务。据此批评现在内政部将房子改建作警察局,是遵循了希特勒的遗愿,而且警察局也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 (盖世太保)。奥地利内政部发言人对此做出严正驳斥,旧报纸上的那番话,并不能确定是希特勒说的,也没有见诸任何正式文件。更何况希特勒纳粹的独裁政府,绝不能等同自由民主的奥地利共和国政府。安置地方警察局,就是便于打击极端右翼分子的上门朝圣活动。关于迁移石碑的问题,政府持开放态度,可以由布劳瑙地方民意来决定。据林茨一家民意机构的民调,反对迁移石碑的呼声达到80%,尤其在反对迁移石碑的问题上,布劳瑙议会左中右三方政党的态度高度一致。由此可见,反对战争,保护和平,铭记历史教训。依旧是欧洲民众的主旋律。

 

 

 

现在的布劳瑙萨尔兹堡城前街15号,整栋房子(包括后面的院墙),都已被脚手架和建筑帆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巨臂大吊车悬在半空,超长大货车装满实木板材和建筑用料停放路边,施工队已经开工了。据克里斯蒂安告知,工期计划两年,预算从2019年500万涨到现在2000万欧元,一场疫情一场战争,建筑成本是原来的4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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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修改建中的布劳瑙萨尔兹堡城前街15号(作者摄)

 

那块沾满了无数犹太人和战争死难者鲜血的花岗岩石碑屹然挺立,纹丝未动。一如30年前。在建筑工地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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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岗岩石碑(作者摄)

 

如今人们重提希特勒,其实是对严峻的现实深感忧虑。在全球各地不断升级的地区战争中,我们可以发现,无论冲突的哪一方,都在指责对方是希特勒和法西斯。这既有点滑稽,但又更加细思恐极,希特勒虽然已经灭亡80年,但希特勒的时代和阴魂并没有完全消亡。今日世界显露的种种迹像,又隐约可寻二战前夕的危情。一旦局部战争擦枪走火或被疯魔狂人所利用,那么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就是毁灭人类的最后一场战争,没有任何侥幸。

布劳瑙小镇上这块花岗岩石碑,此时此刻更见其沉重的份量和现实的意义。在时间走向2025年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之际,石碑正在不断释放出振聋发聩的呐喊:“为了和平自由和民主,绝不能让法西斯主义重演!以数百万死难者的名义告诫世人。”

 

(刊于《作品》2025年第5期)

 

未署名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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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常恺(奥地利)

旅奥华人,曾任《多瑙时报》社长,欧洲大型音乐文化会展活动策划组织者、奥中文化交流协会会长、欧洲华文笔会顾问。2014年获维也纳市政府颁发“维也纳金质勋章”。作品见于《作家》《作品》《上海滩》等报刊杂志,出版非虚构作品集《维也纳风云纪事》和人物传记。

 

作者:常恺(奥地利)

来源:欧洲华文笔会 第二百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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