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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川

逝川

 

文〡程远

 

这是三个真实的梦。

 

 

河套起雾了。慢腾腾,湿漉漉,漫过学校围墙,白茫茫一片。

厕所紧挨校园北墙,除了一条小道外,那里是一片草地,是平整操场时特意留下来的——反正校园足够大,不差这一小块儿地方,留下来权当绿化了。校长说。草地上生长着几棵白杨树,比教室和厕所的屋脊还高。

我去上厕所的路上,有人叫我。

我站住,揉了揉眼睛,说:你不是死了么?孟老师。

孟老师说:净扯。你过来,我教你练剑。

孟老师站在一棵白杨树下,确切地说是站在清晨的一片白雾里。只见他一前一后双脚驻地,腰身前倾,左臂上扬,右手持剑,力注剑尖,直插前方。平刺,立刺,搠刺,斜刺,反刺,等等。时而独立抡劈,时而反身回劈,但看不出固定的目标,只是指向眼前的白雾,或者说是虚空。

孟老师把剑递到我手上。

怎么这么轻呢?敢情是一把木剑啊!

孟老师说,木剑也可以杀人哩,只要练到位。

此时,我不仅发现手中的木剑轻飘飘,就是眼前的孟老师也是轻飘飘的,绝不像从前他教我们初三语文课时那样高大魁伟,气宇轩昂,风流倜傥,和他在篮球场上的三步扣篮更是天壤之别。可见,顽固的肝癌还是纠缠着他,不肯离去。

 

学校办公室在操场的西边,那是一趟歇山式白灰房。侯姐(孟老师妻子)喊孟老师回去吃饭——他家就住在一间办公室里,靠着锅炉房。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学校休课。我之所以来学校,是因为我家离这儿很近,只隔了一条马路。早饭后,弟弟在菜园子里的茅厕蹲坑,迟迟不完事,我只好多走几步来学校解决。反正屎也不急。

侯姐叫我也去她家吃饭。我说我吃过了,不过我还真想去你们家看看呢——孟老师不是已经得肝癌去世了吗?怎么方才这一切仿佛都是真的?而你们家不是住在镇上广场也就是商店斜对过的那趟房把东头的第一家吗?怎么又住到了学校?

侯姐说,来吧,哪儿那么多问题。

 

地上靠南窗前是一个书桌,上面摆着文房四宝,几本书放在桌面一角。摊开的一本字帖是赵孟頫的《胆巴碑》。对,孟老师喜欢赵体字。几张揉皱了的土黄色毛边纸丢在纸篓里,上面有写过的墨迹,大大小小,浓浓淡淡,一看就是出自孟老师之手。

我说,你还在写赵孟頫呀?

孟老师说,是啊!我一直喜欢他的字,你又不是不知道。

孟老师把剑挂在墙上,又说:你给我刻的印章都差不多磨平了。

我说,没事儿,回头再刻呗。对了,在我辞职离开老家的第二年,你不是得病死了么,我和外地的同学还特意赶回来为你送行,在你的坟头给你上香,烧纸,磕头,我们把带去的白酒洒在你的坟前,你最好的朋友体育老师孙贵友还喝了两口,说是和你对饮,一杯复一杯。

孟老师说,他抱琴来了吗?

我说,体育老师抱什么琴啊?要抱,也是球啊!

孟老师自言自语:卿且去,卿且去……

我问侯姐:这都是真的么?——我是亲历了今天早上的这一切。不过,我怎么还是不相信这是真的呢?孟老师怎么没有以前那么健硕了呢,而且走路总是飘飘忽忽的。说实话,我今天早上根本就没看清楚过他的正脸,虽然,他和我说话的声音还是像从前给我们上语文课时,那样有磁性。

侯姐没有回答,转眼不见了。

孟老师也不见了。

 

 

宿舍很乱,人很多。大家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春节放假了,都想回老家或去其它什么地方转转。

妻子将窗户关上,插上插销。这两扇窗户其实就是一个摆设,很不结实,一巴掌就能拍掉。隔壁的金东生过来,再次提醒安全问题,说每年这个时候,宿舍都有小偷从窗户跳进来,将室内的东西洗劫一空。妻子埋怨我平时没有积极去找管理员张姐张大胖子,换窗户。我说,找她也没用,她说了也不算。而且你还不了解她吗?有用的人才好使,没用的理都不理,话都懒得应你一句。

金东生说,还是把贵重的东西都带上吧!

