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沉浮与旷达
郭松
谈及苏轼,首先给人的印象是,北宋文坛领袖,“唐宋八大家”之一,在诗词文书画方面都有造诣,与苏洵、苏辙并称“三苏”,与黄庭坚并称“苏黄”,与欧阳修并称“苏欧”,与辛弃疾并称“苏辛”……
除了他的文学艺术造诣外,他跌宕起伏的仕途也是引人注目的。在他40年的仕途中,任职过的就有凤翔、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黄州、宜兴、金陵、登州、颖州、扬州、定州、惠州、儋州、常州等地方。
1036年,苏轼出生于四川眉山城内纱穀行苏家老宅。1057年,他考中进士,时年21岁。1061年,25岁的他,任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1069年,王安石出任参知政事,推行新法。苏轼的思想与主流不一致,站到旧党的一边,遭到新党的排挤和打压。1071年,他从殿中丞贬为杭州通判,时年36岁。1074年,他转知密州。
1077年,苏轼担任徐州知州,两年后到湖州任知州。他一到湖州,就给宋神宗写《湖州谢上表》,这本是大臣的基本礼仪,也是官场的一种例行公事。但他表中有“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还有“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的话,被新党一些人抓住把柄,御史李定、舒亶、何正臣从他旧诗中挑出隐含讥讽新法的句子,对他加以弹劾。
同年7月28日,苏轼到湖州上任才三个月,就被御史台的吏卒逮捕,押往都城汴梁,受牵连者达数十人,这便是著名的“乌台诗案”。“乌台”是指御史台,出自《汉书·朱博传》:“御史府中列柏树,常有野乌数千,栖其上。”后人把御史台称为“乌台”,这件事是御史弹劾引起的。经过多方营救,他才幸免于难,出狱后,贬为黄州团练副使。
1094年,支持变法的新党再次主导政坛,苏轼在新党的挤兑下遭贬谪。同年四月,从定州知州贬谪到英州,中途又贬为宁元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1097年,他又被贬为琼州别驾,昌化安置,时年他62岁。1100年,他仍以琼州别驾身份移知廉州。宋徽宗即位后,大赦天下,身在廉州的苏轼接到诏令,踏上北归的行程,1101年三月,他从虔州出发,经南昌、当涂、金陵,五月抵达真州。
苏轼经过真州时,带着欣慰的心情游览金山寺。在墙壁上,他意外看到自己的画像,是当时著名画家李公麟画的。画上的苏轼手执一根细长藤杖,坐在磐石上,安详中有一种似醉非醉。他看到画像,感慨万千,多年的贬谪岁月与艰苦生活,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感觉生命走到了尽头,在画像下写了《自题金山画像》一诗:“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六月,他经润州到常州居住。1101年7月28日,在常州去世,享年66岁。
黄州、惠州、儋州是苏轼仕途的低谷期,却成就了他思想性格、心态的最高峰,也成就了他文学成就的最高峰。他在黄州期间写过一首《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这首词最能表达他第一次遭遇仕途“滑铁卢”的处境与心态:“世事一场大梦, 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上片借夜晚的风和落叶渲染贬谪的悲凉心境;下片含蓄委婉地暗示这种悲凉心境的原因:横遭贬谪以及别人的不理解。最后两句将贬谪的心态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既有对亲人的思念,又有对国事的忧虑。
苏轼虽然表达了孤寂与落寞,却没有任何的幽怨。相反,有一种审美的诗意境界,这是他旷达心态的体现。他初到黄州时,眼看青春逝去,却心怀达则兼济天下的士大夫人生目标,在举目无亲、形格势禁的荆楚之地,他在《寒食雨二首其一》中写道:“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苏轼初到黄州写的《初到黄洲》诗,也映射出他彼时彼刻的悲凉和孤寂:“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逆境中求生的他没有绝望,他有一种力量,超越逆境和悲哀之上,把他乡变故乡。近五年的生活,黄州成为他生命的另一故乡,旷达的心态升华为他的一种审美的境界。
