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无用之书,做有趣之人
郭松
明末清初史学家、文学家张岱在《陶庵梦忆》中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意思是说,无癖好者,缺乏对事物的热情与执着,难以建立深厚的情感,因此“无深情”;无瑕疵者,过于完美反而失去真实个性,显得虚假,因此“无真气”。
曾经在网上看过一个调查,主题是“大学毕业了,你会留下哪些书”?以中文和新闻专业为例,有的会留下诗词歌赋,有的会把这些“无用之书”都扔掉,只保留几本新闻方面的书。对于后者,我在心里打了问号。倒不是新闻专业与现实需求紧密,而是这种选择显示的看法,诗词歌赋这种不能带来职业帮助的,大都被视为“无用之书”。
功利心是人之常情,有时也是前行的动力,但我不大喜欢功利心太重的人。反倒是一些文化人,学的是无用的专业,做的是有趣的事,在我眼里就可爱得多。有人会说,这些是吃饱了才干的事,如果要为生活打拼,为一日三餐奔波,没有功利心哪能混下去?这话当然有一定道理,被生活压弯了腰的人太多。但我也认识一些人,无论贫富,都耐得住性子,愿意为社会或为自己,做一些看起来无用、不会立刻见到“成效”的事。
许多人习惯将功利心延伸到生活的每方面,即使读书,也动辄以“有用”和“无用”区分。记得我在学生时代,读本小说,读篇散文,读首诗歌,也被说“这些都没有用”,连一些老师都这么说。直到现在,不少父母仍然这样说。所谓“无用之书”,其实是相对而言的,即在教科书和专业书之外,不能立竿见影见到“效果”的书,包括文学、哲学、历史、艺术等。有的家长说孩子从不读课外书,也一样考上了重点大学,找到了体面工作。课外书一点用也没有,对学习没帮助,对职场也没帮助。可惜的是,这样的人不但有些无趣,认知也相当有限。
片面强调“有用”与“无用”,显露出一种思维缺陷。常识藏在每本书里,是否“有用”并不完全由书决定,还与个人的认知有关。说难听点,“无用”的从来不是书,而是不会看书的人。阅读“无用之书”,是一件雅事,也是一件趣事。人这一辈子,并非只有考试和工作,人与其他动物的区别,很大程度上在于精神世界的丰富,而精神世界的丰富,又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阅读。即使是将“有用”放在阅读的第一位,“无用之书”也不失为好的选择。科学源自哲学,历史上有成就的科学家,大多在业余时间沉浸于文学、艺术、历史和哲学。“无用之书”里的思辨想象,足以让人脱胎换骨,“无用之书”有大用,只是这种“大用”并非立即见效。
现在的人大都在追求财富,追求各种各样的梦想,这些都是合情合理的,但渴望天上给自己掉馅饼,渴望馅饼以最快的速度落到自己手中。在这样的节奏下,泡沫性阅读占据阅读空间。到书店一看,摆在最为醒目、最好位置的不少是粗制滥造的书,书名倒是很吸引人,但是读完就忘了,就像报纸一样,只有一天的生命,过几天就成了废纸。这种书籍也是这样,时效性非常强,能捕捉人的心理。掌握最近的卖点是什么,哪方面的内容能吸引眼球。泡沫性阅读,读了就过去了,没有精神含量。
而超越性阅读是,“读无用之书,做有趣之人”。读无用之书,未必能带来直接的用处,不会带来实际的利益,不会有立竿见影的好处。然而,人除了生物属性以外,还有社会属性、精神属性。人不仅有生物属性的需要,还有社会交往的需求、精神的追求、自我实现的追求。人不是只有生物属性的人,人不但只有选择不同品牌的电脑、手机的权利,人还有选择精神文化产品的权利,人的需要是多层次的。读“无用之书”,满足的不是生物属性的需要,而是精神属性的需要。无用的意思,是给自己一些内心空间,精神空间,给自己一些放松,给自己一种滋润。
人是有精神家园的,不是无根的飘萍,不是天上断了线的风筝。人是有根的,这个根就在古往今来的文化命脉中,历代传承。从春秋战国,到古希腊、古印度,文化都记录在历朝历代的书籍当中,成为经典。经典读物跟普及读物是不矛盾、不冲突的。我们身处这个时代,不应该把自己的文化水准降低。
