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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琐忆:开门办学(一)

林中琐忆:开门办(一)

 

作者:柳邦坤

 

如果说岁月是一条长河的话,流淌着哀愁喜乐,悲欢离合,二站就是朵朵浪花中的两朵。撷取她,捡拾青春韶华的朝朝暮暮,回忆大变革前夜的点点滴滴,也颇耐人寻味。往事历历,恍如就在昨日;旧梦重温,甜美也有一丝苦涩。

我入学时,爱辉县林业中学刚有两届毕业生,我们是建校后招收的第四届,学生绝大多数都是林业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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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站的地名,来自古驿站,但当时并不了解什么是驿站,只知道此地有“站上人”,也不清楚什么是站上人。知晓驿站的功能,是很久以后了。这是清代驿路上设置的一个驿站,由黑龙江城(今黑龙江省黑河市爱辉区瑷珲镇)始,经墨尔根、卜奎、吉林乌喇、盛京,直达京师皇华驿。二站,便是黑龙江城附近的头站——坤站之后的第二站。

位于黑龙江省黑河市爱辉区的二站,长时间一直有两个行政单位,二站公社(后为二站乡)和二站林场,两地相距不远,只隔一条河。1970年代初期,爱辉县林业科考虑全县林业系统子女读高中难的问题,创办了林业中学(我们简称为林中,下文的林中皆指林业中学),选址黑嫩公路旁、额雨尔河畔的二站林场。古驿路上曾经马蹄哒哒,变成书声琅琅……

我在爱辉县林业中学读书二载,这也是我求学的第二站,这地名正与我的求学经历暗合。两年虽然短暂,却留下深刻印象,留下许多回忆,因为那两年正是人生最宝贵的时光,是从少年向青年过渡的最重要的阶段,尤其又逢国家将要发生翻天覆地变化之前的两年。

那时的学制为九年一贯制,小学5年,初高中加起来4年,初中的两年称之为六年级、七年级,高中的两年称之为八年级、九年级。我们是1976年暑期毕业,按照当时适龄上学、中间无跳级或留级的话,我们这一届正常是1966年入学。入学时是春季,中间赶上“停课闹革命”耽误一年;赶上全国调整春季入学为秋季入学,六年级(初一)时,多上1个学期。1966年3月1日入学,1976年7月15日毕业离校,在校时间实际为十年零五个半月。整个求学阶段,刚好与十年浩劫重叠,小学入学两个多月后,“文革”开始,高中毕业两个多月后,粉碎“四人帮”,“文革”结束,国家开始进入新时期。

初中的两年半,赶上教育“回潮”,上学基本按部就班,没有被运动耽误,课堂没有受挤占。但上高中的两年,恰逢批“回潮”,学习朝阳农学院开门办学的经验,也受到极左思潮以及张铁生事件、黄帅日记等影响,当时林中与全国其他学校一样,全力以赴开展开门办学,为了同三大革命紧密结合,进行教学改革,学工、学农,林区学校自然要学林,具体体现在组织学生劳动、积极参加各种运动、开设与林区密切相关的课程等方面。

新学期开学是1974年9月1日,其实入学后,还算比较规范地上了一个学期的课,此后的三个学期再也没有安安静静地在教室里好好上课。按理说进行劳动教育无可厚非,比如林区学校参加春季植树造林运动,绿化荒山,就很有必要。但超出学生的身体强度,无劳动密集度控制,特别是影响教学,就过犹不及了,学生应以学习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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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从入学的这个冬天就开始了,入冬以后学校组织我们去砍小杆儿,在二站至孙吴的公路旁,距离学校5公里左右的山林里。班主任杨小慧老师带我们步行前往,拉拽着不知道是学校买的还是借来的手推车,到了目的地,把手推车放在路边,趟雪走出去好远,来到密林深处,我们用斧子砍倒碗口粗的、长得顺溜的柞树,打掉枝丫,再一根根运到路边。中午点燃篝火,我们围坐在火堆旁烤火取暖,烤热带的干粮,师生围坐一团,少年的热情倒是把附近的积雪融化了。吴守垣老师还给我们拍了不少照片,留下珍贵记录。等把所有砍倒的柞树运出来,装上手推车,已是午后了。班级分四个组,满满四大车的湿木头,分量也是不轻的。中间有一人驾辕,我们组是班长合章驾辕,其余同学有在前面拽的,有在两侧和车后推的。遇到上坡,很吃力,下坡也不容易,要稳住车,否则车就会随着惯性速度加快而侧翻。就这样,在黄昏时分,把柞树杆儿运回学校。