苏轼在游览黄州赤鼻矶时,写下《前赤壁赋》《后赤壁赋》等脍炙人口的作品。他在《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中,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表现内心对自由的渴望,逍遥物外的同时,以“何时忘却营营”吐露出无法摆脱儒家思想的束缚:“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吾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上片侧重叙事,交代他雪堂夜饮归临皋住所的客观环境,以及他的主观精神状态。下片是他的内心独白,表现他“听江声”时的情绪波动、心境变化。真实细腻地反映出他在遭遇挫折、身处逆境、心情沮丧、情绪低落的情况下,徜徉于江边,寄情于自然,适时地调整心态,重新扬起生活的风帆,达观地面对现实的心理转变。
苏轼到黄州后,在沙湖买田耕种,亲自躬耕,这块地位于城东,是一块坡地,他将此地命名为“东坡”,并自号“东坡居士”,这也是后世将他称为苏东坡的缘故。有一次他去田间地头劳作,正好中途遇雨,就写下一首《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词中名句“一蓑烟雨任平生”象征着人生的风雨,但他表达的却是人的一生任凭风吹雨打,始终那样从容、镇定、旷达、乐观的心态。
苏轼的生活不再有无所适从的慌乱感,这种人生态度一直陪着他,甚至在他晚年谪居惠州、儋州,这种人生态度给他提供了安全感,让他在兜兜转转中找到一个安放心灵的空间,这个空间温柔地托住他饱尝辛酸甚至摇摇欲坠的躯体与灵魂,这种内核的精神力量,让他拥有了随遇而安、不自怨自艾的心态。他后来贬谪到到惠州,一到就喜欢上这个地方,还有这个地方的特产水果。在《惠州一绝·食荔枝》一诗中,他欣慰地写道:“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棵, 不辞长作岭南人。”当他晚年贬谪儋州,乘船渡过琼州海峡时写下《六月二十夜渡海》一诗,在悲观绝望的境遇中,他仍不失乐观旷达,诗中的“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将他的心态体现得淋漓尽致。
苏轼在儋州三年,“穷则独善其身”,离开这个地方时,他《别海南黎民表》中写道:“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比如事远游。”字里行间处处表达了旷达乐观的心态,“既来之,则安之”,他随遇而安、豁达、积极、向上、乐观,让他从贬谪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在黄州时期,他对失落和痛苦实现了超越。
苏轼到惠州,以至后来到儋州,他的这种旷达乐观,积极向上的状态逐渐反映出来,这与其思想不断提升有着密切的关系,他追求一种不为世俗所累的境界,向往一种既入世又洒脱的生活。他到儋州之后,生活条件是相当清苦的,他以为自己有生之年无法再回到家乡,在《到昌化军谢表》中写道:“并鬼门而东骛,浮瘴海以南迁。生还无期,死有余责。”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与程秀才书》中写道:“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即使条件如此清苦,他还是适应了,并安定下来。
苏轼在海南儋州开办医院,是继杭州的官办医院“安乐坊”之后,经他努力而创办的,面向百姓的,中国第二个官办医院。他传播中原文化,培养出海南历史上第一个进士——姜唐佐。苏轼离开海南前,在姜唐佐的扇子上写了两句诗:“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说将来姜唐佐考中进士,就给他补齐这首诗。三年后姜唐佐金榜题名,可是此时苏轼已经去世。姜唐佐在河南汝阳遇见苏辙,姜唐佐说起他在儋州的往事,苏辙听后五味杂陈,替兄长为姜唐佐续写了后半首,诗为《补子瞻赠姜唐佐秀才》:“生长茅间有异芳,风流稷下古诸姜。适从琼管鱼龙窟,秀出羊城翰墨场。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锦衣今日千人看,始信东坡眼力长。”
苏轼在海南呆了三年,一纸调令跨越琼州海峡,召他回京,海南百姓不舍其归,置酒相送,他作《别海南黎民表》劝慰别离之苦:“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平生生死梦,三者无劣优。知君不再见,欲去且少留。”三年的儋州生活,让这里成为他的第二故乡。他“此心安处是吾乡”表达了他对当地人民的真情,诚如他致苏辙诗中所云:“天其以我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苏轼在海南儋州浇洒心血,他感叹“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人们把他看作是儋州文化的开拓者、播种人,对他怀有深深的崇敬。儋州至今还有东坡村、东坡井、东坡田、东坡路、东坡桥、东坡帽等,甚至连语言,都有“东坡话”。