朱自清写过一本书《经典常谈》,是很薄的小册子,今天已经成为经典。在当时,这本书其实是一个通俗读物,朱自清写得精到、准确、流畅,有小学文化的人都可以读懂。然而,今天的大学生一般不会去读这本书。我们不要矮化自己,把自己不断往下降,只去读特别浅显的东西,稍微有一点深度的就觉得高不可及。说到底,最好的书往往并不深,雅俗共赏是真正的好书。孔子的《论语》实际上是一个对话录,苏格拉底留下来的著作也是跟学生的对话,都是口语,很浅显,没有必要重新阐释。
一个人在一生中,因为职业的区别,接收的信息不一样,读的书不一样,但是有相同的东西。一个人一生中总要读几本经典,真正的文化在里面,那里面才有含金量。大部分泡沫性的书是没有含金量的,是速朽的东西。我们不可能去读很多书,人生有涯,书无涯。在这种情况下,读一点跟自己的职业、专业无关系的书,尤其要学会选择。一个人品位的高低、格调的高下取决于自己的选择。
现代经济在带来物质繁荣的同时,也带来一些浮躁、负面的东西,让人不知所措,仿佛处于人生的十字路口,面对精神上的失落。许多人为谋生而四处奔波,劳碌一生。当下也许是有史以来节奏最快的时代,田园牧歌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了。工业化的路走到今天,给人带来了隐忧,读书在今天也变得有点奢侈。
我们的民族,在很多眼睛看不到的地方,都有读书的种子,都有思想的星星点点。面对同一本经典,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可跟世上最优秀的、最有创造力的人直接对话,在书的面前,所有的权势都不存在了。我们只要打开网络,就可以获得跟所有人同样的平等。读书也一样,能够在读书中找到平等,没有一个人比其他人高。
时下大多数人评价一个人成功与否的标准,大体不外乎是通过一些很刚性的指标,比如身份、地位、职业、收入,房子、车子,孩子的教育、本人的游历等,似乎一旦拥有这些就可以称之为成功了。
什么是“有趣”呢?按照拆字的方法解释,有趣二字的关键是“趣”,所谓“趣”就是在的过程中乘兴而“取”的东西,有“兴趣”“趣味”“情趣”等。诗人余光中在《朋友四型》中把人分为四型:第一型,高级而有趣;第二型,高级而无趣;第三型,低级而有趣;第四型,低级而无趣。把有趣与无趣当作分型的标准,可见有趣之人是多么可人。作家贾平凹在《观云奇石》序中说:“人可以无知,但不可以无趣”,想必大诗人、大作家都是有趣之人。凤凰卫视女记者闾丘露薇也说:“要让自己成为一个有趣的女人”。
对于苏东坡的有趣,林语堂曾经这样赞:“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天派,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一个月夜的漫步者,一个诗人,一个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苏东坡性格耿直,屡遭贬谪。在他暮年之时,爱妻王弗早已离世,陪在身边的是知己朝云。朝云12岁起在苏轼旁边侍候笔墨茶水,深知他的趣味所在。一日苏轼与朋友酒足饭饱,看着自己圆滚滚的肚皮,一本正经地问朋友:“你们猜一下,我的肚子里装的是什么?”有的说“文章”有的说“学问”,苏轼听后摇头微笑。一旁的朝云捂着嘴巴,指着他的肚子说:“一肚子不合时宜。”大家瞬间笑得前仰后合。苏轼也跟着大笑,还不忘表扬朝云,只有她读懂了自己。苏东坡的一生,不是在被贬,就是在被贬的路上,若没有一点有趣,日子怕是很难维持的。他无论任何境遇,都能见招拆招,让那些无趣之人无可奈何。