妻子边装包边回答金东生:反正也没啥值钱的东西,偷就偷吧!

我说还是尽量把东西带上,省得小偷进来乱翻一气,没偷到什么像样的东西,倒是把屋里弄得一团糟。

妻子给女儿扎小辫,后者撅着小嘴。我不能陪她们一块回老家,她很生气。

我也想回去,可是爸爸得值班啊!

妻子说,值吧值吧。又说,你们不是两个人值班么?你问问那个人今晚去不?你们去一个不就行吗,反正也没事。

这时,教导处主任(女)来电话,问我去学校值班不?我说去。她说,要不她看看是谁和我一起值班,如果那位老师去,你就不用去了,路挺远的还。

我说好。

女儿高兴起来。

不一会儿,主任回话说遗憾,那位老师有事去不了。看样子只好辛苦你了。

我是这个学校新来的教师,节假日值班这种事必须有我,这无可厚非。或者说,我必须表现出积极主动的样子,哪怕心有所怨。

我得带个包,装水杯,牙具,充电器,钥匙,书什么的。但几个适中的包都已经让妻子和女儿占用了,塞满了东西。女儿又恢复生气状态,更不愿意腾出一个给我。我只好找出一个军用挎包,就是那年我们一家三口去凤城大梨树玩,在社会主义新农村大食堂前厅等饭时买的纪念品,绿色书包盖上带红星的,同时也买了一件海蓝背心。

妻子说,这个包多土,你别背它,别给我们掉价。我只好又找出一个小包,但这个包显然装不了什么东西,比如书。不过,只能这样了。

宿舍的人进进出出,仿佛时间到了。他们要赶往火车站。

妻子和女儿也该走了。我亲了下后者的额头,说跟爸爸拜拜。

女儿并未搭理我,仍是撅着小嘴,眼含泪花。

我也该走了。

 

街上已经是傍晚的光景。临近年关,人很多。路过一家医院,我忽然想起应该去给母亲买一个专用的倒尿袋,那样方便。医院电子门已关闭(节假日才关吧),我从侧门进去,门卫也没阻拦,也没要求看健康码——我也不知道院里的门诊部还接诊不。进去,见仍有患者、医生穿梭,并未休息。

问一戴口罩的年轻女医生,想给患者申请倒尿袋,怎么办?塑料的那种,不带刻度的也行,最好两个。女医生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外衣兜里,眨着一双好看的眼睛,说,真需要?我答需要。医生就叫住一个正从身边经过的小护士带我去取,并说,这个,咱还真得多准备些。

小护士伏在工作台上翻开登记簿,问我姓名电话住址等信息后,又在登记簿空白处写了几个字,其中不乏难辨的字,或曰繁体字异体字,密密麻麻。

小护士说,来,咱们先玩一个文字游戏。你喜欢玩游戏吗?我说一般。她说很简单,就是你分别把下面的几个字组成词组,念出来就行。比如龘龘(dádá)——龙行龘龘;朤朤(lǎnglǎng)——前程朤朤;𨰻𨰻(bǎobǎo)——财源𨰻𨰻;䲜䲜(yèyè)——生活䲜䲜。

我说,你这都是从哪里弄来的啊?我怎么一个都不认识。

小护士说,手机上铺天盖地。

我有些脸红,觉得自己太out了。

这时,小护士的手机来微信了,她低头看了下,然后对我说:算了,不玩了。遂将抽屉拉开拿出两个导尿袋递给我。

我说,咱俩能加个微信吗?以后患者有什么问题好向您请教。

小护士说,没这个必要吧。

我又一阵脸红。急忙把导尿袋放进随身的包里,出了医院,重新回到马路上。我想,哪天回老家,尽快把这两个袋给妈妈送去,或者找人捎去。

 

