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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与鞋

脚与鞋

 

郭松

 

先有脚,后有鞋,有脚才有鞋。鞋会为脚而生,脚不会为鞋而生。若无脚,怎有鞋;若有鞋,就有脚。

鞋是外表,容易看见;脚是内在,不易看见。鞋美不一定脚美,鞋乐不一定脚乐。世上有各种各样的鞋,脚就能选鞋,鞋却难选脚。一双脚可选多双鞋,一双鞋却难选多双脚。

同一双鞋,你穿着不合脚,别人穿着未必不合脚。你穿着合脚,别人穿着不一定合脚。漂亮的高跟鞋里,隐藏的往往是痛苦的脚。太多的女人为了漂亮,宁愿让脚受罪,回家后却把高跟鞋扔在一边。

穿别人的鞋难合自己的脚,自己的脚得穿自己的鞋。穿别人的鞋难走自己的路,穿自己的鞋才能走好自己的路。穿旧鞋难走新路,穿过去的鞋难走现在的路。一双合脚的鞋,是脚的宫殿;一双挤脚的鞋,是脚的监狱。为了脚的幸福,都在寻找适合的鞋。

当鞋合脚时,感觉不到鞋的存在;当有鞋时,感觉不出鞋的重要。当鞋挤脚或赤足磨破时,才会想起鞋。脚再娇嫩,也要穿鞋;鞋再高贵,离了脚也失宠。脚是主角,鞋是配角。穿鞋是为了走路,不走路鞋有何用?鞋天天带着脚在路上走,走着走着脚就老了。

每人都用脚丈量人生。很多时候,人在乎一双鞋比脚更甚。因为鞋里是脚,脚怎样,是自己的事,而鞋外却是生活,是社会,是人心……   一般人,常用鞋撑自己脸面。很多时候,穷人穿名牌、买仿品,都不是脚的需要,是虚荣心、攀比心,是装点脸面的需要。这种强撑的人,把鞋当成了脸面。   

老一辈人做手工鞋很讲究,我母亲就是其中之一。我常想起她生前常说的一句话:“男人的衣衫,是女人的脸面,尤其是鞋……”母亲的意思是,男人的穿着仪表,都和自己的女人有关。小时候,半夜醒来常看见母亲在灯下呲啦呲啦地纳鞋底。她手臂一抽一拉地挥舞着,堪比现代的“手舞”。多年前她走了后,我想给父亲买一双鞋,父亲说:“不用买,我的鞋多着呢。”他打开衣橱,我愣住了,看到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双鞋,都是母亲做的“千层底”。这是什么时候做的呢?母亲晚年一直关节疼,不是膝关节疼,就是手关节疼,几乎一年四季都贴着膏药。我抚摸着那些鞋,内心五味杂陈。母亲是个有计划的人,凡事都好默默地做在前头。母亲做这些鞋子时,不知都在想些什么。不管想什么,以她的性格,在那翻飞的思绪里,一定有“如果她先走了,父亲怎么办?”“如果她先走了,她也要以另一种方式陪伴父亲。”“如果她先走了,父亲脚下那坎坷的人生路,也要穿着她做的鞋去走……” 母亲一直这样守护着我们这个家。   

那几双鞋,我觉得不是几双鞋,而是几件艺术品,是母亲用针线方式“创作”,那横看成行、竖看成岭、斜看成队的针脚,都是母亲特有的话语和诗行,会伴随着父亲的脚,被他发表在所有去过的地方…… 一块布通过穿针引线组成鞋子的过程,就是艺术的加工过程。尤其“千层底”,还需要打袼褙,袼褙又是“铺陈”制成的,而“铺陈”是不能再穿的旧衣服撕成块后和糨子一起粘合的……母亲把攒下来的大小不一、形状不等、厚薄各异的“铺陈”,像拼图一样组合在一起,等糨子干后,平整而挺阔。母亲平时常对我们说:“口说不如身行,埋怨不如接受。千百年来人的一生,都是弯弯曲曲起起伏伏的,一旦直了也就到最后了。人的生命本就如此,来就是该来的,接受则好;心平路就直,心怨身就病……”   母亲还说:“一家人要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要让着吃饭,抢着干活;除了生死,其他都是鸡毛蒜皮,不能让牢骚、计较遮住了本心……”

鞋随着人的目标和方向,一步步走向生命深处。古时一天,竟从现实走进了诗里。鞋一旦走进诗里,也就走进了艺术殿堂,同时也融进了人生的层第。“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是宋代大文豪苏东坡在《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中展现的一种人生态度和艺术意蕴。一双芒鞋就这样随着他的笔墨,走进了他人生的也闯进了读者的世界,这一闯就是一千多年。这双芒鞋,从此成为艺术的象征,点缀着人们的精神生活,也慰藉着大家受伤的心灵。      

宋神宗元丰二年(公元1082年),人到中年的苏东坡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里,穿着芒鞋、披着蓑衣、拄着拐杖,踏着乡间的泥泞小道,行走在萧瑟的烟雨中,也行走在他人生的深处。这一走,走出了他的乐观豁达,走出了他的从容自如,也走出了他潇洒淡定的人生境界。尤其“也无风雨也无晴”一句,道出了他的生活态度和心灵境界。自然界的风雨还在刮、还在下,但他心中已无风无雨无阴无晴,达到了一种波澜不惊如不动的状态。心若不动,何处不自在?心若不动,也就没了一个“怕”字。苏东坡词中的“谁怕”,既是说自己不怕,又在惊醒世人、叩问世人,谁怕,谁就还没走出那颗得失之心,谁就仍处在患得患失的利益摄取层面,谁就还没了悟。 苏东坡写这首词时,正因“乌台诗案”被贬在黄州。在整个诗案进程中,他经历了生死,看清了官场的黑暗和命运的波折,也洞察了人性,明白了人生,参透了生活,了悟了生死……有了这些了悟,他便以一种积极的乐观的淡然的心态生活,以一种盎然的姿态行进。正因为此,他才能“人生练达皆文章”,他的诗词才能真正走进读者的内心深处。   

在苏东坡的芒鞋出现之前,南唐的另一双女性小鞋也曾翩然出现在诗里。那双鞋是李煜写的《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中的:“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一双小脚,就这样踏在层层香阶之上,而纤纤玉手里,提着的却是闪闪发光的金缕鞋…… 这双鞋一旦出现,便踏杀天下所有女人的鞋!这双鞋,也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佳人俏走楼梯的风姿和南唐皇室的奢靡豪华。那双鞋,不知可以买多少苏东坡那样的芒鞋和老百姓穿的鞋。那双鞋,更衬托了底层女人生活的简陋和不堪一击,也凸显了百姓手提肩挑踉跄在田埂上的艰辛和苦涩。     

在人世间,有多少种命运,就有多少双鞋。不同的鞋隐喻着不同的人生,不同的鞋也体现着不同的身份和阶层。而鞋的走向,往往是命运的走向。但不管往哪儿走,都要像苏东坡那样,与自己和解,与他人和解,与生活和解,从容潇洒地安顿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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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