从苏轼初次遭遇仕途滑铁卢——贬谪黄州,再到被贬到惠州、儋州,他经历了一个渐变式的心态调整与自我治愈。他在初贬到黄州时,内心还是有起伏的,激愤不平的情绪在他的作品中也有体现,但是这种心态随着他的自我调节而逐渐消失,思想也逐渐实现了自我超越。在惠州与儋州期间,他的思想比起在黄州更加成熟稳定,更加从容淡定。
苏轼在每个地方都能很好地与当地同事和百姓融合在一起,找到归属感,找到精神家园。1101年,也就是苏轼在世的最后一年,他从贬谪之地海南获赦北归,五月一日舟至金陵,遇见老朋友法芝和尚,作《次韵法芝举旧诗一首》:“春来何处不归鸿,非复羸牛踏旧踪。但愿老师真似月,谁家瓮里不相逢。”作此诗后不久,七月二十八日他病逝于常州。他虽以“归鸿”自喻,但他写下“何处不归鸿”的时候,内心还是有一些欣慰与喜悦的。
苏轼在贬谪的时候,竭尽所能地地去做一些事。在他兜兜转转、步履不停的仕途中,他每到一处,都取得了与他的职责匹配的政绩。《宋史·苏轼传》中如是评价苏轼斐然的政绩:“每因法以便民,民赖以安。”他的仕途上也有高光时刻,比如他做过杭州市长,还做过徐州市长。1077年,他在徐州知州任上,当时黄河决口,他率领军民护堤守城、抢险抗洪,堵住了黄河决口,守住百姓的生命和财产安全。1071年通判杭州,1089知杭州,加起来五六年。
苏轼在杭州清理运河淤泥,疏浚与治理西湖,修筑苏堤,发展养殖业,奏请朝廷朝廷用绸缎代替大米完成每年的进贡。他吩咐搭建粥棚,为穷苦病人煮粥,派医生一个坊一个坊地,给病人治病,还给无钱治病的人免费熬药。他在众安桥建了一个医院,名字叫“安乐坊”。安乐坊是中国最早的公立医院,三年之内治疗一千多病人。他还亲自主持配制“圣散子”药方,价格便宜,疗效显著。
苏轼在黄州时参加田间劳作,解决家人的温饱问题,在庄稼成熟之后,一家人吃上二红饭。生活虽然清苦,但是他能够守得住清贫,耐得住寂寞。庄稼成熟,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写下小品文《二红饭》,记录了收获的情况:“今年东坡收大麦二十余石。”他在文中还记述用两种杂粮做饭的事:“今日令庖人杂小豆作饭,尤有味。”在黄州,他致力于开发猪肉的吃法,为了解决一家人迫在眉睫的温饱问题,当时的士大夫阶层是不屑于食用猪肉的。他写下《猪肉颂》:“净洗铛,少着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苏轼在贬谪中一刻也没有忘记家国之事。比如在贬谪黄时期间,他写下的诗作《谢陈季常惠一暗巾》:“夫子胸中万斛宽,此巾何事小团团。半升仅漉渊明酒,二寸才容子夏冠。好带黄金双得胜,可怜白苎一生酸。臂弓腰箭何时去,直上阴山取可汗。”在和朋友的唱和诗《次韵王郁林》中,他这样写到:“平生多难非天意,此去残年尽主恩。误辱使君相抆拭, 宁闻老鹤更乘轩。”在词作《满庭芳》中,他更或是直言不讳地写到:“老去君恩未报, 空回首、弹铗悲歌。”
苏轼虽然仕途坎坷,但是在贬谪期间,他的忠君报国的思想、为国家尽自己一份绵薄之力的想法、甚至建功立业的想法从未间断。他一生足迹走遍大半个中国,或是游宦,或是贬逐,但他对所到之地总是怀着第二故乡的感情,反映出他随遇而安的旷达人生观。
20世纪30年代,英国人李高洁出版《苏东坡文轩》,翻译苏轼的16篇名作及前后《赤壁赋》《喜雨亭记》,也包括苏轼生平、作品和文化背景。曾经任职英国驻福州领事馆的韦纳为《苏东坡文轩》作序,序言中有这样一段话:“本书的读者,一定会体验到当年济慈初读却泼门译荷马的那种惊喜的感觉。”
苏轼的命运和作品在欧洲,特别是法国,激起专家和读者的兴趣,他们将苏轼视为不仅推动中国,更推动世界进步的思想家。法国最出名的汉学家成安妮说,苏轼体现了“文化和道义方面的人道精神”,这是“极具批判精神并富有渊博学识的、不再是苛刻的评论家而更是对万物都好奇的智者”的文人追求的精神。还有一位法国作家、著名汉学家,帕特里克卡雷很喜欢苏轼,将苏轼在黄州时期的生活经历写成小说,书名为《永垂不朽》。
法国《世界报》编辑部,整理1000年至2000年的重要人物,评出12位“千年英雄”,北宋文学家苏轼的名字赫然位列“千年英雄”名录,苏轼是唯一入选这份名录的中国人。苏轼的旷达,是对现实生活的真切感悟,是强有力的生活态度,是进退自如、兼收并蓄的人生哲学,为后世知识分子开拓了一种身心兼顾的广阔空间。在人生的低谷期,苏轼不自怨自艾,不躺平摆烂,不遁世消沉,不隐居山林,以士大夫的家国天下为己任的情怀激励自己,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林语堂先生对苏轼有一段精彩的评价:“苏东坡的人品,具有一个多才多艺的天才的深厚、广博、诙谐,有高度的智力,有天真烂漫的赤子之心,正如耶稣所说,具有蛇的智慧,兼有鸽子的温柔敦厚。他的作品之中,流露出他的本性,亦庄亦谐,生动而有力,虽须视情况之所宜而异其趣,然而莫不真笃而诚恳,完全发乎内心。”从这个层面来说,林语堂先生对苏轼的评价是中肯而贴切的,“发乎内心”四个字是苏轼赤子情怀和家国天下之情交织在一起的生动体现。
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散文选刊》签约作家,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