路上行人依旧很多,这不意外。每年春节都这样。只是天色灰暗,似要下雪的样子。也有些冷。

正当我闷头前行的时候,手机响了,还是教导主任打来的,问我去学校没有。我说正在路上。她说她又联系了那位和我一起值班的老师,那位老师如果能赶在你前面到学校,你还是别去了吧,你们俩有一个人值班就行,反正也没什么事。我让那位老师联系你。

不一会儿,一个男子打来电话,他说他姓尤,蚩尤的尤。

不记得我了?老四(我在家排行老四)。我不就是你尤大爷家的二哥嘛!就是我爸和你爸一起从老家海城来矿上参加工作的,一起来的那拨人中属咱两家关系最近,我妈和你妈,就是程大娘,秋天里她们经常搭伴去拣地……你不记得了吗?

我知道,我怎能不记得呢。那年你家杀年猪我和弟弟还去吃肉了呢,尤二哥。

尤二哥说,这都是小菜一碟。此时,他正在归途的火车上。这几天,他回老家海城办了个事情,很成功,回来还特意给程大爷程大娘带了一件礼物,一条毛坎肩,真皮的,什么动物的不知道,但肯定保真,是在佟二堡亲戚开的专卖店买的,没假。不分男女,都能穿,算是你二哥献给老人家的一点心意。这么多年了,也没表示过。

我说,代我爸我妈谢谢你了尤二哥。可是,他俩都已经穿不上了,都去世了。

手机那头突然没了动静,几秒钟,或是十几秒钟后,尤二哥的声音又出现了,显然带着惊讶:啥时候的事?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呢?

我说我也记不具体了,先是我妈,过了几年,秋天,我爸。究竟哪天得查日记。没事儿,尤二哥,都过去了,坎肩你留着吧,心意领啦。对了,你给我打电话的事情还没说呢。嗯,我正在路上。肯定比你先到学校。你下车回家不是还要休息一会儿,吃个饭,再准备一下,你肯定比我晚,你就别来了……

好,好,保重。尤二哥说。

收起手机,我发现自己的肚子正在咕咕叫。

 

从宿舍出来,到现在已经一个多小时了吧?今天中午吃了半碗饭就没了兴致。当然,这是因为下午要忙活妻子女儿回老家的事情,包括收拾东西和担心宿舍的安全。下午四点值班,现在早已过了时间,还只在半路上。本来想先去学校点个卯,看看情况,没什么事(教导主任已经说过了,没什么事)就再返回来,吃点儿饭,也拿点儿东西,或者看看再换个包(我包挺多的,妻子女儿肯定用不完)——这个包太小了,连本书都没有装下,就是给妈妈要的那两只导尿袋也都向外支楞着,拉链拉不严。另外,没书,这一晚怎么熬呢。不过,现在能回去取吗?我所处的位置应该是正中间,也就是说去学校和回宿舍等距。算了,还是先去学校报个到吧,尽管是给自己报到。

街上的人越发密集。人们正在过一座天桥。这时,我的手机又响了,一看是出版社编辑小岳打来的。他说:程哥呀,在哪儿呢?你是不是今天也值班呀?来我这呗,有书送你,咱们再一起吃个饭,不然一个人值班多没意思。

小岳知道我爱书,即使不看,也愿意攒着,或说收藏。我也一直以为,只要书经我手就等于读过。

我说,你们又出新书了?他说是的,这位作者你应该也认识,李中粮,写报告文学和散文的,获过冰心散文奖。

李中粮我认识,不过不常联系。是自费书吧?砸了人家多少钱?