砍柞树不是用于烧柴,是用来人工培育木耳。林中选择的开门办学项目之一是让我们学习人工育耳知识,也许是考虑把我们培养成这方面的技术人员吧,我们毕业是要回到林区参加三大革命的。当时还没有实行发家致富的政策,个人是不能养殖木耳的,那是资本主义尾巴。这一项目的选择与时任校长关系非常大,唐可松校长自己对野生菌类人工培育有极大的兴趣,他的这个爱好直接促使我们在这方面的全过程参与,功课没有学好,差不多个个都成了人工育耳专家。

运回柞树之后,用锯截成一定规格的段儿,即木耳段儿。下一学期,我们即开始多数时间不上课,学校和林场联手建起木耳菌厂,技术指导自然是我们学校唐校长。有同学去菌厂做菌种,有同学打眼儿(用特制的冲子在段儿上打出规则的孔洞),有同学往孔里抹菌种,有同学在孔上盖盖儿(也是用特制的工具在白桦树上,打出一个个圆的桦树皮),并用锤子敲击,使盖儿牢牢嵌入并覆盖孔洞。到了夏季,要把木耳段儿码成垛,还要定期倒垛,摊开在草丛里晾晒。一次下大雨,大家也没停下手里的工作,继续翻腾木耳段,那时年少火力旺,不回宿舍躲雨,继续劳动,有人领头,大家还唱起“要学那泰山顶上一棵松”鼓舞士气。天旱时,要定期给木耳段儿浇水。就是这个活儿,至少忙碌一年左右的时间。我们没有赶上收获劳动果实——采木耳,就毕业了。大概是我们毕业的第二年,开始收获木耳,卖给外贸部门。由于产出木耳多,质量好,外贸部门还奖励一台进口小货车给林场,当然付出最多的是林中学生,起码那台汽车的四个轮子是我们用勤劳的双手换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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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人工育耳外,我们还参加修水库、垦荒种地、盖房子、植树造林等劳动。我们与林区的工人师傅以及黑河知青一道,连建三座水库。第一座离校大约有十多公里,不通公路,我们都是步行往返。利用日伪时期的公路路基做一部分拦水坝,但需要重新筑坝的工程量巨大,我们几乎没有工程设备,全靠人拉肩扛,运送石料,清理现场,劳动强度大,超出年龄承受力。干了两天,也许是决策者觉得难以完成,忽然决定停工不建,我们用辛勤劳动的汗水给缺乏论证、盲目上项目而交付了学费。第2个水库选址就在我们用双手开垦的荒地附近的沟塘里,距离学校有三五里路,工程也比较大,干了几天同样白付出了辛劳,又放弃了。校长和林场场长对建水库很执着,非要建不可,就是要实现养鱼梦吧,两次半途而废也没有挫伤决心,建水库的计划照常进行,只是现实了很多,由宏大变为微小。第3个水库选址就在学校东去的黑嫩公路旁,水库的水源是一条小溪,由于距离驻地近,筑坝的工程量小,好像没有几个工作日,水库就建成了。说是水库,实际就是个小养鱼池,蓄水后放入了鲫鱼等鱼苗。当年秋天放水收鱼,打了多少鱼不得而知,学校食堂做了一次鲫鱼给我们吃了,那味道让我们记忆犹新,毕竟我们参与其中。

学校组织我们到后山拓荒种地,也非常辛苦。垦荒地在河对岸的山坡上,河上没有桥,要涉水过河,也是有一定危险的。垦荒没有机械,全靠一双手。山地不好开,地下有树根、石块,增加了难度和强度。我们顶着烈日,不停地挥动镐头。手都磨出了血泡,然后再形成老茧。就这样,用双手开出了几十亩地,记得第二年种了黄豆,没等收获劳动果实,我们就毕业离校了。

我们还帮林场办公室盖房子,房子是以火山灰为主要材料。记得有同学跟车去位于三站林场的老黑山拉火山灰,算是运料组,我分到建房组。火山灰房的建筑方法是:打好房基和立起框架后,用火山灰加水泥搅拌浇筑墙体。我们的工作是将装满火山灰的胶皮桶运到脚手架上,将火山灰灌入两侧安装木板的空间里,待凝固后拆卸木板房屋即成。这活儿的劳动强度也很大,一桶拌了水泥的火山灰,分量还是不轻的。