在一日闲聊中,苏东坡和好友提及自己吃过这世上最好的饭是“三白饭”。好友不解,以为凭借苏东坡对美食的研究,这个肯定是一餐饕餮之食。正当好友被他说得味蕾生津时,苏东坡解开谜底:三白饭就是一碟白萝卜、一小撮白盐、一碗白米饭。因为日子清简,三白饭被他吃出一种雅趣。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这位好友主动邀约苏东坡家宴。席前,好友卖关子说这一餐食“皛饭”,苏东坡也很是期待。结果等餐饭摆上桌,一叠细盐、一叠萝卜、一碗米饭。原来,三白饭,还有更具韵味的叫法,两人瞬间心照不宣,哈哈大笑。能在极简的生活中,生出一种有趣的心境,是诗人精神的自由。
苏东坡当初进京赶考的时候,有几位同考的同伴看不起他。大家约好一起吃饭,点了菜却不想付钱,就提议说要行酒令,且酒令必须和席间菜肴相关,最后抢不到菜的人,自罚请客。苏东坡刚想问清缘由,坐在他旁边的人就开口了,“姜子牙渭水钓鱼”拿走了一条红烧鱼;“秦叔宝长安卖马”端走了一盘家常焖肉;“苏子卿贝湖牧羊”羊肉也被抢走了;“张翼德涿县卖肉”“关云长荆州刮骨”“诸葛亮隆中种菜”......眼看着所有菜都被同伴占为己有,苏东坡明白过来,轮到自己,已经没有菜品可抢了。急中生智的他喊了一句:“秦始皇并吞六国。”呼啦一声,他毫不犹豫把六盘菜全都围在自己的面前。正在众人目瞪口呆之时,苏东坡哈哈一笑,又把菜品按原样摆好,示意大家共同享用。众人回过神来,尴尬了一秒钟后,为他的有趣鼓起掌来。
人一旦无趣,就会变得粗糙、麻木、肤浅,变得不可爱了。整天愁眉苦脸、忧心忡忡、唉声叹气、面目可憎,好像这世上谁都欠着他她似的。这样的人活着,只会给别人添堵。而一个有趣的人则不然,由于他她的存在,使周围的人变得热闹起来,他她的气场,叫人奋发、让人快乐。有趣的人,是生活中的开心果,是人群中的快乐源,与有趣的人相处,会觉得世界变得有趣、生活变得有趣,自己似乎也变得有趣。
有趣之人,是热爱生活之人。生活中的吃穿住食行哪样没有学问?光吃一样,就能巴咂出不少趣味。吃得好看、吃得稀罕,吃得兴趣盎然、吃得阳光灿烂,都是可以追求的境界。美国物理学家理查德·费曼创作的自传《别闹了,费曼先生》,他对所有关于动脑筋的事情都充满兴趣,魔术、开锁、解密码、猜谜、心算……对兴趣的不断追逐,让这位怪才的生活成了无数人的梦想。
有趣之人,未必有多显赫的名声,但肯定潇洒脱俗。晋人王子猷居山阴,一晚忽降大雪,子猷被冻醒,索性来到院中边饮酒边观赏雪景,不由得心绪起伏,吟起诗来。有趣的人,心无羁绊、直抒胸臆、至性至情。国学大师、楚辞泰斗文怀沙老先生,百岁老人了,偏偏喜欢穿大红大绿的衣服,戴着能盖半张脸的大墨镜,比小伙子还时髦;每次出席活动,必要主持人介绍他为“青年诗人”,一发言就引经据典、插科打诨,逗得满堂喝彩。
有趣之人,或许境遇并不好,但特立独行,不改本色。金圣叹一生诙谐,因“哭庙案”被判死刑后,仍一如既往。眼看行刑时刻将到,金圣叹的两个儿子梨儿、莲子望着即将永诀的慈父,泪如泉涌。金圣叹却从容不迫,泰然自若地说:“哭有何用,来,我出个对联你们来对。”吟出上联“莲子心中苦”,儿子哭跪在地哪有心思对对联。他稍思索说:“起来吧,别哭了,我替你们对下联。”对出下联“梨儿腹内酸”。这副生死诀别对,一语双关,对仗严谨,撼人心魄。
有趣之人,不见得能成就大事业,但让人看着就高兴。《射雕英雄传》里老顽童周伯通,是最让人喜欢的一个角色,他虽然武功盖世,却是儿童心态,整天疯疯癫癫的,爱搞恶作剧,玩心太重,围绕着他发生许多喜剧,使得打打杀杀腥风血雨的江湖,多了不少浪漫欢快的生活气息。
有趣是稀缺资源,与挣钱多少无关,有趣与身份、地位、男女、年龄、环境、条件都无关。有趣之人很容易被曲解,误认为打架泡妞、吃喝嫖赌、粗言烂语、举止猥琐……那就大错特错了。
做有趣之人并不难,重要的是自己觉得这个世界有趣。有趣是一种生活态度,有趣之人大抵聪明、感性、乐观、幽默。有趣之人是领悟真谛的人,也是懂得享受生活的人。
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散文选刊》签约作家,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