小岳说别磨叽,你来就知道了。

我说,我现在还没到单位呢。这班值的,估计要晚两个小时,这也太不像话了简直。

小岳说,也是,但也在情理之中。大过年的谁愿意值班呀!何况还是这样鬼天气。好吧,看你情况,我们先找饭店,你空了,就过来喝两杯。

好,到时发我位置。

 

下天桥,顺着人流来到一个铁道口。红灯。人们站在栏杆外,火车却迟迟不来。没见道口工作人员(可能在岗亭里),我决定自己先走(闯)过去——也就几秒钟。

没人阻拦,也没人跟着我。

铁道对过,还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大家在顺着铁道走了一段路后,就汇入旁边的大马路上了,但依旧人多。一会儿,铁道边隆起一个山坡,上边亦有一条同向的黄土路,人很少。我急忙上去,心想这样才能迈开步伐,尽快来到学校。

不知什么时候,忽然感觉左眼的余光中闪出一道——不对,应该是一丛火光,或者是霞光。转头望去,的确是火光,且有烟灰弥漫,人影在逆光里绰约有致,舞之蹈之。接着,亦有喊叫声和哭诉声沿山坡传来,黑色的人影也逐渐高大起来。

原来,这是一支送葬的队伍。

灵幡在昏暗、低垂的天幕下哗哗作响。

我退了下来,返回到先前的公路上。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得打一个摩的,最好是出租车,如果肯花钱的话。我和司机说,去某某学校。对,就是北山脚下的那所学校。不远了吧?雪天,是不好走,通往学校的路想必更是艰难,一定是大雪覆盖,上面一个脚印也没有。放寒假,没有学生来的。今天我值班。不打表多少钱?你说多少就多少吧。对了,到学校门口,你最好再等我一会儿,我去办公室看看,以最快的速度巡视一遍校园,反正学校也不大。确认没什么问题后,我就再打你的车回去,不回城里,也不回宿舍换包和取书了,直接送我去饭店,朋友在那里等我喝酒呢!冷死了,也饿死了。

对,雪也不扫了。

就让它在那里埋着吧。

 

 

仿佛废弃的厂房,很多水泥柱子,灰黑色,立在那里。

仍然有雾,一直有。也是灰色的。

很多人——确切地说是很多影子——在宽大而空荡的厂房里走动,有的三五成群,有的踽踽独行。有的高大,有的渺小,像是开派对,舞会,但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走出去。看不清面孔,甚至也看不清脚,所有的移动都像是在飘,飘。

妈妈身材瘦小,单薄如纸。她拽着我跟上她,忽左忽右地躲闪着那些飘来飘去蹑手蹑脚的影子。

她仿佛在寻找一个出口。

她说,她来不久,还不是很熟悉这里。不过没关系,没有人伤害到你,我会把你送出去的。

我说,我走了,你咋办?

妈妈说,她还要在这里呀!这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虽然谈不上多好,却也没有想象的那么糟吧?大家都在这里呆着,不吃不喝也感觉不到渴和饿,病和痛,也没有谁欺负谁之忧,即便彼此都不说话,走路(移动)还是相互自觉避让,很有礼貌的样子。直到有一天,去往自己最后的归宿。

最后的归宿是哪里?

不一定。有的去上面,也就是你们通常所说的天堂。有的回人间。有的还会在这里,继续等待。

找到出口,你和我一起回人间吧!妈妈。

人间?你们那里不是正闹新冠疫情吗?我才不回去呢,遭不起那罪呢。

疫情结束了,妈妈。


(公元1996年12月,母亲董素云因病在故乡去世,享年68岁。公元1999年2月,孟德义老师在故乡因病去世,享年48岁。)

 

(原载《宝安日报·宝安文学》总第800期)

 

作者简介:程远,自由写作者,鞍与笔文旅工作室创办人。现居沈阳。作品散见于《作家》《天津文学》《山西文学》《福建文学》《鸭绿江》《草原》《西湖》《野草》等。著有《小镇流年》《向着灾区走——5.12汶川大地震日记》。执编散文随笔集《活着,走着想着》获辽宁省首届最美图书奖。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