相对而言,植树造林算是强度小的劳动。在校的两个春天,我们都是在北山里植树,一般都是一个男生负责挖坑,一个女生负责栽。当时男生女生之间基本不说话,我只管挖坑,和我一组栽树的女生跟不上,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待赶上后,很不满意,就发了牢骚。当时爱辉县林区按照地理划分成南趟线、北趟线,二站等黑嫩公路沿线的林场属于南趟线,县城北面的林场称之为北趟线。南趟线与北趟线造林方式差异较大,北趟线林场用牛心镐刨坑,好处是可以再清理一下草皮。一镐下去,往回一撅,镐头就会使土垡形成一个三角豁口,树苗就植入豁口中,然后转一圈儿踩实,不偏不倚,树苗端直。南趟线林场用锹,那是我第一次听说、也是第一次见到的植树工具,叫郭氏锹,大概是姓郭的人发明。锹是直的,顶部也是尖状,锹把上安装一个横的把手,使用时双手握住把手,往下用力,再一扭,就形成开口的缝隙,树苗插入豁口后,轻提、踩实。为栽树做用地准备,北趟线叫刨穴儿,南趟线叫整地,因是秋季进行,也称秋整地。唐校长动员说要认识到秋整地的重要性云云,头一回听到“整地”的用语,当时把我们给整蒙了。整地的活儿也干了两个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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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也有意外之喜,比如一个秋日,杨老师带我们去孙吴县平山林场砍白菜,看到了县外的世界,特别是欣赏到从未见到的山水之美,大饱眼福。发源于二站公社三站大队内的逊别拉河,接纳了南河后,流到平山,换成美丽的容颜。那里的山水,与我们司空见惯的景色迥异,河岸边的山,山石嶙峋,山上高大的松树密布。河水有平稳如镜的水面,也有因有落差而形成的瀑布。真可谓山明水秀,风景秀丽,让人如置身画境里,堪比电影里见到的江南风光、桂林山水,让我们沉醉其间,慨叹世上还有如此美景。一次雨前抢卸一卡车水泥,弄得从头到脚都是灰尘,然后跳到教室外面的河里洗澡,洗去灰尘,洗去疲劳,笑声和歌声在河畔回荡……

不知道这样的劳动,学校创收多少。按照我们的粮食定量,干了这么多超负荷的活儿,肯定不够吃,学校也不曾改善我们的伙食。有同学闹罢工,要求给我们劳动保护和伙食补助,现在看来也是正当合理要求,学校认为是学生滋事,给平息下来。诉求没有得到解决,劳动依旧如初。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我们不曾记得多少读书的情景,却忘不了一幕幕劳动的场面。那是个渴求知识的年龄,那是多么天真烂漫的岁月,可年少的我们,赶上了那个把读书视为有罪的年代。由于是非混淆,黑白颠倒,对教育的摧残,偌大的中国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两年时间,我们参加了许多高强度、无休止的劳动,教学秩序受到极大影响,从第二学期开始,每个学期都上不成半个学期的课。《立体几何》完整上了一个学期,《解析几何》没讲几课,就被《农村应用数学》替代,断断续续讲了土方计算、水流量计算等。根据林中立足林业建设的实际,开了《林业机械》《林业知识》课。此类课程,对林区子弟就业有一定的实用性,但也没有更大的价值。多数课基本都没有上完整,好多功课都被耽误了,没有打下坚实的学科基础,渴求知识的年龄,没有学到应有的知识,有限的课堂教学,被讲儒法斗争史、批判林彪资产阶级军事路线、批判宋江投降主义,开各种批判会冲击。经历批林批孔、学习小靳庄、评《水浒》、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等运动,以及反潮流等一系列事件。如果不是当时大环境使然,能认真上好各门功课,也就会有更多的学习尖子产生。没有开历史、地理课,有些内容只要开课讲过,高考或其他考试也就能回答,比如历史题涉及的巴士底狱、罗伯斯庇尔等填空题,没有学过、没有听过、没有见过,只能错过。受到河南某地一初中女生张玉勤的“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事件的影响,高中的两年竟然没开过一天外语课。

十六七岁青春年华,该是多么好的读书年龄!可我们却成了最廉价的劳动力,时间耽误在繁多的劳动和各种运动中,可悲,可叹!毕业一年后恢复高考,报名参加考试,捉襟见肘,品尝了这两年荒废学业造成的苦果。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